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山淼

　父     亲

   山淼

　　父亲在前面走，我低头跟在他身后。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就躲在这个阴影里。

　　午后的阳光不给人留一点喘息的缝隙，走在哪里都让人喘不过气来。暑伏天快要过去了，天还是这么热，一夏天也没有透透地下一场雨，路边田里的玉米叶子蔫蔫的，叶子泛着黄蒙蒙的土色，让人看了心焦。

　　拐过柏油路，走上村里土路，不远处就是自家的地。父亲快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他低下头，不一会儿，他的肩头、头顶便飘起一缕缕烟雾。我不想离他太近，我讨厌那劣质烟草的味道。

　　父亲蹲下来，瞅着自家的田地发呆。右手粗糙的手指夹着一支烟，烟头火光一闪一闪的，想要把这干燥的空气点燃。烟雾笼罩了他的整个脸庞，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爸，走吧！热死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催促他。

　　许是烟头烫了手，父亲右手一抖，烟头掉在地上，他咳嗽了两声，站起身，并没有理我，双手背在身后大踏步走了。我咬着嘴唇，半天没有挪动步子，干热的阳光，沉闷的空气，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衬衣。我抬起胳膊擦了把腮边的汗水，步履沉重地向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去。

　　还没走到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尖利的叫骂声。

　　“狗娘养的，你滚出去，你是来害我的，你想谋害我，你个害人精——”歇斯底里的嘶喊，还夹杂着狗吠声、哭声，乱成了一锅粥。

　　父亲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子，我皱着眉头靠在墙上，心里乱糟糟的，我不想进去，不想看到他们的脸，可我又不能不进去，那个喊叫咒骂的是我现在的母亲。她疯了，又犯病了。

　　叫喊声渐渐低了，我慢慢踱进去，看到父亲已经半抱半拖地把她弄进了屋子，院子里只剩下还在抽泣的妹妹。

　　“哥——”妹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肩膀一抖一抖的。

　　“又怎么了？”我蹲下来问。

　　“她让我去给她把弟弟找回来，还打我……”妹妹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唉！”我只有叹气。

　　父亲走了出来，他粗糙而黝黑的脸膛上，皱纹刀刻一般，他的眼里渗透出一种哀伤，但是在走向妹妹的时候，这种哀伤渐渐消散了。他伸出大手，在妹妹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我说：“我给她吃了药，能安省一会儿，你带妹妹去学校吧，不近的路呢，告诉老师，就说丫儿不退学了。”

　　我咬紧了下嘴唇，心里很不是滋味，终于，一股酸酸的东西涌到眼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哥，你怎么了？”妹妹惊讶地瞪着我。

　　“没啥，你中午吃饱了没？吃饱了咱就走。”我抬起手，用手背划拉了一下眼睛说。

　　父亲转过身去，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钞，背着身递给我说：“路上买点吃的，你还没吃饭。”

　　我踌躇着不想接，他大声喝道：“拿着！”

　　我接过钱，拉起妹妹到屋里收拾好她的书包，带着她走出了这个让人压抑的院落。

　　“哥，你退学了？”妹妹跟在我身后，怯怯的问道。

　　“嗯！”

　　“都怪我，要不是我带弟弟去那个水坝玩儿……”

　　“不要说了。”我打断妹妹的话，“别想那么多，这不怪你，你就好好读你的书。”

　　我身后没了动静，转身一看，妹妹立在土路中间，脚尖踢着地上的土坷垃，又低头啜泣起来。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

　　“你还小……你，你读书比哥强，你……”

　　“哥，我啥都知道，昨晚爸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这就去和爸说，我不念书了，我什么都能干。”

　　妹妹说完回头就往家跑。我愣了一下，赶忙几步追上去拉住她，我有些生气，脸涨的通红，大声吼道：“不许回去，跟我去学校，你不听我的话还不听爸的话吗？爸让你去上学你就去，听到没有。”

