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荷锄翁 于 2016-10-14 14:48 编辑
这农历的九月于我有两个至关重要的日子,一个是十四、一个是廿八。七十四年前的九月廿八,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这一天是我的“母难之日”;十二年前的九月十四,是母亲去世的日子,是她老人家的“忌日”。
二00四(甲申)年的九月十四日下午五时,母亲躺在我的怀里,极不情愿地、但仍然是安详地缓缓闭上了双眼,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二岁。“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母亲逝世整整十二年了。
人,生是痛苦的,不然,一个人为什么生下来首先是哭,而不是笑!死更是痛苦的,虽然已是耄耋老人,但她仍然不愿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不愿离开儿子、孙子,而且还带着一些遗憾:母亲一直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比如离老家不算很远的宜昌市;当有了孙子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她更想看看上海,然而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她的这些愿望终究未能实现。
这些年来,常常想写一点缅怀母亲的文字,至今没写出来,这是最对不起的是母亲的事,总觉得愧疚于心;真来着手写吧,又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于是,只得从她最早的那段凄苦而艰辛的岁月开始,平铺直叙!
翻过山顶上的主师坳,到了这座山的西面,沿着山里人们说是大路、实际是芭茅丛生的羊肠小道的路陡下,转过两个小岭三大弯,悬崖间有一个叫吴家岩的岩墩墩。一九二三(癸亥)年的农历二月初六日,母亲诞生在这个岩墩上唯一的一间茅草屋里。封建时代的女孩子不取名字,三个哥哥以下的她就叫做“幺女儿”,或加个姓氏叫“吴幺儿”。到她出嫁前,已是民国革新时代,才按派序取了个名叫继兰。
母亲十九岁那年,与我的父亲结婚,从此,开始了她整个人生中一段凄苦而艰辛的岁月。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整个中国外患内忧,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这是人们共知的。父亲与母亲婚后不久,即被国民党军强征入伍服役,岂料身染重病,难以随军行动,幸而获准回家治疗,这在国民党军队里实属难得之事。当父亲回家时,他的儿子——我已经一岁多了,谁知在我还只有五岁时,父亲终因医治无效而英年早逝,去世时年仅二十四岁,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年轻的寡母携带年幼的孤儿,在新坟前呼天呛地的号哭声,使闻之者无不伤心落泪,年幼的我却无法体会更无力分担母亲的痛苦。
我们这个家原本也是一个大家,当一九四二(任午)年九月二十八日母亲把我带到人世间来,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的时候,曾祖父、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和他们的女儿、父亲母亲和我、还有一位叔祖母因无儿女与我们一起生活,四代同堂九个人的大家庭,也还是很红火的。然而倏忽而至的不测风云,接连不断的病患,医疗条件之陋和经费之窘,至使数年之间,曾祖父、祖父、伯母和我的父亲相继去世,到1949年改朝换代初期,祖母和叔祖母也撒手人寰。此时,愁云惨雾笼罩下的偌大一栋老屋里,仅存伯父和他的女儿,母亲和我,两个家共四人,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儿生气,直到今天,我依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当时那种凄苦的情景。有人说是因为母亲的命运八字“太恶”,破败了这个家,“罪”莫大焉!然而恰恰又是母亲生了我,才使这个家有了向后延续、再度复兴的唯一希望。
母亲和所有出生在封建社会的农村妇女一样,没有跨过学堂门、无文化;没有出过远门、少见识;但她却具有无比的勤劳的精神,更有非常坚强的性格,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儿子是她的唯一的精神寄托,她决心要把儿子抚养成人,将来能把这个家重新振作起来,从而自己也可扬眉吐气。
没上过学的母亲,解放后上了几天农民夜校,才勉强认识了自己的名字和钱上的洋码字,感到不识字实在太困难。儿子要上完全小学(又叫高级小学)读书了,没有钱怎么办?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在清江河边鼎鼎有名的“李氏宗祠”里设有一所完全小学,离家有三、四十里崎岖的山路,隔几条溪河。那年月,什么公路、什么车,老百姓还闻所未闻呢!母亲翻山涉水跑到学校,找到校长,乞求加哀求,终于受到同情,给她一个到学校给老师们当炊事员的机会,解决交学费的困难。
可刚作炊事员不久,五年级一班班主任彭老师领到手没两天的两个月的工资钱被盗窃了,学校怀疑负责给老师早晚送开水的母亲所为,因为只有她有出入老师们寝室的机会,而且了解老师们发工资的情况,在调查中,告诫她不能把这事泄漏出去。
母亲受了冤屈,还有不说的?逢人便讲,流着泪讲!木柴拿在手里,要流着泪向它呼几句冤枉,才塞到灶里去!暗自在寝室里跪着祈求“天柱山”的菩萨显灵,保佑真相大白,为她洗清冤枉。幸好,只过了两个星期,学校查明五年级的一个同学乘母亲送开水刚出门的机会溜进去偷走了老师的钱,终于给母亲洗尽了冤屈。半个月的时间,母亲不知流了几多眼泪。虽然老师、学生都给她安慰,但她心中仍然愤愤不平,难以释怀。加之由于她的外出,继父一人在家也料理不过来,学期一结束,下决心辞去了这份工作。
几十年过去以后,有当年的老同学遇到我,都成了老人,有了孙子,握手问候之余,他们还回忆起这件事,唏嘘不已!
