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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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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4 06: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魂兮归来
              武志强


  我这些日子在想,关于灵魂——自己的灵魂与别人的灵魂——我们能说出些什么。人在地球上走了这么一遭,对于一个凡人严格地说只是在一个不大的地方走了一遭,既而便离开,再不回来,永远离去,肉体的生命消失了,那么灵魂呢?灵魂在哪里?对灵魂的追问,就是本文的宗旨。

  季节的这边,我在沉思,我陷入深深的沉思,我看不见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了,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能激发起我的回忆,很多事情被淹没在记忆背后了,再也不会被人提起。就像一个被遗忘的鸟巢,在风雨中飘摇,直到有一天树倒下鸟巢随之消失,或者树也并不倒下,就那样站立着,像要完成某种宿命似的,而鸟巢也在完成着它的宿命,就还存在着,但已日渐破败的形象了。而且我在想我的记忆也不一定准确,很多事情是经不起回忆和审视的,它们可能就是一个错误,并把我很深很远地引入一个错误的方向,让我再也回不过头来。

  记忆的烟云在飘散,往事历历,生命在记忆中回到从前,那是我不能忘却的人和事。我看到张德时,他穿一条绿军裤,肥肥大大的军裤穿在他身上,使他有一种痞子劲儿,我跟在他后面,仿佛他就是我的保护人,是能为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英雄。“李小娅,”这是张德在叫我“看见了吧,那棵杨树上落着一只麻雀,我能把它打下来,你信不信?”张德边看着我边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他拉开弹弓,把一颗石子发射出去,我真的看到那只麻雀被击中了,它落下来,头部流着血,一动不动,我走过去,不忍看此惨烈的场面,张德却得意扬扬地说:“这有什么,比这骇怕的事多了。”他拎起那只麻雀,“走,咱们回去吃麻雀肉。”
但我不想再说麻雀了,我只说张德,张德现在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正在爱上我们学校的校花,我知道了,在路上问他:“你看上那女生的甚了?”“漂亮,美丽,动人。”张德说,“李小娅,你只能做我的妹妹,我的理想大得很呢。”那时的张德是那么自信,不把我放在眼里,而我也愿意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后面,这是不可思议的吧,但却是真实的。

  张德追逐校花并不那么顺利,他在挑战过几名男同学后,显得战无不胜,一往无前,但是,据他对我说,他还没有摸过那个校花的手呢,他有时候真想去摸一下,但又怕人家不同意,不久,张德就遇到一个最强劲的对手,所在中学的体育老师,这位男性体育老师有着强健的胸肌和臂力,他强劲的脚力能把足球从学校的东头踢到西头,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他与校花相好我早有耳闻,一次上晚自习我还看见他与校花走进了一片小树林,还有一次我看到那位校花从体育老师的宿舍里走出来。张德与体育老师较量的结果,是张德被打得鼻青脸肿,我见他这副惨相,心里一阵难过,“李小娅,没事的,我打不过那家伙,但校花在我心中还是一尊女神。”张德对所谓美的执著追求正是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因为这会让他脱离现实的,为他以后的生活埋下阴影。因为一个相信功利与实际的人才可能追逐到为现实中人所认可的成功。

  后来的岁月中,那位校花出没在省城一家豪华的夜总会,放荡着她的青春和美貌,而张德呢?则在近郊的一家工厂做他的钳工,人们都在忘却99班还有这样一个叫张德的同学,惟独我没有忘记他。想到张德,我常常会有一种想到彼岸的感觉,彼岸是由于人的思想而制造出来的,其实,我们永远只能生活在过去的纠缠中。只有经历了,才能回顾,才能看见拖在自己身后的一条线索,甚至每一个细节,这个时候,你就会奇怪地发现,他们就像是预先安排好似的,而你原先正是想不到会这样。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想不到的偏偏就会发生,而现实中的张德只不过是一枚被上帝之手摆弄的棋子。

