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7-8-31 16:17 编辑
一
柳哥的骨灰盒被丢进了清水凼,但它浮在水面上怎么也不下沉。盛骨灰的盒子,是个高贵的青花瓷盒。有人建议用长竹杆将它击沉。然而到哪里去寻找这样一根竹杆呢?环凼而居的都是柳姓人,今天他们都关门插锁的,无一人来参加柳哥的葬礼。前来参加柳哥葬礼的,只有县区乡三级领导干部共十余人。
一位乡干部主动去其他村借来镰刀,顺便砍来一根长长的慈竹。那位乡干部放下镰刀,将竹杆高高举起,瞄准,使尽平生力气打下去。或许是竹梢细而无力,或许是骨灰盒太结实,只见那盒子沉闷地“哐当”一声,略一下沉之后,继而又浮出水面向更远处漂去。再多打几次,竹杆就够不着了,那位乡干部只得停了下来。
正当大家感到束手无策时,那位乡干部突然抽出腰带,将镰刀绑在竹梢上,手起刀落,当的一声脆响,瓷坛碎成数块沉到了水底。随着这一声脆响,原副省长柳哥的骨灰,在水面飘几飘,也缓缓沉到了水底。
二
柳哥在弥留之际把柳嫂叫到跟前:“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死后,你要把我的骨灰埋进柳家的祖坟园里……”话还没说完,柳哥就一命呜呼了。
柳嫂将柳哥的尸体火化以后,便风尘仆仆地朝清水凼赶来。
解放初,柳哥从村民兵队长,矮子爬楼梯步步升高,官至副省长。几十年来,柳哥都没跟清水凼人来往过。柳哥即将从副省长岗位退下来时,有一天,他陡然想起了清水凼。车到县里,县里热情地接待了他。亲不亲故乡人,县长还派专车到清水凼,想邀请几个家乡代表来为柳副省长接风洗尘,然后再警车开道,浩浩荡荡地护送他荣归故里。
出乎意料的是,清水凼人并不领情,他们对前去邀请的人说:“可能是柳副省长记错出生地了,我们清水凼没出过这样的能人。”
前去邀请的人从前与柳哥共过事,也跟清水凼人很熟悉,就问他们:“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们还在记恨他呀?”
清水凼人回答说:“恨他干啥呀?他当他的官,我种我的田。他当了大官,不缺喝泡舔肥的人,我们就免了吧。”
清水凼人不认柳副省长了,但夜半时分,当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时,柳哥还是带着柳嫂,偷偷摸摸地回了一趟清水凼。轿车用蚂蚁前进的速度,沿着清水凼转了一圈又一圈。柳哥坐在车里,细心观察着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村庄的格局基本未变,只是土坯房全都变成了二层小洋楼。唯有村子中间那个大水凼,还是旧时的模样。漂浮着朵朵白云的蓝天倒映在水中,银盘一样明净的月亮在水里时隐时现。凼边的垂柳像一个个阿娜多姿的舞女,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着她的一抹秀发。偶尔还有鱼儿跃出水面,发出泼刺泼刺的声响。
柳哥指着清水凼说:“这凼里的水清得能一眼望到底,所以叫它清水凼,村子也因此而得名。我小时在这凼里洗澡,可以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连肚皮也打不湿。这凼里的鱼一群群游过来咬我的脚指头,咬我的臭屁股,我就装死让它们咬去。鱼儿咬得我浑身痒痒的,好爽好爽!每到年底,族中就公推几个捕鱼能手,把鱼打捞上岸,每家分一条过年。分鱼时大呼小叫的,多热闹啊!”
说着说着,柳哥不顾柳嫂和司机在场,竟如小孩一般啜泣开了。
这些年来,柳哥虽然在外过着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但由于跟清水凼人断了联系,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个无根的浮萍一样,四处漂荡着,孤寂而又无聊。他边低声啜泣边自言自语:“爷爷,我对不起你!”
哭够了,柳哥独自走下车,游魂一样来到柳家祖坟园。他想找到爷爷的坟,给爷爷磕几个响头。一座座挨个儿找过去,硬是没找到,他只好给那些记忆中的新坟,一一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在叩拜时,他还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爷爷,百年之后,我一要长眠在你身边,向你陪罪!”