　　我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以至于身体都有些发抖，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些我内心的痛苦。但是妹妹好像被吓到了，她痴痴地望着我，过了好半晌，才小声说道：“好，我去，可是，哥你不要哭，是我不好，我这就去。”

　　我哭了？我惊讶地用手抹了一把脸，才发觉满脸都湿湿的。

　　妹妹从我手里拿过书包，背在自己背上，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她像是下决心似的说道：“哥，我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到时候把你和爸都接到城里去住。”

　　我的心瞬间又被什么击打了一下，我拉起她的手，慢慢说道：“记住，还有妈妈呢。丫儿，妈妈是因为没有了弟弟才变成这样，你不要恨她，啊？以后我们丫儿一定有出息，昨晚爸不是说了吗？这都是暂时的，等咱妈的病治好了还让我去上学，没事，哥都上过初中了，又有力气，以后这个家有哥在，你就放心吧！”

　　我努力挤出笑容，甚至哼起歌来。妹妹抬起头望着我，终于也笑了……

　　送了妹妹回来，老远就看见父亲蹲在大门口，一股股烟雾缭绕着他。他抽上几口烟，便大声咳嗽起来，然后使劲往旁边吐痰，又似乎总咳不清爽，就站起身，弓着腰，一手扶在墙上继续咳嗽。

　　我紧跑几步，过去给他捶背。他好容易住了声，喘息着看了我一眼，把烟头摁灭，又装回口袋。

　　“送去了？和老师讲好了？”

　　“嗯。”

　　从学校出来，我对他又恨又心疼，可现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唉，谁让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呢！他本来就有气管炎，后来我母亲和他离婚后他又开始抽烟，这两年愁事多，抽的更凶了，我说也不管用。

　　“委屈你了。”父亲突然说，“可你想想，如果让你上学，家里实在是，唉！你也不小了，你这成绩考大学也够呛，还不如……”

　　他不这样说还好，这样一说，我心头的委屈蹭蹭往上窜，我再也克制不住，大声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才高一，你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她刚来不到一年就疯了，你为了一个疯女人和她的孩子不让你亲生儿子上学，你不公平，怪不得我妈当初要走，你就是个冷血动物……”

　　“啪！”我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你——”我惊恐地盯着父亲。他脸部激烈地抽搐着，眼里的愤怒转瞬即逝，随后又是那种浓浓的哀伤。他打过我的手在颤抖，抬起来想摸我的脸，我往后一撤，躲开了。

　　“你，恨我吧，谁让你爹没本事……”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刚才还如石头般坚硬的内心突然之间又变得柔软了，看着父亲渐渐弯下腰去，几乎匍匐在地上，我的心无比疼痛。

　　当父亲再次止住咳嗽，喘息着站直身体，手又伸进衣袋。

　　“别抽了。”我嘟囔道。

　　父亲的手停在衣袋边，犹豫了一下，把手放了下来。

　　他长长出了口气，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丫儿娘成了这样，我要是不疼她，她就和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了。唉！你好歹还有我，比她强。”

　　父亲说的道理其实我都懂，他不说我也懂，可我就是想发泄，刚才那一通发泄后，我反倒轻松了，后面父亲又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楚，因为我的思维慢慢飘离了，也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我似乎看到妹妹正坐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大声朗读着课文……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一股凉风吹来，粘腻的身体感到很舒服。

　　“唉！听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下雨了。”父亲一脚跨进院子，自顾自说着。

　　“等帮你收了秋我去趟市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路……”我说。

　　“不急，对了，丫儿娘的药快吃完了，你明天去买一趟。”

　　父亲在我前面走着，我跟在他身后，他的高大而佝偻的身形在夕阳下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岩水

沙发欣赏。

岩水

好像妹妹丫儿的继父，是第一人称者的亲父亲！
不理解1.夏天午后的什么时间人的影子能躲进一个高中孩子？
2.丫儿娘的药快要吃完了，你明天去买一趟？
但是，不影响厚重感人的文笔，真是功力巨大，父亲形象高大地道！赞！

