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牵 于 2016-5-17 18:20 编辑
一 我
在那个刚过了年不久的风还很冷的春天的傍晚,受了母亲指派的大舅不由分说,将懵懵懂懂的我拎起来塞进高大的自行车前座,任我杀猪一样挣扎哀嚎着哭皴了脸,一路颠簸着来到了二十里外的祁后村,从此我就开始了自己以一个外甥女儿的身份在姥姥家长住的外乡生活。
我一直不太喜欢祁后这个村,在我老家的方言里,祁后在我耳朵里听着跟泣吼完全是一个样的,泣吼那样大声哭喊的遭遇,就像是祁后这个村子早就特意为我准备好了的第一顿饭,横竖迟早都得吃。而且刚到祁后那阵,我的名字仿佛是被人遗忘了,我被村里人叫作那谁家的外甥女儿哟,然后再似怒非怒地赶上一句,哼,外甥儿都是白眼狼!那时村里真是有狼的,可是对我这样的白眼狼,他们是不怕的,倒是狼怕他们才是真的。我知道他们分明是在用白眼狼取笑吓唬我,我既怕他们又怕狼,就这样我在别人面前变得比羊羔还老实。
我是姥姥家唯一的小孩子。最年幼的二舅嘴上都开始长胡子了,对我来说,家里的人都是大人,他们都曾经告诉过我说什么事都会让着我,说有好吃的会先给我先吃,有好玩的先给我玩,可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小孩也挺怪,因为我并不爱吃小孩们都稀罕的那些零嘴儿,翻遍家里犄角旮旯的我也不觉他们还能给我什么可好玩的。
我只想快快乐乐地玩耍,可跟我熟透了的玩伴们都不在这个村子里,我只好自顾自地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自己跟自己玩虽然好没意思,可是我倒有大把的没人管束的自由啊,慢慢地我习惯了,觉得这样也不错,没人教的小孩一个人照样也能自得其乐地沉浸在自己的小家家里。
比如,我喜欢蹲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看一些发黄发霉的掉了皮的旧书页,用我依稀认识的几个字去蒙那上面到底都画了些什么玩意,等头顶晒得发烫了,我才回到阴凉里呆着,再看那书上的字,它们变得又红又绿又黑又黄,好玩得很哩!
我还可以一觉睡上它个日上三竿,家里人都到地里出活了,在炕上赖着直到太阳晒到屁股也没人来吵我,多自在啊!
可到了冷天我再赖炕晚起就有说不出的烦恼了。因为起得晚,暖壶里的热水就被一大家子人用没了,如果想用冒着热气的水洗脸,便只有大人们剩下的了,实在受不了那刺骨的冷水,我只好苦着脸,用洗脸盆里那浑浊的温剩水来个囫囵的猫洗脸,然后又忍不住地在嘴里嫌着说脏啊脏。
一向爱用假干净这句话来诋毁我的三姨趁机打趣我,她说你要再用这脏水洗你那张脸,你肯定越长越丑!
