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7-3-6 19:03 编辑
院子里的老槐树
文/王克楠
我是有过一个院子的,低矮的围墙,墙头上 有草,野草。野草的下面是黄土坯砌成的的院墙。当时尚小,四五岁吧,喜欢在墙根看蚯蚓走路,看蜗牛爬墙,真得有无限乐趣。
院子很大,四围的房子很多,堂屋,东厢房,西厢房,南边还有一间泥巴屋,是卖花生的刘太清老汉自己盖的。院子中央有两棵槐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还是槐树,北边的这棵弱不禁风,南边的那棵却茁壮得很。树的周围一概是草,只不过两棵槐树之间的草,要旺盛一些。树干黑魆魆的,粗糙得很,像是外婆的手掌。树干上会爬上蝉蜕,微黄,但是透明。两棵树之间,偶尔会看见蛇蜕,呈现白色的不规则的圆,很迷人。按照一般的逻辑推理,凡是有蛇蜕地方一定会有蛇的出没,可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蛇,哪怕是绳子一般粗细的蛇,也没有见过,于是想,也许它爬上房檐上丝丝丝地看我吧。我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一个爱做梦的小男孩而已。我总是梦到自己的身体是梦做的,如果风大一些,雨大一些,都会把我撕得四分五裂。我甚至怀疑自己长不大的。没有想到自己越长越大,一直大到现在这个样子。
长大以后才想到,也许院子里那棵弱不禁风的细脖槐树,就是我的化身吧。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呵护它,在树根挖坑,倒进有机肥,再盖上土。还有浇水,每次环绕树根挖个小坑,存进了水,水渗下了,再护上土。虽小槐树得到我的精心照顾,还是长不大,长不高,脖子还是歪的;当然会长出槐树叶,外婆说遇到灾荒年,槐树叶都是好的吃食。槐树还会开花,三月的槐花,白灿灿的,有一股子清香,吃到嘴巴里,香甜到心窝。那时候,因我家的成分高,我就成了地主羔子,轻易不敢走出院子,没有玩伴,只好和院子里的两棵槐树玩。大槐树能讲故事,小槐树会跳舞唱歌,其实,大槐树讲的故事都是刘太清爷爷讲的,小槐树的唱歌跳舞,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后来到了青春期,对于“爱恋”的理解,即是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贴到了一起,怎样贴,贴什么什么程度,就不是一个少年可以想到的了。
长大以后进校门读书,语文书本就是毛主席语录,前不久看到了现在的小学课本和初中语文课本,才看到了《最后一课》《老王》和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到鲁迅的百草园,油然回到自己的大院子,回到大小的两棵槐树和树干上的蝉蜕…..童趣是一样的。先生喜欢百草园,却不喜欢三味书屋的呆板读书,我觉得喜欢或不喜欢,是一回事,担心受到伤害是另一回事。小时候的我,沉浸在院子里的自我玩耍,在于担心受到院墙外面的伤害。我不敢走出门,门外是手掌一般的刀枪,是无数黑洞洞的嘴巴,是铁拳头和铁砂掌。少年时节,还不知道暴力是人性恶的蔓延,不知道自己身心里也滋长了暴力倾向,只不过是没有发作的机会。院子里槐树没有暴力,只有防御,用身上的刺去刺那些欺负它的人;院子里飞翔的小燕子是没有暴力的,她们在房檐下做窝,她们会水一般地掠过树冠和屋顶,消失到远处;一丁会,又水一般地涌回来,院子的上午是快乐的海洋。
院子有多大?原来的时候,我的思维是定格的,不过是160平方米的宽窄;后来,我的思维是动态的,院子的大小可以伸缩的,我走到哪里,院子就膨胀到哪里。去河北大学上大学时候,院子就把院墙压在大学的围墙上,去湖南一个县城定点采风写作的时候,院墙又掩在县城残存的城墙上……院子,院子,院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院子就成为一个独立生命体,它虽然呆板却有定力;它虽然缺乏柔韧性,却风情万种。它是土坯盖的,土坯的黄,却始终提醒我是黄种人,提醒我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要忘记黄土高原和黄河。渐渐地,院子就成了我的哲学书,成了我生命的底线。院子里的两棵槐树,也成为永恒的记忆,槐树就是槐树,无法成为鲁迅先生在北平老虎尾巴院子里的枣树;我也就是我,也无法成为别的人。这些年,在全国各地周游,看到了很多的树,但是从来不敢成为一棵松树(太高大了)或者楠木(太贵族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做我的槐树,一棵从河北平原走出的槐树。在我的树冠上,有不太结实的树枝,也有黄黄歪歪的树叶,还有在劲风中低头卑躬的习惯,凡是俗人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偶尔也会有嚎啕大哭的冲动,比如知道了沈从文先生宁可面对一件件古代服装,也不愿意再写一个字(我对文字的感觉,每个字都是在纸张上跳舞的小可爱),可是竟然与沈先生生离死别了。
