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
这是一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街道。说它小,因为东西长不过百米,宽不足以两车并行。小街的东面连着全城最大的南北走向的菜市场,人车混杂,市声鼎沸。小街的西面主街道向北不远是一所小学校,周一到周五接送孩子的人车乱成一锅粥,拥堵是每天必演的节目。
我每天穿过大半个菜市场拐进小街再挤过小学校门前去上班。只有这条小街让人有片刻的轻松惬意。可以放慢脚步,放松心情,一路走一路观赏。
小街两边的房屋有些已十分破败。屋檐掉落,砖墙斑驳,几茎衰草在缝隙中静默。这应该就是小街最原始的建筑吧,如同一位位古稀又孱弱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只等着唯一的结局。也有几间气势宏伟的“北京平”,宽敞明亮的大玻璃窗,不锈钢的防盗窗,铺满墙的瓷砖,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站在一群衣冠不整的难民中间,总有点不伦不类。
小街因其狭窄而让车辆不敢轻易进入,也算因祸得福,这可以从主街道上如蜗牛般爬行的车流得到验证。听说英国伦敦治理城市拥堵的方法就是让道路变窄,让开车的人堵得不敢开车上路呢。
挤过菜市场拐进小街,北侧不远是一座豆腐坊。两间门面房,门边竖着一块“东北卤水大豆腐”的木牌,门前的水泥台子上总是摆着新鲜热豆腐。一个老太太端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和市场内大呼小叫的揽客吆喝形成巨大反差。透过半开的门可以看到老头子在屋内忙碌着,也无半点声息。总让人想到“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俗谚。
小街的西头有一个冷饮点儿,没有门市房,没有招牌,四个大冰柜就摆放在加了顶棚的庭院里。顾客都是附近的居民。中午才有三三两两的顾客上门,早晨、傍晚就只有两条灰黄的小狗慵懒的趴在门前,对从门前经过的人不理不睬。
小街两旁没有什么植物,灰白成了主色调,只在北侧的中间位置有一架不大的藤萝,南侧的西头有一株枣树。每到春天藤萝就会举出满架的花束,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绕,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总让我想起宗璞的《紫藤萝瀑布》。
西头的枣树是我看着它由一簇尨茸刺儿头长成高与房齐的大树的,它就生长在马路牙子和墙壁之间的不足二尺的泥土里,斜斜的向着马路一边的天空生长。一年里看着它抽枝、展叶、开花、结果,可惜主人从不等枣子红透就急急地摘光了,只让我留下了嫩绿青黄的印象。我可没有郁达夫的审美,没有觉得半青半黄的枣子最有看头。枣树还不够高大,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感受不到鲁迅在《秋夜》中描写的样子,“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天天走过小街,总会遇到一些人,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话,却早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城里人大多住进了高楼,只有个别的老人安土重迁,守着老宅子,更多的是租客。“此房出租”的小广告不时出现在这家那家的墙壁上。
早晨,常常遇到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头儿,身材魁梧,黑红脸膛,满头白发,奋力倾身拉着一辆满载土豆的三轮车,拐出自家的胡同,一步一步走向东头的菜市场。我曾经买过他的土豆,记得当时我叫了他一声“大哥”,他老大的不高兴,那样愤愤地盯着我。我忙改口叫了“大爷”,并加上“您可真年轻”的恭维,他才咧嘴笑了。他总是批发一大车的土豆存在家里,然后每天运一三轮车去市场卖,生意不好时,要卖到很晚。
晚上,常常遇到一位三轮车夫,三十几岁,黧黑的面庞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瘦而不弱,一身旧迷彩服总是敞着怀。右手抓着一瓶啤酒,左手捏着几条黄瓜或者一段熟食,慢慢悠悠的踅回自己的小屋。他曾给我们单位运过废纸。十来袋子,五六百斤重,从四楼搬到一楼,再装上三轮车蹬到几里地外的废品收购站。车胎被压得瘪成了一线,他满脸汗流,旧迷彩服湿透了一大片,却无一句讨价还价。他每天在十字路口等活儿,一天辛苦劳累之后,一瓶啤酒一碟小菜,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份犒赏吧。
像我一样的每天经过的路人还有两位。
一位是年轻漂亮的女子,最大的特点是每天都会换一身衣服。红黄粉白,色彩明艳;长款短款,款款别致。骑着单车,仿佛一只彩蝶从小街翩翩而过。我经常莫名的想到戴望舒的《雨巷》,虽然不是江南小巷,虽然没有丁香没有油纸伞,姑娘也不是结着愁怨的,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浪漫的情愫,让人感叹年轻真好!
还有一位穿着西服套装的女子,总是奋力登车飞一般冲过,绝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我猜一定是位工作狂,因为有时距离上班时间还很早,她仍旧一路飞车。真想提醒她一句,不要错过了沿途的风景。因为我也曾心里只有工作工作,不知道还有春花夏草、秋月冬雪。人生该怎样度过,也许曾经激励了几代人的保尔•柯察金的话并不是唯一的答案。各色的心灵鸡汤,各种对生命的诠释也自有它的道理吧。不知道她可曾留意这条小街,可曾留意我。
走在小街上,我总试图找到小街的价值。因为汪曾祺将北京胡同中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看作是一种文化。最近南锣鼓巷因为游人过多而主动申请取消3A级景区,而安徽省桐城市的三尺巷早成了思想教育基地,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可是,小街处在这座并不发达的县城的边沿,历史还不足百年,它的建筑经过一代代的翻建修补早已没有什么统一的风格可言,也没听说这里住过什么著名的人物,它就如同那些屋檐缝隙中的小草,自生自灭,无人问津。又如僻远的农村一般,随着年轻人的逃离而渐渐失去了活力,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看着远处的高楼和不远处忙碌的塔吊,可以预见小街终将消失。每一家破平房都能换来气派的单元楼,这是多少人都在盼望的好事啊!可是我却没有一丝的欣喜,因为我将不得不成为主街车流人流中的一员,一路上将再无这片刻的消闲时光。这样的想法竟让我生出了几许留恋和感伤。
我不知道许多年后还是否能记起这条曾经天天走过的小街,所以写下了上面的文字,也算是漫漫人生路上的雪泥鸿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