……
柳嫂出发之前跟县里的父母官打过招呼,她说柳哥走了,他想进柳家的祖坟园,希望你们圆他最后一梦。柳嫂与县里的父母官都很熟悉,他们去省城办事时,进进出出的都要去她家坐一坐。
县里接到柳嫂的电话,马上跟区里作了指示:“像柳哥这样的大官,魂归故里,对于当地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你们要把它当政治任务去完成。”
区里紧接着又把这个指示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乡里。乡里立马派人去到清水凼,经过反复做工作,最后还是失望而归。清水凼人说:“别说是进祖坟园,就是荒山野岭我们也坚决不答应。”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弥留之际的柳哥没有想到,车到半途的柳嫂也没有想到,柳哥已经躺在骨灰盒里了,可清水凼人还是不肯原谅他。“人有三分见面之情,”柳嫂心想,“我抱着骨灰盒亲自前往,也许清水凼人会给我个面子。”
当柳嫂带着骨灰盒到达县城时,县区乡三级的头头脑脑都齐聚在县长办公室抓耳挠腮。见柳嫂到了,亲自去清水凼做工作的乡干部,又把情况向她复述了一遍:“清水凼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是一个口径,柳副省长的户口早已从清水凼迁走,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根草都没他的份儿了。你们就是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也决不会让你们动这里的一寸土一根草。”
柳嫂仔细地品味着乡干部的话,忽然想起柳哥生前念念不忘的清水凼,就说:“把老柳的骨灰盒葬在清水凼里,不是没动他们一寸土一根草么?”
大家都认为这个法子好,就打电话征求意见,清水凼人说:“清水凼没分到一家一户,凡是在这里出生的都有份儿,他要葬在清水凼里完全可以。”
得到回复之后,柳嫂与县区乡一行人便向清水凼疾驰而来。
听说柳嫂的车队出发了,清水凼人都像鬼子进了村一样,紧锁大门,手持镰刀和锄头,全都到山上守着祖坟园去了。只要有人出尔反尔,敢把柳哥的骨灰盒往祖坟园里送,往他们的田地和山林里送,他们就打算用镰刀和锄头作武器,一命换一命。
可事情并未按他们的思路发展下去。
治丧委员会的依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先由柳嫂抱着骨灰盒到柳哥的父母坟前举行告别仪式,再由柳嫂抱着骨灰盒绕清水凼转三圈,最后请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将骨灰盒丢进清水凼中。抱骨灰盒本是柳哥子女的事,由于柳哥与柳嫂婚后没有生育,只能由柳嫂代劳了。举行完告别仪式,柳嫂抱着骨灰盒,绕着清水凼转完一圈,坐下来哭一阵,又转完一圈又坐下来哭一阵。三圈转满了,柳嫂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大家的劝说下,柳嫂才依依不舍地将盒子递给身边的小伙子。
三
柳哥患的是癌症,查出病灶来时还是早期。这个病西南医院最拿手,西南医院的医生当中又数柳莲教授最拿手。柳哥用一个假身份证在西南医院办了入院手续,次日凌晨就去柳莲诊室门前排起了长队。
规规矩矩地站在队列当中的柳哥,故意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一眼望去,仿佛一个农村来的糟老头子似的。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几十年不见的柳莲浓眉大眼的,还是小时的模样。等了大半天,轮到柳哥了,柳教授摸出手机,请来一个代班的,就起身匆匆离开了。第一天,柳哥以为柳教授是真的有事,便回住院部耐心等待。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柳哥明白,这个小时候扎着羊角辫的奶油小妹,认出自己了,他只好回到家里等起死来。
柳哥回到省城,病情一天天加重,不久即两脚一蹬,归了西天。
四
打土豪分田地时,二十出头的柳哥因工作积极,能说会写,便成了村里的民兵队长。在军管时代,民兵队长可是村里的实权派。今天村里要斗哪个富农,明天要杀哪个地主都是他说了算。
柳爷是县里的头号大地主,迫于压力,他将全部家当和田产如数分给了农民,接下来便连夜逃到省城的大儿子家里躲了起来。
县里的大小恶霸地主都人头落地了,唯有头号大地主柳爷还逍遥在外。在县里召开的一个工作汇报会上,县长点名批评了柳爷所在乡的乡长,说他不作为,竟然让县里的头号大地主从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等县长讲完话,乡长站起身来汇报说:“我们乡这个姓柳的,纵然是全县的头号大地主,但他既没大斗进小斗出,也没欺男霸女,更没因强占土地而杀人,他不该死啊。”
听完乡长的汇报,县长没有直接回话,而是散会后等人都走开了,县长才把乡长叫到办公室,挥起手掌,在他的颈子上做了个砍的动作,意思是这样的人必杀无疑!
