菊 花 情（历史小说）

茅舍

　　　　　　　　菊 花 情（历史小说）
　　　　　　　　　　　□茅舍
　　　　　　　　陶渊明的结发妻子陈氏是柴桑城中的大家闺秀，长得肤色白皙，面貌姣美，且知书达礼，端庄贤淑，待在闺中，就名闻乡里。陶渊明对陈氏早有爱慕之心，当母亲提起这门亲事时，他满心欢喜。成亲的那一天，亲朋好友齐集，乡邻纷纷庆贺，邻近村庄前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把个冷冷清清的上京里，挤得犹如庙会一般。人们看到新郎新娘郎才女貌，正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无不啧啧称赞。婚后，陈氏上敬婆母，下和小姑，而且不辞劳苦地操持家务，深得母亲喜爱和众乡邻夸奖。渊明自从有了陈氏，一直沉浸在甜蜜温馨之中，他们志同道合，相依相随，淡泊名利，过着简朴的农家生活。闲暇无事，俩人就相对坐在石凳上，就着石桌，抚琴吟诗。有时陶渊明在五柳树下舞剑，陈氏就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挥舞刀剑的优美身姿，情不自禁地还要拍掌鼓励。渊明与陈氏情投意合，爱意绵绵。六年间，陈氏就为陶家生养了四个孩子，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从此，陶宅内终日洋溢着欢声笑语。
　　　　　　　　　　太元19年夏天，上京里一带发了一场大洪水，使陶家的夏粮几乎颗粒无收，这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萧萧寒风，吹打着远处山峦上的枫叶，淅淅沥沥的秋雨下过不停，田野里的秋庄稼又耽误着没有完全收回来，渊明一家正在为一日三餐忧心忡忡。就在这时，陈氏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平日的操劳过度，一下子病倒了。起初每到傍晚，她总觉得身体不适，胸闷气短，两个月后，愈来愈觉得食不甘味，四肢无力，而且咳嗽不止。等到渊明发觉情况不妙，延请医生治疗时，已是为时已晚，到了暮秋季节，陈氏卧床不起，竟至香消玉殒，魂归天国。渊明遇到这一突然变故，如雷轰顶，悲痛得无法自持，陈氏的后事全由好友庞遵和乡邻们帮助料理。夫人入土之后，渊明望着年幼的长子俨和次子俟，以及刚刚学步的份和佚，鼻子一酸，泪如泉涌，顿感天旋地转，一下子昏厥过去，直到第二天才被救醒过来，从此他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半个多月。在病中他想了许多许多，凌乱的思绪迫使着他强打精神，硬撑着身子下了床，他想到东园里去走走，坐在五柳树下，闻一闻山风和雨露。
　　　　　　　　　　　　　　陶渊明缓缓移步，走进了东园，在这里他可以远眺风景秀丽的庐山，近望村寨之外的鄱阳湖。园中的一棵青松和五棵垂柳，还是父亲陶敏年轻时所栽，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长得枝繁叶茂，浓荫遮地，每到仲春时节，柳叶新吐，鲜嫩翠绿的枝条倒悬于水面，随风飘摇，划出一层层涟漪。黄雀、翠鸟在杨柳叶丛中蹦来跳去鸣叫，其声清脆悦耳，给这座旧宅增添了不少生气。若在往日，陶渊明一坐在石凳、石桌旁，就会神情怡然，那是因为有爱妻相偕身旁，可是今天，孤零零的一个人，倚在五柳树下，他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心里倍感惆怅和凄凉。陶渊明远望前方的田野，猛然间好像亡妻陈氏正从田间向他走来，她步履轻盈，面含微笑，更使他惊奇的是爱妻似乎已经恢复了和他初婚时的年轻美貌，往日因为劳累和忧愁而形成的憔悴之色荡然无存，她脸色红润，透露出迷人的光泽和青春的活力。陶渊明心中一喜，自己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他眨了眨眼晴，却见幻影倏忽消失了。陶渊明禁不住惊呼道：“她就是我的爱妻，她就是份和佚的妈！”他的惊呼声，惊动了室内的陶兴和长子俨，他们急忙走进院内，把渊明扶回房间，让他躺在床上歇息，陶渊明的眼角渗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慢慢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之中，陶渊明又隐隐约约看到爱妻陈氏手端两碟小菜，一缸家酿的陈年谷酒，在他面前摆上一只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尔后含情脉脉地对他说：“夫君，请饮酒”。