说到上学读书,大多数孩童开始几乎都是被强制的,真正一开始就自觉用功的极少,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又越来越想读书,母亲和继父为了筹措学费满足我读书的要求,从小学到中学,省吃减用、忍饥挨饿,多少的艰辛我至今仍然说不清楚。我敢说天下所有做儿女的都说不清父母的苦楚,只有当他自己有了儿女,才能体会到其中之艰难,而过去的时代又是新时代的人所不能体验到的。命运的安排,机遇之错失,我终究没有吃上文化的饭,被人们嘲笑为读过书、认识字的“能文能武”的农民,从这一点讲,是完全辜负了母亲之厚望的。
由于时乖运蹇,我的婚姻非常不顺。说了几个女子,都随人跑了。要说就不应该呀!凭我当年的人才和品貌在那时的农村也算得上是人中“龙凤”的,缘分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当年,山里开进来一支地质队,里面的工人也大多是青年单身,他们比农民有钱,于是,曾与我搭上关系的几个女子先后都随他们去了。几乎于此同时期,出现了一股山里女子嫁到平原去的热潮。先是一个去了,觉得平原的生活比山里强多多,回来一个带两、两带四,于无形中硬是把我和一班孤男给架空了。到平原地区结婚的女子中有个本家的,在她附近给相中了一个姑娘,劝我去安家结婚,也去看了,但一想起临走时,母亲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拿出来,放到自己的手心里,眼里的泪水直流时,我怎么能狠心把母亲丢在大山上,母亲就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啊!决定,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丢下母亲跑到平原上去。
命中有的终归有,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没过多久,有个姑娘嫁进了我的门。
母亲有了孙子,眼睛笑的睁不开了。两个孙子都是在她们两老的肩膀上长大的。尤其是那个小孙子,长得特胖,不到一岁就有二十来斤。我们夫妇要参加集体生产,母亲每天要三番五次的背着孙子送到田头喂奶,不论多远,雷打不动。日复日,不仅肩膀上的衣服磨破了一件又一件,肩膀皮也磨破了一层又一层。
母亲从小时候到青年,至中年,炼就了两大能耐。
一是学会了一手好针线,在同时代的女人中,很少有人能及,不仅家里人的鞋袜、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还常常帮别人做鞋缝衣,直到七、八十岁,仍然不戴老花镜,觑着眼睛给孙子们做鞋和鞋垫、自己缝补衣服,针脚依旧细密整齐,一边做这些活儿的时候,一边嘴里还哼着山里人爱唱的五句子歌。
二是有一手好厨艺,可作“无米之炊”。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们国家遭遇粮食极度短缺的艰难,山里的老百姓的生活困苦无比,野草野菜度日,不见一粒主粮。我们家全靠母亲每天到野荒地里挖野菜维持生活,吃得最多、也是最好的要数一种叫“鱼腥草”的草根。母亲把它挖回来洗净、细切、再用水浸泡除去苦涩之味,犹如白白的大米一样,算是最好的美食了。由于母亲的操持使整个家庭在生活最艰苦的年月能有所调节,度过难关。
母亲的勤劳,我无法比喻。我和老伴初到上海带孙子的那一年,她八十岁,硬是拼着老命在周边邻里的帮助下种田收了千多斤玉米,另加红苕、洋芋,喂了一头两百多斤肉的肥猪,这年腊月,我们带着她的曾孙子回老家过春节,什么都不缺,都是她的成果。过完春节不久,她就病了,我知道她是累的。
母亲的去世,我是异常悲痛的,但我并没有嚎啕,只是在心里流泪。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八十余岁的人逝去,按我们地方语言来说是“顺头路”,老病的时间越长,受的折磨越多,反而更痛苦。按我们土家族的习俗,母亲的最后享受到了最热闹隆重的葬礼。
兴旺家庭、儿孙满堂,旧时农村妇女的最崇高愿望,从这种意义来看,母亲的愿望最终还是实现了的。 时维下元甲子丙申岁农历九月十四日(2016.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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