乡长感到十分惊讶:“文件上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有剥削有血债的才砍头么?”
县长捏紧拳头,在乡长面前晃了晃:“对于没有民愤的地主,他们在群众当中有号召力,一旦起来聚众造反,则一呼百应,到时后患无穷,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县里立即给柳爷的暂住地发了函,可是如石沉大海。谣传柳爷的大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省城参加了革命工作,其岳父是当时省委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鞭长莫及,柳爷的大儿子不配合,谁也拿他没法!
只有派一个柳爷十分信任,乡里也十分信任的人亲自前往,把柳爷请回来。思来想去,乡长想起了柳哥。
柳哥接到乡政府有要事相商的通知,连夜赶了过去。柳哥从乡政府回来以后,当即向家人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当时刚满五岁的柳莲妹妹,听说柳哥要去省城接爷爷,就天真地拉着他的手说:“哥哥,你去接爷爷,我也要去。”
“我去把爷爷接回来了,你就可以天天看到了,何必跟我去呢?”
柳哥到了省城,见了柳爷:“爷爷,乡长派我来请您回去。”
柳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孙娃子,是乡长想拿我这颗人头去领赏吧?”
柳哥说:“我出发时,乡长给我打了包票,说您既没大斗进小斗出,又没欺男霸女,更没因强占土地而杀人,只要回来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政府不会杀您的头,连您的斗争会也不会开。”
柳爷的大儿子听了,就扯了一下柳哥的衣袖,把柳哥叫到卧室:“侄儿,有话明说。假若爷爷这一回性命不保,我们立马就让他……”柳爷的大儿子说到这里,用右手食指绕着自己的脖子画了一个圆圈儿,意思是给父亲丈二白绫。“这样子,我们还能得个全尸。假若你能保证爷爷的生命安全,我就放他回去。”
柳哥随即指天发誓说:“大叔,要是爷爷回去了,哪个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哪个拚了。”
柳爷于是随着孙子回到了县城。临下船时,柳爷站在木跳板上双脚直打颤:“孙娃子,你要是保不住我的命,我就不下船。”
“爷爷,我用脑壳担保,包你没事。”
柳爷一下船就被关进了县监狱。
柳爷一回县城就被逮捕的消息传到清水凼,租种过柳爷田地的数百佃民,纷纷联名上书,说柳爷是个大善人,他没剥削过我们,也没有抢夺过我们的田地,一定不能枪毙他。在联名状的末尾,他们还达了“鸡头结”,就是在签的名字上面按上鲜红的手印。
上头传下话来说:“柳爷是该活还是该死,得由群众说了算。”
得到这个消息,大家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到了肚里。
召开公判大会的那天清晨,人们潮水般向清水凼涌来。清水凼人发现,人群当中突然增加了许多穿着破烂的陌生人。
大会开始了,一个陌生人冲上主席台,揭发柳爷霸占他家田地,枪杀了他的父亲。陌生人一面揭发一面对柳爷拳脚相加。
台上的组织者趁机高喊:“打倒恶霸地主,血债要用血来还!”
“打倒恶霸地主,血债要用血来还!”台下高声应和的也是这些陌生人。
一个揭发完毕,另一个又冲上主席台。批斗大会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
会议即将结束时,主持人征求大家的意见:“柳大地主是留还是杀呀?”