  那年夏天,我去找张德时,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一身油污,看到我时,张德的眼睛闪亮了,这是他想不到的,好久,他才说:“你来了,李小娅。”是的,我今天很美,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足以吸引这些工厂男工的眼球,最初我并没有看到张德,机声隆隆中,我在门口四处张望,看到那么多蚂蚁一样无序忙碌的工人,他们走来走去,辛苦地劳作着,我看不到张德的身影,只得问一位老师傅,老师傅用手一指,说:“张德?哦,他在那边。”顺着这位工人老师傅手指的方向,我一步步地走过去,在庞大工厂的一个角落,我看到正在撅着屁股埋头干活的张德,那时我真恨不得用我这只穿着精致的高跟皮凉鞋的脚踢他一脚,张德啊张德,你混了十来年就混了个这熊样?你的理想呢?你的抱负呢?从前,我是想过的,张德这些年,至少已有了一张他自己的桌子,那是他的办公桌,也算窗明几净吧,桌上有电话,窗台是一摞报纸,还有一盆君子兰花正开着淡雅的花朵,泡着茶的茶杯里冒着袅袅的热汽,这是我想象中张德最起码的形象,身份也算是个普通干部吧,但现在呢,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人,受人吆喝、叱责,干不好活还要让上司克扣工钱,想到他低眉驯服的样子,真让我恶心。但我又忘不了他,我不能不来看一看他。我说:“张德,你就干这活儿?”
“是的,李小娅,这些年我只能如此。我真的没有本事,我认识自己太迟了,现在才明白了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肯定不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张德看着我,又把目光偏向外面,他所看到的只是虚空,但我还是从他的目光里捕捉到他夕日温暖我的光辉,只是现在除了我,又有谁能读懂他的眼睛呢?不知怎么地,看到他疲倦的面容,被汗水湿透的短袖工作服,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我说:“看到你这样子,我真难过,我真想帮帮你。”

  “你能帮了我?”

  “能。只要你跟我走,离开这地方。”

  “不,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知道自己,不能拖累你。”

  “这不是拖累。”

  “李小娅,你应该理解我,我只能这样了。我想,这世上也只有你能理解我了。”张德把目光仰起,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泪花,便不再坚持说下去。

  这时,有人叫张德干活了,“我得去干活了,李小娅,改日我去看你。”张德转身走了,他在我眼睛里,成为一尊受难的神,他那胆怯的目光让我心酸,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我看到他就像是西西弗在不停地搬动那块巨石,毫无希望毫无成效地劳作着。

  以后的岁月中,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历经艰难也未必就能迎来新的生命,当我们每一天清晨开门迎接新世界时,我们面对的其实更多的是那一个庞大的陈旧的将死的又无法摆脱的世界。一切活着的仍然活着,原以为死亡的并没有死亡。从前,那隐秘在生命背后的从前一直左右着我们,承认现在就是承认从前所具有的必然性,假如没有从前,未来也会是空洞的,而在回忆中,从前的顺序被打乱了,任我随意排列,而它组合出的结果却令我无法接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的回到从前,是因为只有回到生命出发时的地方,你才能看清自己。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张德都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是失败的,但为什么我还不能忘记他,是因为我们一起经过的从前吗?还是女人天性中对人事的悲悯?我也说不清楚。我在回忆中走向张德,自那次看过他以后,张德并没有来找我,而我也没有再去找他,时光就那么流逝着,其间,在偶尔的回忆中,我还能看到他的面影,一次,我在梦中见到张德,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光线昏暗,我叫“张德。”他回过头来,说:“李小娅,是你?”