碣石清风

感人的小说就是好小说，本篇感人，本篇是好小说。
继父，一个双重身份的人物。爱疯女人更爱子女，这个人物的塑造很成功，典型的农民形象，立体高大。
干旱的农田景象，天灾人祸把家庭拖入艰难中，惟妙惟肖地刻画了继父的形象，凸显了人性中的父爱。构思巧妙，技法高超，情义厚重。推荐阅读。

山淼

岩水 发表于 2017-1-10 00:48
好像妹妹丫儿的继父，是第一人称者的亲父亲！
不理解1.夏天午后的什么时间人的影子能躲进一个高中孩子？
...

你好，感谢朋友来访。
第一，躲在父亲的阴影后只是一个心理写法，即使影子很小，在“我 ”当时也感到笼罩了自己。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开头我用的是“阴影”，结尾我用的是“影子”，还是有区别的。第二句让我去给继母买药，有问题吗？这句话随意一说，一方面就是想起了这件事，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父亲对一个已经疯了的后妻的不离不弃，也是举重若轻的一种结尾对话式写法吧。
不知道我的解释您是否认同，欢迎经常光临指导，再次感谢。

山淼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10 06:40
感人的小说就是好小说，本篇感人，本篇是好小说。
继父，一个双重身份的人物。爱疯女人更爱子女，这个人物 ...

感谢清风版主的厚爱，昨晚写到近一点，写到后来，还有点缺憾，总觉得还有点没有写够。能被这么高的评价，我实在是没想到。

遗忘之城

故事文笔俱佳！真实厚重感人！

zizhu

家庭的困境如一团阴影笼罩在一家人的周围，令人窒息。但是，父亲的担当和无私，是一家人可以依赖的一座山，是在阴霾里透出的一缕暖阳。真挚的情感贴着人物行走，感人肺腑。父亲话语不多，但是继父的形象却在生活的磨难中愈见高大。在这种看似平凡中凸显的不平凡，是最难能可贵的。

潭边老桑

写父亲母亲的散文与小说，要想不感人，很难，因此，写作难度也就不会很大。父亲母亲，回忆起来总要流露真情，文章动了真情，就容易感人，我之前感动过的是天门牧夫版主以他亲身经历作素材的小小说《好东西》。用《继父》作标题，有点失望，除了这两字，就没有别的了？

遗忘之城

桑兄一语中的，居然能在一篇优秀的小说里找到这个很明显的瑕疵，好佩服！
题目是一篇文章的眼，要是我是楼主，这篇小说我会取名:《山淼》

草舍煮字

没有对生活的思考和感触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笔法上也是一个庇佑在艰难负重的父亲身影下的，未成熟少年的口吻。少年的态度、心性拿捏得当。写得引人入胜，禁不住令人猜测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甚至连字句瑕疵也难找到。
桑老师对题目有微词，可能是因为小说是以“我”的视角写的，父亲并不是“我”的继父。我有点认同桑老师。

fonyuan

看样子作者暂时不在这里，砖家就说几句
坦白说，描写相当不错，非常有味道，该表现的地方，表现得非常到位，该留藏的地方，掩盖的也非常好。功夫实在高，绝不是泛泛之辈。遣词造句更是没话说，几乎看不到瑕疵。
由于是第一视角，标题若改成《父亲》，似乎更好。

潭边老桑

山淼兄好文笔！感人！
对你标题不满意，是想表达我的“一篇好小说却没个文艺范的标题”的遗憾，兄莫见怪。

山淼

fonyuan 发表于 2017-1-10 15:27
看样子作者暂时不在这里，砖家就说几句
坦白说，描写相当不错，非常有味道，该表现的地方，表现得非常 ...

首先感谢老师给出如此中肯的意见。
我本来就是以父亲为题目的，后来感觉父亲的题目太滥了，就改成了继父，其实草舍老师说的有道理，这样一改视角有点不对了。我很矛盾啊，哈哈

zizhu

是的，父亲和我之间是亲生父子，用《继父》。感觉有点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