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电话号码

王影

　　电话号码

　　　王影

　　我一说黄大佑是诗人，王金凤同志就会马上这样反驳说：黄思影你是在放狗屁吧。王金凤同志是一家纺织厂的轮班班长，每天装完织布机的梭子，回家就是锅碗瓢盆，在我们家里她是有权力动不动就破口骂人的一个，无论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领导阶级，还是市场经济的下岗阶级，王金凤同志都是被全社会关注的群种之一，因此她的骂人也就有了一些与时俱进的低俗与文明。

　　王金凤一边将葱花、姜末、猪肉、酱油、芹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吱吱啦啦放进锅里：

　　你说，他要是诗人，那嗽叭花儿还不能吹了，那地瓜花还不成俊牡丹了？那灯笼花还不挂起来当钟敲了？

　　王金凤同志说完，将铲子向锅中当啷一放，两条肉滚滚的双手在围裙上一擦，说：那你说，如果就连黄大佑都成了诗人，那我成了什么？

　　这样，我的深沉与典雅顿时成为被冷风吹断的汗水，一下躲藏进了皮肤里面，只好将声音塞进牙缝里：

　　你是一个很有卖点，很现代，很流行的...小说家。

　　王金凤听到这里就一下露出两颗半小不大的门牙笑了。王金凤将垂到脸上的头发向耳朵后一挽，说：屁。

　　我坚信黄大佑是诗人，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想成为诗人而一直不能。我觉得虽然舞文弄墨这么多年，我身上一直就缺乏黄大佑身上的那种东西。甚至在这个多少有点缺乏诗人的年代，我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像黄大佑那样有激情与想像多好，黄大佑如果多少认识几个字该多好。我坚信只要我们身上的这些东西合二归一，世界上将多一个为人类再造灵魂的文字大师。

　　事实上，黄大佑嗜酒、贪色（故枉言之）、好说大话，有时还有些老不正经。

　　我现在还依然记得与黄大佑一起到我哥黄思梦家吃酒的情景，我扶着黄大佑迈过村北的那条还没有山水画师画布宽的小河，黄大佑就愤怒地将我的胳膊一下甩开了：

　　黄思影，你看这是怎样的一个春天呀，怎么让人老是浑身痒痒呢？春天，你有本事就站出来，是正人君子，你就把我的棉被、棉裤、大耳帽子、虎头棉鞋全拿出来。

　　黄大佑在通往村内的大道上走着S线，头儿高高向上扬起，基本和天幕保持同一条弧线：啊，你看那山呀，怎么一动一动地呢，这地呀，怎么到处都是烂棉花坑呢，那日头怎么像着了火的灯笼呢？我的双腿呀，怎么成了没有筋骨的面条呢？

　　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已经到了要说真话的年龄，我可能是害怕了黄大佑的这种怪模怪样的姿态，于是我说：

　　山没有动，是你的身子在飘。

　　没有想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黄大佑就一下笑了：

　　黄思影，你以为我喝醉了就没有理智了吗？我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它长在我的头上，我的头长在什么地方？它长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没动，眼睛怎么动呢？眼睛不动，山怎么就动呢？这山原本是活的，只是你们没有灵性看不出而已。黄思影，你到时也喝上二两吧，那时你一定也会认清山是活的，地是空的了。

　　黄大佑一边说着，快进村庄时，一不小心掉进浅水井边的水沟里，他就势在水中一躺：太舒服了！他长长叹一口气：这才是一个人要来的地方。他揭开衣服的领口，让清凉的水直接流进衣内，如是我的眼中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出现了，他将湿淋淋的头扬出水外，眼睛散出迷幻的光：

　　你在那里？别再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本该一个集日不落地去寻找你，你一定还在那里，可是集太大了，可是集太多了，可是日子太长了。哦，不是，你一直就在我买担绳的地方，还要我教你担绳的挽法。那么我现在就和你说：你要将手反起，用右手的三条手指将下面的绳掏上来，然后用左手轻轻一捋..
....
　　黄大佑这样说着，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村里，吕桂花就来了，每一次都是黄大佑描述到这里，吕桂花就会适时出现。丢死人了，你这个花痴。吕桂花操着小脚奔过来，将黄大佑向水外拖。这样我也会从黄大佑的幻想中摆脱出来，与吕桂花一起，将黄大佑一点点从水中拖出来。一回到地上，黄大佑就像水狮或海狗一样将头高高扬起来：你看那山呀，怎么一动一动地呢？这地呀，怎么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呢？

　　黄大佑也不是经常这样的，有时，他不喝酒了，也就非常正经，在没有酒的日子，黄大佑的生活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会反过手去，一下下抚摸着脑后脖子上被扁担压出的馒头般的茧台：