前不久,认识了一位风水先生,他听我说到了院子和院子里的各种事物,说,克楠,你的院子格局好,有大气象。我自然不会相信风水先生的胡言,但相信文学艺术是有格局的。一个人无论有怎样的才气,怎样走,走到怎样的高度,都是有定数的。邯郸沁河边河坡老街的一条条巷子就是刻在我心灵上的纹路,我写了《巷子里的阳光》和《北方的巷子》等“巷子系列散文”,发表后,就有邯郸电视台记者前来采访,说“读了您的巷子系列,感到格局很大…..”,我顿时尴尬,哪里有大格局呢?不过我手写我心,我心系巷子而为,当然,后来走出了巷子,看到了全国更多的巷子:南方的巷子安逸而秀气,有丁香一般的姑娘行走石板路上,上海的巷子叫做里弄,里面有令我望而生畏的故事……我认识的只有河北邯郸的巷子,朴素而苦辣,巷子里的发生的种种意味深长的事体,终生难忘。
人有自知之明很难,时间跨越到2016年的时候,才恍然明白自己不但没有格局,还是一个顺水漂流的人,河水把我漂到哪儿算哪儿。还要说说院子里的两棵槐树,1963年北方发大水,我家的西厢房坍塌,重建需要木料,就把强壮的那棵大槐树锯倒了,当房梁;小槐树在我的哭乞中,保存了下来。树的命运就如同人的命运,越是强大,越是先死。大槐树死了,小槐树虽然没有了我的施肥浇水,却一天天强壮起来。小槐树越是强壮,我越是担心它会死掉,但是它还是不管不顾地长大,好像大槐树被锯倒是它的责任似的。通过我用中年的眼睛去观察,感到自己虽然没有格局,但院子里的槐树却是有格局的,小槐树的格局在于——有朋友,所有的树木都有共同的语言和生存路数,也就是说,小槐树虽然住在院子,就知道世界上所有树木的心事。人呢?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除了能看透自己(有时候自己也看不透自己),一点也看不透别人,不小心认识了一个“别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你的地狱(当然不乏天堂)。每次春节回呼和浩特探亲,都会听父母说当年当“运动员”的往事,好好的一个人,并没有来由地就写纸条告发另一个人,以把这个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前不久从微信上看了电影家夏衍和宋振庭的一次通信,俩人经过了风浪,都安静下来了,不但看清了自己,也省悟了环境的“格局”,互道了一声“对不起”,真的是掏心掏肺。
世界上本来树木很多,但由于人嫉妒树,就可以编出各种理由去砍树。现在世界人口都三十亿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三十亿棵树?中国有十三亿人口,会不会有十三亿树?树木的品种众多,这些年经常出去讲座,就认识了更多的树:洋紫荆、白玉兰、大叶榕树、棕榈树、木棉树、荔枝树、酒瓶椰子树、胡杨树、菩提树…….不同的树木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树木对土壤、气候有不同的需求,可以说适者生存。北方的黄土长不出荔枝,南方的红土壤里也难于培养胡杨。从这点说,人比树强,人可以在北方生活,也可以去南方生活;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也可以衣食窘迫地生活,当然,窘迫到极点就是——死。人可以死,树也可以死,人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砍伐树木,人觉得自己比树木的格局大,可以现代化,甚至可以后现代,殊不知,一旦大地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树木会存在,还会绿汪汪地守着我们的这个星球。
我知道,我的心头肯定是有树的,年龄越大,树根越深,虽经蹉跎,不改初心,想到老院子里的槐树、小麦、苞谷,立即心中柔软。一个人就是一棵树,一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就是一棵树和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格局,看不见摸不到,却在生活里真实地存在着;在这个格局内,风也来得,雨也来得;爱也存着,怨也存着,2017年的除夕夜,我在呼和浩特的父母家里,推开窗户,漫天焰火,世界和平,于是,心头那些清清浅浅的怨意,也不知不觉蛇蜕一般地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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