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少在餐桌上吃过藕。
倒不是没见过藕,也不是没吃过藕。在农村,藕并不稀奇,总会有那么一大片池塘或者水田,伞盖一般的荷叶连在一起,下面自然就是藕了,也许还会有不少。不过,我们不至于会精细到把藕切成片甚至是丝状,然后变成炒菜细嚼慢咽的,浪费柴火和佐料不说,浪费大把的时间就实在不值得了。
记忆中,家里人总是很忙很忙,村里人总是很忙很忙。屋后有山,门前是田,还有一条通往村口的土路,都是我们的战场,所有的大人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小孩也会安排满满的,可不是补课上辅导班之类,主要任务是放牛、放鹅、打猪草,有的也直接参与到大人们的劳作当中。至于上学,无非是象征性地往学校跑几年,谁会指望着读书呢?穷养猪、富读书,读书只是一部分人的事情,而这一部分并不包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们。
我妈后来说我们,你们那时候哪叫读书?只不过是别人不读,你们才考上学校的,现在的孩子才叫真读书。她的意思是我们其实是捡漏的。她没有思辨的习惯,只是纯粹怜爱自己的孙子,上高中时没白天没黑夜的,她不忍心,尽管她的宝贝孙子书读得并不怎么样,不少时候只是在磨洋工,应付任务而已,目标性并不强。再者说心散了,别说读书,什么时候都很难做好的。
顶着教师职业的我也清楚,这是成长的代价。人的一生中,该走多少属于自己弯路一趟也少不了,否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经验和教训,教育和醒悟又该从何而来?
况且,这一代孩子经历的太少了,他们的学习只是纯粹意义上的智力训练和游戏,没有生活的积累,没有审美的启迪。生活和学习应该是并行的,一旦割裂,只会是怪胎。
藕应该是通过栽种而来的,种藕的地方我们称为藕塘。我们临近有一个村子名字就叫藕塘村。很小的一个村子,围着一个水塘,水面浮着一些荷叶,下面应该就是藕,常年都这样,藕塘村名副其实。我们住在缺粮少田的山里,没这么奢侈,四海无闲田,可舍不得这么消耗,多种地多打粮食才是正道。所以我们村中间的田里没有一家纯粹种藕,只有几个公共的水塘里偶尔会飘着几片荷叶,也会挤出几个萧索的莲花,还没张开,便被淘气的孩子连头掐下来,那个莲蓬可以当零食吃的。
莲花可能是我们最初的审美接触。农村人纯朴而功利地相信着佛教,笃信着如来佛祖和观世音菩萨。尤其是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准是会多跑寺庙多烧香的。目的性很强,要么就是想要个一儿半女,要么就是希望着金榜题名,一旦心愿达成,在所不惜;真要是事与愿违,也不会责怪佛祖,只会自怨自艾,对于佛祖菩萨还是礼遇有加。也断不至于有多么决绝,谈不上迷信,大约算个寄托。我从来没有激烈地反对过这些,这些诉求很正常,给菩萨磕个头和点几根蜡烛许愿没什么区别,犯不着非要跟风学这个而咬牙切齿地排斥那个。再卑微的人,也有希望的权力,也有用自己的方式诉诸希望的自由。
观音菩萨是坐在莲花上的。
山里的寺庙不少,我们小时候的活动范围内就有三个寺庙,都在山顶上。没事我们可以爬爬山,到里面转转,爬山引起一身臭汗,经山风一吹,整个人精神头十足,很是畅快。《少林寺》热映,我们心目中的每一个和尚都是会武功的,虽然没见过,但我们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真人不露相。稍大一点的孩子还会附会着解释,说某一个寺庙门口的大树就是和尚练铁砂掌的;还有一个绳子挂在树梢上,他们说那是和尚用来拉腿的。有一年赵长军演了一个电视连续剧《海灯法师》,海灯本人在上面有个一指弹的镜头,后来我们才知道,拍电视的时候,还真有人从后面用绳子提着他,勉强没有倒下来,神话自然是破灭了。
无论是崭新的还是破旧的,宏大的还是局促的寺庙正殿都会有一些佛像。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特别显眼,端庄、富态、双手合十,眉眼低垂;四周凶神恶煞一般的罗汉让人多少有些忌惮,心生畏惧。此间此刻,再调皮的孩子都会安静下来,会仔细端详一会周遭景象。我们的思绪会发散,会想到电视剧《西游记》,会想到水田里盛开的莲花,会想到刚刚学过的一首诗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越想越对,可不是这样的场景吗?
