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一跳

夏冰

　　他终于还是成功了。

　　一个人要是跟什么摽上劲儿，一般人很难理解并解释。事实上很长时间他几乎被我所淡忘了。世事是如此多变，艰难，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但是，听闻他这个成功的一跳时，我心里还是“突突”跳了两下，若有若无的惆怅便蔓延开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候，闻听周边学校揪斗老教师老干部，有人竟然被整死了，身为老师的他便趁人不注意，偷偷跳进了村外地里的一口井里，不料井里没水，死不成，最后还是被人救了上来。没过几天他又去摸高压电，结果他自己没死成，却搞得整个供电区域停电大修好几天，人们怨声载道。事后若干年，人们瞅着他满头满脖颈被电灼伤的亮闪闪的疤痕，看他的眼光总是有些异样。我问起过父母，事实上他一不是当官的当权派，走资派，牛鬼蛇神跟他根本不沾边，二不是地富反坏右，没人准备修理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鬼事，见不得人，看见别人被操练的架势，自己就先吓尿了。

　　没想到这次让他成功了。时隔五十年，他从市医院住院部的十七层楼跳了下来，如愿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再没有任何事情打扰他了。他可以安心了。

　　当然这次已经不是当年那样的社会大环境，没人搞大批斗，也没人使心眼整治他，他也不是因为胆小怕事去寻死，而是，明明白白的，他不想活了。之前他不是不想活，是不敢活，所以一次又一次寻死觅活的。这次则因为儿子们的作为，让他伤透了心。

　　不得不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这老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让最疼最亲的人伤害，那真的是想死的心也有了。估计他想死的心有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之所以毅然决然下定决心从楼上一跃而下，那也肯定是逼得他没法忍受了。忍也是有限度的。忍到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不是爆发力导致毁掉别人，就是毁掉他自己。他没法毁掉儿子们，只好选择让自己解脱。

　　怎么说呢？他有三个儿子，其中二儿子跟我年龄相仿，我们还一块儿读过高中。据说当年给我这个同学张罗亲事时，他走街串户到人家里头借钱借米借面，反正是能借的都借，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出手的居多，也不多想还不还的事，于是乎亲事就那样办完了。办完很多年了还在村人口头上津津乐道，是一个茶余饭后的嚼头。我曾经跟他在一个学校任教。当我把站在讲台上的他跟走街串巷借米面的他复合成一个人时，总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但，明明这就是一个人。

　　他老是戴一顶帽子，一开始以为很正常，知道了他六十年代的“壮举”后，我便意识到了这顶帽子的特别意义。他脑袋上的疤痕刚好在帽子的掩护下遁形，好像不存在一样。而他因为不论天气冷热总戴顶帽子，也养成了一走出屋门，必须用手心擦擦额头的习惯，否则就会感冒。

　　其实据说他还是父亲的同学。我们家还有一幅他跟父亲以及其他几个同学在一起的合影。那时候的他们风华正茂，留着五十年代特有的苏联头，在镜头前，都踌躇满志的模样。父亲说起过，他脑子特别好用，数理化学得确实不赖，所以他是这个联校内比较好的一个数理化老师，可惜每每他上课的时候，大多数学生捣蛋调皮，总是逼得他中断教学内容向那些淘气包扔粉笔头，教学成绩可想而知。

　　这样一个人，有三个儿子也算是人生在世的成绩吧，足够他聊以自慰的吧。可惜三个儿子都勉强在村里维持生计，他到了老年多病的时候，儿子们居然也没能让他感受到天伦之乐的暖意，而是倍感人世悲凉，就是在医院住院期间，几个儿子也是得空看看，没空就各忙各的，整得他心里雪上加霜。究竟他心里遭遇到了什么非常态的逼压与熬煎？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了。

　　于是，他成功地完成了那想象起来也是十分骇人的纵身一跳。

　　其实如果说这个人间对他而言并不美好，不值得留恋，那么，如此决绝也未尝不是好事。起码对于他来说，心满意足了。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人都是这样的吧，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挺好。问题是他这么走，并不见得怎样干净，起码在医院留下了痕迹，既有地面上的斑斑血迹，也有留在目睹现场惨状的人们视野里的痕迹。

　　当然，估计他的儿子们也满足了。因为终于卸下了一个负担，画了一个句号。听说他们没找医院要什么说法，直接就很痛快地把自家老子拉回去了。这在一般村人眼里也是一桩比较离奇古怪的事。说道起来，眼神都怪怪的：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不孝顺的儿子，白养啦……

　　当然啦，事情的真相如何，我们永远不会明白。好多事都有其多方面的存在版本。个体在社会这个大团体里永远是一滴水，甚至连一滴水都不是。你的存在轨迹，由很多因素决定。哎，不管怎么说，还是祝福他吧，在这样一个新年第一天的夜里。祝福他永远安心，安宁，不再受到什么侵扰和打搅。

　　2017.1.1，22：21

水如空

这种事情，真的不好说，不好说……
只是读了心里很沉重。

文字闪耀生活

忧郁到最后，可怜的一生。

毕之航

算是小说吧。

lvhq018

当死亡变得轻松容易的时候，我们就能感受到活着是多么的艰辛！那么，活着的人一定比那些选择死亡的人有更大的勇气和耐力。

秦皇岛简枫

人世被尘埃挤满了，我们命如草芥。却又无力挣扎，我们深感绝望却又不能改变任何。夏，问安，祝福一切都更好一些。

夏冰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7-1-12 09:33
人世被尘埃挤满了，我们命如草芥。却又无力挣扎，我们深感绝望却又不能改变任何。夏，问安，祝福一切都更好 ...

谢谢你的懂。问安。

夏冰

水如空 发表于 2017-1-11 19:52
这种事情，真的不好说，不好说……
只是读了心里很沉重。

嗯，他是轻松了。

夏冰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7-1-12 08:30
忧郁到最后，可怜的一生。

到最后其实他也不可怜了。他的坚定一跳犹如神助，让他活回了自己。

夏冰

毕之航 发表于 2017-1-12 08:40
算是小说吧。

是什么不重要。我好多文字属于两栖类甚至多栖类。

夏冰

lvhq018 发表于 2017-1-12 08:53
当死亡变得轻松容易的时候，我们就能感受到活着是多么的艰辛！那么，活着的人一定比那些选择死亡的人有更大 ...

这个理解深透。

时光安然

终于成功了。只是好像还有一种声音，说，死不起啊，坟地贵着哩。

淡淡不如风

个体在社会这个大团体里永远是一滴水，甚至连一滴水都不是。
－－很多人自以为做的事很重要，自己的力量会改变很多，但在茫茫宇宙中，个人的行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只是来过又走了而已，甚至从没有来过。

言默然

人生苦短，天堂久安！他成功了，去他想去的地方，在人间划了一个句号，一个问号，一个感叹号。他的选择他的自由，或有叹息，亦当尊重。道一声祝福罢！他的成功，或有社会家庭因素，留有蛛丝马迹，更有想像填补空间，社会思考，他的儿子思考；读者呢？可考可不考，全在自个了

幸福小草

唉：能称心如意活着，能自由自在真是不容易！尤其老了，就更难！
看得连后背都觉得悲凉。这样的事时常会听到，只能说：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