陶渊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大声吟咏起魏武帝曹操的名篇《短歌行》中的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劲使他醉得两眼朦胧，额上不断渗出汗珠，陈氏用手巾轻轻揩拭着，又缓缓地道：“夫君不必这样悲伤，我本是天上御花园中的菊花仙子，在天界与夫君相互爱慕，你我私情不幸被天帝知晓，双双被贬至人间。如今我尘缘已了，又重新回到天界。因感念夫君，故此来拜辞。望夫君多加保重，勿以我死伤悲。三十年后，夫君俗缘已尽，待重回天界之时，你我又可以相见了。”言罢，陈氏道了万福，莞尔一笑，倏然而去。渊明大叫一声，惊坐而起，只见室内光线晦暗，刚才梦中的一切尚历历在目，一种清幽奇异的香味，荡漾四周。陶渊明披衣下床，展纸磨墨，提笔写下了悼念亡妻的《闲情赋》，他在文中说：为了能和爱妻长相厮守，我愿意成为你上衣的衣领，以承接你秀发上的余香；愿意成为你系腰的衣带，以环绕你修长的身体；愿意成为你秀发上的膏脂，用来润泽你披肩的长发；愿意成为你画眉的青黛，用来伴随你闲雅漂亮的眉目；愿意成为你床上的凉席，陪伴你度过酷热的夏夜；愿意成为你丝织的鞋履，陪伴你的双脚从容闲步；白天，我愿意成为你的身影，伴随你的玉容在楹柱间移动；晚间，我愿意成为制琴的桐木，在你的膝上发出悠扬的乐调。……后来他笔锋一转，唉叹道：而人神异途，又岂能如愿呢？
　　　　　　　　啊，菊花！爱妻在梦境中不是提示说，她是菊仙吗？是的，菊花就是爱妻的化身，爱菊花就是爱吾妻，我要终身与菊花为伴。从此，陶渊明迷上了菊花。病愈之后，他在东园辟了一个花圃，专门用来栽培菊花。其中有一类墨绿色的品种，绿中泛红，光泽晔耀，给人以透明的感觉，宛如一位素雅端庄，亭亭玉立的处女，独立在晨雾微风之中，可望而不可及，可远观而不可近亵把玩，令渊明特别喜爱。陶渊明东园菊圃中栽种的菊花品种各异，越种越多，而且一年四季盛开。来观赏的人络绎不绝，几乎寻阳一带无人不晓。但他园中的菊花，只供观赏，不准攀折，更不得赠送亲友，一些富贵人家重金求购，也被他拒绝。于是有人就戏称他为“菊痴”，他听后只是付之一笑。
　　　　　在陈氏逝去后的13年中，陶渊明经历过几次入仕出仕，最后在彭泽县令的任上，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他挥笔写下了《归去来辞兮》的归隐宣言，头也不回地又走进了庐山脚下的上京里，回归到山野的怀抱，与他的东园菊圃相伴去了。
　　　　　　一日午后，陶渊明在东园菊圃中专心致志地为即将开放的六月菊整枝去杈，看着一朵朵逐渐放大的扁园形的菊花花蕾和几张淡绿色的花瓣，他又不知不觉想起了亡妻陈氏，他想这素雅美好、纯洁坚贞的菊花，不正是亡妻精神品格的象征吗？那菊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东风的傲霜凌雪的特性不正是自己一生不随波逐流，不与贪官污吏为伍，不与龉龃小人同流合污的性格特征吗？菊有花魂，诗有诗魂，人有灵魂，这菊花以她冷艳的圣洁美和雍容的华贵美集于一身，因美而具有诗质，不就是自己一生爱菊爱酒爱作赋吟诗的激情之源泉吗？于是他抬起头来遥望南山，忽见几只鸟从他的头顶轻盈的向山中飞去，时而发出一两声悦耳的鸣叫。在这无比美妙的瞬间，渊明的神清突然受到触动，仿佛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入到了大自然之中，顿时诗兴大发，迅即回到草庐，写下了千古流传的《饮酒》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元嘉二年岁末，陶渊明由于长期贫穷生活的折磨和心情的郁闷，渐渐染上了重病，捱到元嘉四年，他自觉自己已不久于世，于是命长子俨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到东园，只见满园菊花仍在盛开，有白的、有红的、有黄的，有的花瓣大张，有的香蕊半吐，有的含苞欲放，这色彩斑澜的菊花迎风而立，把小小的东园点辍得生气勃勃，一阵阵浓郁的馨香在空气中飘溢，他兴手折下一枝菊，命俨儿扶他回房，接着又举笔写下了《自祭文》的绝笔，尔后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双眼，带着满足，也带着遗憾和怨愤，走完了他六十三个春秋的人生旅程，追随他的亡妻去了。

落梅

真是有心人，挺有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