我一听急了眼,冲着三姨的影子将那盆让我无法忍受的洗脸水一古脑地使劲泼了出去。
二 她俩
过了麦假,我终于插班上学了,于是我认识了她俩。
她长得黑,像她娘的脸一样黑,她娘也正是教着我们的老师,为了镇得住学生,当老师的日常都爱黑着脸,虽然不黑脸的时侯老师对我还不错,至少她会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白眼狼了,但是小孩子的本能就是怕老师,所以我怕黑及黑,也就心甘情愿地怕了贵为老师的宝贝闺女的她。
她却恰恰长得白,听人说她跟她娘是一样的白净,并且她娘以前也是教课的老师,但因为养病已在家歇了好多年。
她俩都比我大也都比我聪明,但她俩势不两立。至于长得黑的彦和长的白的梅为什么如此水火难容,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心里头对她俩都一样是巴不得想粘在一起玩耍的。
梅的出色之处是学习拔尖,听人说她在家养病的娘是正儿八经的老高中,梅有一个姐姐,学习也一样出名地好,村里人都说梅家的姐妹上学一定都能上出来的。彦学习也好,但连她自己也知道她是好不过梅的,彦也有个姐姐,她这个姐姐学习不行,但模样长的是俊的。
她俩一个村东,一个村西,我住的离彦近,几乎天天跟她腻在一起,我对她言听计从,忠心耿耿。
姥姥家里住进来一位老中医,看病的人多得排到了大门外,我最大的感受是口福大增,前来看病的人提的各式点心,我可以尽情品尝。彦有一天很厉害地命令我,要我给她带出来点心吃,我犯难了,我三姨曾告诫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严禁我将点心带出去吃。彦一脸不屑地看我,更变本加厉地说,你笨死了,不会去偷吗?我傻了,彦使劲瞪我一眼,说你得勇敢地去偷偷拿,要不我就再不跟你这个胆小鬼一起玩了!
我决定铤而走险,于是在老中医午觉小寐的时侯,我蹑手蹑脚地去偷取点心,我心怀鬼胎又笨手笨脚,我分明察觉老中医眼皮动了动但没有吭声,于是我竟然大功告成,我期待着彦的奖赏,但彦只是迫不急待地狼吞虎咽起来。
偷拿点心以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彦的哈巴狗一条,她指往东,我一点也不敢往西去。有一天彦悄悄跟我商议一件事,我听了大吃一惊,原来彦因为想在刚完的考试中超过梅,竟要和我一起跳窗进教室改卷子,并且她不是要将自己的改对,而是要将梅的改错,我的小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步子都迈不开了,彦瞪了一眼我的熊样,倒反过来安慰我,说有我呢,你不用怕!这句话倒是个定心丸,我一咬牙,扭身跟着她去了。
当然改卷子的事是我去做而彦只是看着,彦还要求我改得不能像她,所以当梅与彦愤怒对质的时侯彦坚决不承认梅也只好无可奈何,但梅是聪明的,她看到了我,她想了想,只这样问了我一句,她说我知道你是被别人逼着一起改我的卷子的,对么?她说完就眼睛一动不动地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我被彦叮嘱过的死不认帐的心理防线在梅清澈的眼睛面前瞬间瓦解,我嗫嚅着点了头,然后心里便腾起来一股说不出的轻松。梅走到彦面前,轻蔑地告诉彦,人家都承认了,你就别装着了!彦气急败坏地说,谁承认是谁干的,反正不是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脸色发紫的彦,梅却在一边笑了。
结果是黑脸的老师黑着脸教训了一顿她闺女和我这个猪一样的队友,事后,彦生气地责备我说,你不承认就没事,都怪你!我也怪我自己,但我知道我自己,像这种事我一定会心虚一定会扛不住的,所以当彦说我简直不中用的时侯我觉得彦的话真是一点也没错。
三 我们仨
从部队回家探亲的爸爸来看我,给我带了一网兜牛奶糖。
第一次,我发现被当惯了白眼狼的自己也可以做一回主人分东西给别人吃,这种特别有面子的感觉是我在祁后这个地方从来没体验过的,我把糖给彦吃,我把糖也给梅吃,那一刻我心里的幸福比糖还甜。
彦去她姥姥村过白事了,她离开了祁后村有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里梅经常来找我玩。
因为吃了我的奶糖,梅原谅了我那次作为从犯改卷的恶劣行为,她还替我洗白说我都是被别人逼着才会去那么做的,她相信我一个人才不会去那么做,不光不会去做,而且是想都不会想的。