后来,我们还知道另一段描写莲花的著名文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作为程朱理学的开山之人,周敦颐发此感慨,着实不易。而这段关于莲花的描写几乎已经融进了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的血液里,品性高洁是很多读书人的修为自觉。也就难怪康熙皇帝看到四岁的乾隆能背诵完整的《爱莲说》,大为诧异,心生欢喜,以至于亲自开蒙,成为一段佳话。
我们当然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和品位,沉浸其中也只是一愣神的光景,放牛的还是要放牛,喂猪的还是得喂猪,洗衣做饭的要是迟了,父母还是得责罚。生活对于我们来讲,更现实的可能是回家有没有一顿饱饭吃,等到多大或者说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我们可能会吃到一个苹果或者水果糖。
我们也有的吃,只不过不是这些。在我们村里,熟透的杏子掉得满地都是;炸开了的石榴从外面就已经清楚第看到红透了石榴米;躺在地上一抬头就可以啃到下坠的梨子;而随手摘一个柿子往水田里一塞,第二天就可以吃,很脆,一不小心都会硌掉牙齿。这些最为原生态的廉价的水果填满了我们的童年,也招惹着外人的羡慕。几十年之后,一想到这些,我们都相当自豪,真是老天的偏爱。
还会吃到一些水产,比如藕,比如荸荠。
我们村的地貌属于半山半圩。出了村口,在我们上学的路上,就是一个小圩区。圩心里主要是水田,十年九涝,毫无争议的荒田。后来人家嫌弃给了我们村,也不是很受欢迎。索性就有人家种了藕。不管水多大,能长得过上窜的荷叶荷花?一到发水的时候,满目的荷叶漂在水面上,荷叶中间升出待放的莲花,红色的包裹,白色的花蕊,在雨水的清洗之下,就是天地间一幅色彩分明的画卷。而水落之后,我们上学的路露出来了,每天都要从这些荷田经过。茂密的荷叶层层叠叠,水珠滚动;密密麻麻的根茎交错生长,芒刺锋利;微风吹过,哗哗一片的声响。高处盛开的荷花摇曳生姿,与远山、与绿地、与荷塘、与春水、与牧童、与老牛、与炊烟、与年轮相映成趣,是乡村的王者,是水田的精灵。
几乎没有人采摘莲花,一来荷叶包围的太紧密,不易进入;其次,东西太好看,大约就不忍下手了,再者,不还是有个观音菩萨坐在某个寺庙里吗?
藕成熟了,可以收获了。莲花凋谢,荷叶退场,荷田恢复了普通水田的表面,不过只是多了一些不大规则的荷梗。那是标记,顺藤摸瓜,采藕也是这个路数。人们拾着箩筐,把整个水田挖掘一遍,自然就能收获的八九不离十,那些被从土里掏出来的藕完完整整地架在一起,像一个个龙骨,在两端的箩筐上长成了两座小山。主人家的小孩子直接扛在肩膀上,像是扛起了一条小船,威风无比。至于我们从那儿经过,他们也会从龙骨上掰下一小截递给我们,象征性地洗几下塞进口,一丝凉爽,一丝清脆,还有一丝丝甜意。
主人家的大部队离开了,放学路上的我们会来个“二次革命”,书包扔到了路上,一窝蜂扑进水田。裤脚挽起来,白花花的小腿走向白花花的水田,期待着白花花的嫩藕。这么大的一片荷田,怎么可能会一网打尽呢?这东西触角那么漫长,谁知道会伸到哪快土的深处?没准一脚踩下去就有意外的收获。果不其然,第一节被踩到了,第二节也被踩到了,然后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小心掏出来,以免折断,高举头顶,俨然中奖似的喜悦,引来阵阵欢呼,水花四溅。也有垂头丧气的,脚底下是有感觉,然后像狼叫似的跳出来,要么是被水蛭吸附着小腿,要么就是被水蛇纠缠了一会,招来阵阵幸灾乐祸版的大笑。不是我们没有同情心,乡里的孩子对于这些纯属家常便饭,咬一口就咬一口呗!能有多大个事?
我们背着书包,踩着荷田,踩着藕塘,踩着乡间的小路,踩着各自的童年时光。踩着踩着,脚底厚实起来,开始踩着通往成年和外界的路。不经意会回头看看,不知从哪年起,书包扔得不知去向,山村夷为平地,再不见一洼水,一片田,一缕炊烟,一条小径,因为整村迁出让给一家石料企业,我们的记忆全部化成树立的烟囱和轰鸣的机械。
味觉记忆中会有淡淡的清香,还有纤细的黏着物,那是藕断之后的丝连。
经常会参加一些饭局,会有小炒藕片之类,也会有藕做的稀饭。每逢上这些,会有一些人说出藕断丝连的调侃。我会附和着笑笑,觉得是很平庸的借用。我倒有过一个印象更深的段子,关于藕的。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在集镇上晃荡,有一个土秀才,读过一些书,有些掌故。看着我年轻,便一本正经给我讲他认定的荤段子。说一个教书先生(说的时候,他自然要看看我)到人家开私塾,教小孩对对联,小孩对不上,求助母亲(自然是惊为天人),结果对得都挺好。教书先生知道了真相,开始遐想女主人的风采,出了上联:六尺丝绦,三尺系腰三尺垂。女主人丈夫不在家,没多想就对了一个下联:一副金被,半幅遮身半幅闲。教书先生一听觉得人家对他有思思,立马又出了个上联:山高林密,问樵夫从何下手?女主人瞬间明白,也回了一联:风急浪高,劝渔夫及早回头。教书先生碰了一鼻子灰,一想都是你的对联引发的遐想,不能怪我啊!得解释,再来一联:竹本无心,节外偏生枝叶。女主人的回联是:藕虽有孔,半点不沾污泥!
我笑了,真好!这哪是什么荤段子啊?这个对子与《爱莲说》简直异曲同工,且有情节,有趣味,一点都不污。我都想见见这俩个主人公了。不但听着舒坦,有机会还要讲给别人。
只是当我再次重复这个段子的时候,别人的兴趣都不大。开个玩笑哪要这么长,还整对联?不嫌累!时代变了,趣味也会跟着变,面对有些东西有些情感有些趣味的退去,我们要么丢弃,要么只能放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独自体悟。就像那虽然有孔却不沾污泥的藕,曾经是我们的朋友,可现在,准确地说,徒有其型而已,充其量只能算是故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