　　那个女子长得比刘梅香的个高，比王明英的腰细，比李巧兰的脸窄，比扬小芬的脸白，比冯小米的腚大。当时她正在截一面红花绿衬的褂子，我才到她面前一站，她就两眼一下盯住了我，好好地看我。我刚一去看她，她就羞得一下团下眼睛，低低地数落我：哥——。后来我到那里，她就跟到那里。一个上午，俺俩就将一个大集逛遍了。我说：妹子，你老跟着俺做甚？她说：你这个哥，好不讲道理，一个上午，分明你跟了俺不动地埝儿，反倒怨俺？我说：妹子，俺看你穿那件石榴紫的花布就怪好看，俺给你截。俺刚才卖了一只大山羯呢。她笑一下：现在不用，到时别舍不得。我说：你知道俺是那村那店的，就跟俺转？她摇头：不用知道。又笑笑说：早晚知道。我说：那你告诉俺你是那村那店？她就羞羞地笑一下：早晚知道。我说：和你商量件事儿吧，我要跳个高，把树杈杈上的那只风筝拿下来，你就告诉我。她拍着手笑起来：中，中，你拿下了那只风筝，到时我们见面就用它作信物儿。我蹦了三蹦取下了那只风筝，递到她的手里，拉起她的手就跑，我要跑到柳树墙的后面问她是那村人，有没有婆家，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家。她的手甭提有多软了，像刚擀了又煮熟了的面条。俺们的举动早已引得集上人所有人的注意，他们都停下自己的买卖，扭着脖子看。俺们的脚步与心跳一起咚咚响着，马上就要到柳树墙的后面了，我就要知道答案了，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

　　妮子，你到处跑什么？快与我回家！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下站到树墙上面，堵住了俺们的去路。那个男人从俺的手中夺过她，不由分说，直奔大路上去了。她一下下回着头，但一直没能挣脱，她拚命地摇着手，直到快在人群中消失了，才远远地这样喊：张西——

　　她说张西。她是这么说的。黄大佑一字一顿地。

　　黄大佑自言自语地：张西，张西。张西是什么意思呢？黄大佑说。

　　当然，黄大佑一直说着这个名字时，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经成为了一对夫妻的长子，成了一个人的成年儿子，成了一个名字叫做王金凤的女纺织工的丈夫。尽管这与写作这点小事丝毫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张西，黄大佑与吕桂花虽然结婚生子，但并不住在一起。黄大佑慢慢老成了一个豆芽采，腰弓了下来。不过因为黄大佑的个子大，老成了一条花生菜和芸豆菜罢了。

黄大佑是全村第一个装程控电话的人。每到夜里9时起，他那个独居的屋子里就会响起黄大佑偷偷打电话的声音：

　　——30年前的6月初9，你们村有一个到向阳峪赶集的女子吗？她扎两条大辫子，穿一身绣花的蓝布褂？

——30年前的6月初9，你们家有一个身穿蓝布褂的姑娘吗？她

到向阳峪赶大集，和一个小伙子呆了一个上午。他们还扯过手？

　　——张西。你们村有一个会说张西这两个字的姑娘吗？

　　张西。打完电话，他会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自语着进入梦乡。

　　我们柏林镇有50多个村，并且已经全部安上了电话，慢慢搞开了程控电话户户通，10多万口人的镇子，安上了数万门电话，黄大佑每天夜里电话不断。但我们却是在几乎遥远的几年后才发现这个事情的。有一天吕桂花说他们的积蓄全部空了，而且还借了好多亲友的债，这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样，吕桂花通过公安和电信门口将自家的通话记录打出了，竟是一条长达十几米的哈达卷。2年零11个月的时间，黄大佑一共打下了共计3600多个电话。非但如此，黄大佑还将全镇人的手机号码收集了一大本，但他并没有来得及用，就已经死了。他患了肺癌，但拒绝治疗。他死时瘦得只能叫一把骨架，骨学专家们可以直接把他当标本用。临终时，他什么都没有带，只向吕桂花要一样东西，我怀疑吕桂花不会给他，但吕桂花只是叹了一口气。

　　吕桂花是这么说的：唉，黄思影呀，你父亲如果生在一个有钱的人家里，注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但生在咱黄家坡洼就没法说了。

　　王金凤说：倒是那个臭女人可恶了，是个夺命鬼也未尝可知。

　　黄大佑要求我们将那幅哈达卷样的电话号码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临终时带着笑容说：里面一定有她的。我就用黄思影给我的糊的手机和她联系。

　　她的名字叫张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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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把人物推到了极致，而且可信。写作手法十分老到。王影的几篇小说都不错，很能写啊。

边走边唱

语言很生动、到位。

学习 ！

脂砚

语言简洁明快，叙述调子很特别。

王影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语言简洁明快，叙述调子很特别。

是想着写点特别的东西,不过在尝试.还是向老师们学习.

叶柄

节奏起伏有致，很耐读，不错的文笔！

王影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语言很生动、到位。

学习 ！

好久不读叶柄的文章了呀。在忙什么呢？

刘梅花

欣赏学习了！

王影

最初由 刘梅花 发表
欣赏学习了！

谢谢!祝好!

程相崧

节奏把握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