梅说这话时我差点哭出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楞楞地看着梅,我不明白的是怎么梅跟彦一点都不一样呀。
梅跟我玩扔绣球,她单手扔两个,双手不光能扔三个,还能扔四个,看着梅的头像啄木鸟一样一下一下地来回点着数数,同时两手还能来回熟练敏捷地将绣球扔上去接住然后又扔上去再接住,我简直眼花缭乱,这么高超的玩法我一点也不会,梅见我要打退堂鼓,就耐心地手把手教我玩,告诉我先从两个练起,慢慢地扔住了再接,反复练就好,我这样的笨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不到两天,竟然也能将绣球翻空扔上一百多个了!作为奖励,梅大方地将她的一个绣球送给了我,又教我单腿不落踢绣球。
彦回来后,看见我跟梅在一起玩得开心,很有一些不高兴,尤其见到梅给我的那个绣球,她眼里仿佛要冒出火来,因为彦的手里没有绣球,她只有一个沙包。梅找我玩,一看见彦回来,她什么没说就走开了。
彦说我们玩丢沙包吧二打一,我说好。于是我们又找了一个小孩一起玩。彦说你看我的沙包都开线了,咱们用你的绣球玩吧,我很不舍得,但彦已将绣球抓在手里开始打着玩了,玩了几个回合后,彦一个高抛,绣球端端地掉进了旁边大石头堆黑咕隆咚的夹缝里。
我的心一沉。我们立刻开始寻,寻了半天寻了一身土也寻不出来了,梅给我的绣球就这样没了。有好几天我都沉浸在丢失绣球的悲痛里,我做梦老是梦见那绣球又找着了,可醒来总是落个空欢喜。可有一天,我真的看见那只绣球回来了,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彦的手里!但彦只让我看不许我玩,她说那是她姐姐新给她做的,至于为什么跟原来掉石头缝里的那个挺像,那就是凑了个巧做得一样了呗,我看着彦的两片嘴唇上下来回动,心里哽得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梅见到绣球在彦手里拿着玩,也很惊讶,她听我说了前前后后,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想了想有了个主意,梅告诉我什么时侯什么地方,让我跟彦在那儿一边玩一边等她,她有话要跟彦说。
彦倒还挺乐意赴梅的约,她说她倒很想瞧瞧梅能弄出个什么花样来,我傻傻地跟着彦,在梅说好的时间走到说好的地方,我呆立在一边看着彦得意洋洋地双腿来回踢绣球。
半天不见梅来,倒见着两个大姑娘,她们是梅的姐姐香儿和彦的姐姐敏。梅与彦不合,她们的俩姐姐倒是很要好。
敏一见我先哎呀惊叫了一声,说你身上怎么沾这么多土啊,真脏!当她看见彦身上也因为找绣球而蹭了一身土(彦为了让我相信绣球还在石头缝里,没事总爱带着我在石头堆钻上半天,结果当然啥也找不到)时,就尖着嗓子指着我对彦说,以后不许再跟她玩了!
敏那丙片薄薄的嘴唇里冒出来话句句像刀子拉人,真让人不好受,我正窘着,梅过来了,她让她的姐香儿看彦手里的绣球,香儿一眼就认出这绣球是自己做给妹妹梅的,香儿将绣球拿过来在手上边笑边掂着玩。梅对香儿说,你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你做的还是敏做的?香儿大笑,当然是我做的了,敏,你敢说你做过这个绣球?敏没看懂彦使劲给她递的眼色,疑惑地摇了摇头。梅拿着绣球高傲地走到彦面前,说彦,你还敢说这绣球是你姐给你做的,怎么你姐敏她都不知道?
彦被问哑了口,扭头跑了。
梅拿着她的绣球也走了,三个人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沾着一身土灰头土脸地立在那里,我刚才起劲地找绣球,是因为我那么相信彦,我一心希望绣球落在那儿等着我找,它没出现只是在跟我迷藏。不管真迷藏还是假迷藏,一玩进去了,假的跟真的好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算绣球真的被找了回来,说不定哪一天还会被我傻傻弄丢的吧,那样还不如就在梅的手里吧,因为我已经明白了,我,梅,彦,我们仨,梅才是这绣球的主人。绣球又回到梅的手里,我心里其实挺为这绣球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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