“杀!”“杀!”“杀!”……台下杀声震天的还是这些陌生人。
枪毙柳爷时,义愤填膺的枪手,将弹头在脚下的草鞋上擦得亮亮的,据说这样就成了开花弹。一枪打在柳爷的脑壳上,柳爷的脑壳果真开了花。枪响过后,柳爷像树桩一样倒在了地上。群情激愤的陌生人还一窝蜂冲上去,把柳爷的尸体抛进了清水凼,意思是要让这个县里最大的地主,死无葬身之地。
公判大会结束后,清水凼人偷偷把柳爷的尸体打捞上来,草草掩埋在祖坟园里,多年以后才给他垒土砌坟。
柳爷的尸体一丢进清水凼,凼里的水就被染红了。以前宽阔的清水凼清澈见底,天涝三年水位不见增高,三旱三年水位不见降低,人畜饮水都靠它。从此以后,居住在凼边的柳家人,再也不喝这凼里的水,再也不吃这凼里的鱼了。几十年下来,有人看见这凼里的鱼,大的比扁担还长,老得连胡须都长出来了。
五
柳爷三十几岁时还是个穷汉子,靠做桐油生意过日子。那时的桐油主要出口日本,用于制作电动机里的绝缘漆,贵比黄金。抗日战争爆发后,原先视若珍宝的桐油一落千丈,到后来甚至无人问津了。柳爷遵循祖上遗训,“逢贵莫撵,逢贱莫懒。”他花光所有积蓄,把别人视作垃圾的桐油,悉数收集起来囤在家里。
抗战结束,桐油价格一天数涨,柳爷发了。
一夜暴富的柳爷,衣食住行依然非常节俭。上街吃饭,吃的是“两头望”。进饭馆之前,向前望望,再向后望望,见两头都没有熟人就赶快钻进去简单充个饥。回到家里,顿顿吃的是豌豆饭,一个咸鸭蛋又下酒又下饭。上县下府一百多里的路程,连两个铜板的船钱也舍不得,他依旧步行。
有一回,柳爷去县里卖完桐油,戴个烂草帽,热冒冒地走在回家路上。腰上别着土枪的土匪从后面追来,在半路遇到柳爷,但他们又认不得他,就问:“你看见柳大地主了吗?”
柳爷机智地说:“见过,他已经翻过那座山包去了。”
土匪拔腿便追了上去。
柳爷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绕道回到了家里。
抗战结束,内战开始。消息灵通的地主听说“朱毛”要来了,便纷纷抛售田产,柳爷却把收桐油赚钱的经验用在这里,反而大量购进。短短两年时间,柳爷就成了县里最大的地主。他购买的许多田地还没收到地租,当地就解放了。
柳爷在外面辛苦劳碌,回到家里也省吃俭用,他的目的很明确,一心一意买田置地。但从省城退学在家的孙子柳哥,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每顿吃饭时,就暗示兄弟姐妹们先陪柳爷做个过场,待柳爷吃完离开后,他又把他们重新召集起来,吩咐厨房做来好吃的,乱吃一气。有一回柳爷看到了,他心疼地说:“你们这群败家子,一顿就吃掉了我一个大水田呢。”
家大业大,吃点儿也算不得个啥,可柳哥边吃还边劝爷爷尽快卖掉家里的所有田产。
柳爷一听这话就大为光火,他顺手抓起一根扁担,抡起就打。他手上打着,嘴里骂着:“我成家的没死,你败家的就出世了。”
柳哥说:“爷爷,您不卖掉田地,‘朱毛’来了把您打成了大地主,我就是想保您的脑壳也保不住哦。”
柳爷的老婆见柳爷在殴打柳哥,也一顛一颠的跩着三寸小脚,跑上来护短说:“要打先打你自己。以前我叫你莫惯伺他,你说,这个孙子嘴巴甜,记性好,今后能成大器!小树苗弯得过来,现在他长成大树了,你掰不弯他了。”
老婆的一席话说得柳爷哑口无言。
柳哥要卖田,爷爷反对,他就私自下到佃户家里,吩咐他们铲平水田坎,改成旱地。水改旱以后,庄稼的收成就减少了一半。收成减半,田租就减少了一半。这样一来,柳爷就算不上县里最大的地主了。
柳哥在干这些事情的同时,还冒柳爷的名收了部分田租,买了两把从加拿大进口的手枪,准备招兵买马。
柳爷听说以后真是气疯了,他下到佃户家里,及时阻止了水改旱行动。他还费尽周折找到柳哥,从柳哥手中夺过手枪,要把他一枪崩了。柳哥面不改色心不跳,说:“爷爷,我买枪不是为了耍威风,而是为了保护您和家人!现在世道这么乱,不买枪武装自己行吗?”
柳爷想起遇到土匪的经历,觉得孙子说的也有道理,就把手枪还给了他,还安排他以后负责全家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柳哥白天呆在家里装老实,晚上就在腰上别着两把手枪,翻墙出去,跟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秘密来往。
山上那帮手持土铳的土匪,听说柳哥买了进口手枪,他们高兴得蹦起八丈高。加拿大制造的手枪可以打连发,而且一打一个准。有了好枪不等于有了金钱么?他们埋伏在柳哥经常出没的地方,见了他便一齐拥上去,缴了他的械,还绑架了他。
柳哥质问土匪们:“你我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待我呢?”
土匪头子毫不掩饰地说:“你我无冤无仇,是你别在腰上的高级进口枪跟我们结了仇。”
土匪们把柳哥耳朵里灌上黄蜡,眼睛用黑布蒙着,关押在一个隐蔽的大山洞里。过了几天才给柳爷捎去口信:某年某月某日,交多少大洋来,不然就等着收尸吧。
柳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倾其所有赎回这个心爱的孙子,但转念一想,土匪是一群永远也喂不饱的狗,到头来终究会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他就装着若无其事的口气回信说,你们抓去的这个人,不是我的亲孙子,还是一个只晓得装酒装肉的废物,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柳爷写了回信,他就外松内紧,暗中派人跟踪着送信人。一旦打听到了关押柳哥的准确地址,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孙子从虎口里夺回来。
土匪们把柳哥关押了一个多月,见柳爷真的一毛不拔就日渐放松了警惕。这一天,土匪们又到山下抢劫去了,只留下一个老者在家里照看柳哥,柳哥趁老者打瞌睡时就悄悄溜了。
六
其实柳哥不但是柳爷的亲孙子,还是柳爷众多孙子当中,他最宠爱的一个。柳爷见这个小孙子生得乖巧,嘴巴也甜,且记忆力超常,就在生活上为他开特殊伙食,在学习上也为他开特殊伙食,专门给他请了私塾先生。后来乡里办了维新学堂,柳爷又送他到新式学堂就读。柳哥不负众望,一路高歌猛进,从乡里的小学,到县里的重点中学,再到省城的重点大学。在大学里,他被地下党组织发展为党员。组织上听说他家里是当地最大的地主,便安排他回到家里,劝家人卖掉田地买枪组织地下游击队,以配合解放军进军当地。
解放后,柳哥因为一直在学校读书,没亲手剥削过农民,并且参加了地下党,便被村里提拔为民兵队长。后因骗爷爷回乡有功,柳哥又荣升为乡武装部长。柳哥从此平步青云,一步步升到了副省长的高位。
柳哥之所以要把柳爷骗回来杀掉,外界盛传他逃出土匪窝子时,无意间看到了柳爷写给土匪头子的那封信,他误以为爷爷想借土匪之手除掉他,以至于让他起了报复杀人之心。清水凼人则认为是柳哥官迷心窍,他今天所得到的这一切,都是用柳爷的性命换来的。他的官当得越大,清水凼人对他的仇恨就越深。
柳哥没有子嗣,他晚年欲借此与清水凼人挽和关系:在清水凼过继一个晚辈当继子,百年归山时给他抱抱骨灰盒,然后全部财产归继子继承。柳哥请人到清水凼协商此事,清水凼人不仅当着来人嘲笑他“一代官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还回了他的准信:“庄稼子弟福薄命浅,消受不起!”
七
柳哥的骨灰盒丢进清水凼的当天晚上,先是有老人听到凼里传来“哗哗”声,像是有人在用扁担猛击水面。老人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提醒身边的年青人听。年青人张大耳门,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清早起来,清水凼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经过讨论,清水凼人得出一致结论:尽管柳爷的尸体从清水凼里捞上来了,但冤魂还待在里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哗哗”声,是柳爷又在用扁担狠揍柳哥。
次日深夜,清水凼人不光又听到了扁担击水声,还听到了说话声:“我不该死!是你这个狗孙子骗了我……”
“爷爷,不是我骗了你,是乡长骗了我!”
祖孙俩不消停,他们的灵魂得不到安息,清水凼人也寝食难安。渐渐地,每一个清水凼人的心中都冒出这样一个愿望:愿祖孙俩捐弃前嫌,和睦相处。
当清水凼里再次响起扁担击水声时,就有老人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凼边,点燃香蜡纸烛,对凼里喊道:“柳爷呀,柳哥呀……”
清水凼人听到喊声,也纷纷从床上爬起来,跟着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喊道:“柳爷呀,柳哥呀,你们一个是商场上的人尖子,一个是官场上的人尖子。你们都是我们柳氏宗族的骄傲,既然命运把你们安排在了一起,你们就和好如初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凼里风平浪静了。清水凼人暗自庆幸,柳爷和柳哥相安无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水凼人对柳哥的恨意也逐渐消失了。对柳哥的恨意消失了,清水凼人便原谅了柳哥。清水凼人原谅了柳哥,就设身处地地想起了他的临终遗愿。想起柳哥的临终遗愿,清水凼人便从柳嫂处找来几件柳哥的旧衣服,在柳爷的墓旁给他建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冢。日暮时分,一大一小两座坟墓紧挨在一起,远远望去,就像祖孙俩坐在夕阳下促膝谈心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