  我说:“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说。”但他还是转身走了,没有回头,而我追啊追啊,就是没有追上他,而我们也没有走出那条小巷,因为那条小巷太幽深太曲折了,一直追到梦醒。我想如今张德已成为我的一个梦影了,我何时才能摆脱掉这个梦影呢?也许永远都摆脱不掉。

  还有一次,是在春天,新建北路上的桃花正在开放的时候,我好端端地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李小娅。”我惊讶地回头,但我并没有发现有谁在叫我,这只是我的幻觉。那应是张德的声音,但我并没有看到张德的那张面孔出现。站在一丛艳红的桃花前,想着那艳红所象征的我们青春的时光,还有那芳香,一去不复返的从前,我为什么总是这样留恋过去呢?就这样凝滞着我站了好久,直到路人为之侧目,人们一定在想,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女人站在桃花前,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值得欣赏的一景啊。当年,我在张德的眼中是一朵桃花吗?这是我至今困惑不解的,因为张德从没有对我说起过。

  1986年的春天,学校组织我们春游,我与张德得以目睹了一片灿烂桃花的盛开,那红艳艳的桃花从此进入我的梦中,走在桃林中,我有一种迷醉了的感觉。张德兴奋地说:“李小娅,你做一场桃花梦吧。”

  “是的,我梦见了桃花,梦中的桃花与眼前的桃花是不一样的,你相信吗?”

  “也许是这样的,”张德低着头,看着凋落的桃花瓣,随清澈的溪水流去,我在那一刻担心这些花瓣会把这溪水染红了,然而梦中的桃花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又是我无法描述出来的,我想起张德的一句话,他说“梦中的桃花就是一场风,一场雨,一场血,一场泪。”他梦吟一般地说着,这句话却被我永远记住了,并且打动了我的心。我还想起张德的一段话“人还不如鸟,鸟飞来飞去还有选择的权利,而人几经折腾之下最终只能限制在一个位置,一个方向上,直到终老其生,像我已经丧失了选择的权利,一个人的命运还在他小的时候就注定了。”这透着苍凉之气的话正是入木三分,出自他的经验,述说了他当时的心境。记得我们那时玩累了,就坐在山岗上,望着下面的田野、桃林和溪水,此时都那么渺远、迷 茫 ,不真实起来,像是进入一场幻境中,张德说:“看着远方,我想到了我的来世,那像云烟一样的来世。”

  与张德在一起,我总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他的忧郁,他的沉思的眼神,都在吸引我对他的注意,直到多年之后,见他落魄时,回想此情此景,仍要让我心酸落泪。我一直希望像他这样的人能有一个好的命运,好的归结。我得承认,在张德身上,正寄托了我人生最初的春梦,像桃花那样艳红的梦,直到再也不能寄托时,我才不得不放弃,我的梦像肥皂泡一样升起,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然后又静静地看着它破灭,这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梦总有醒来的时候,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一所省城的医科大学,张德却上了中专,其间,张德来大学里看过我一次,我给他买了饭他都顾不得吃,匆匆来又匆匆去,看样子他挺忙的,那时他已上完两年的中专,分配到近郊一家工厂当工人,我们之间境遇的差别已使我们有了莫名的隔阂,在一起时,他话少了,他有自卑,我能看出来。

  秋天是一个让人沉寂的季节,然而我的内心却不能安宁,我不止一次透过落叶飘坠的天空想到未来,而我所站的起点又是十年前,在落叶纷纷扬扬的中学校园里,天空是那么高远,那么蓝,仿佛要离去人间似的,而未来呢?虽然不是那么清晰,但它模糊的轮廓还是足以让我作出当下的判断,我是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而张德呢,命运似乎与他开了个玩笑,在即将向他展开亮翅时,又无情地使他成为一个灰暗的工人,从此再难有什么起色。但我又隐隐觉得,张德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他永远不会服输,他不会让生命虚度,他一定会干点别的,那就是我以后才知道的,张德迷恋上写作,他在写作中重新找回了自我和自信,他这样已坚持了多年,在那样一个不适宜的环境中,这正是他了不得的地方。

  我在这个秋天再一次想到张德,是因为那年的国庆节我结婚,邀请张德来,他来了,来参加我的婚礼,穿得很精神,西服扎领带,我向他敬酒,他说:“李小娅,我真心祝福你。”平常不喝酒的张德一下子把杯中的酒干了,他的脸在酒精的刺激下涨红起来,我把张德介绍给新郎,一位英俊的年轻的公司总裁,也把张德介绍给一位老者,我的公公,当地政府部门的一位要员,显然,我的这些背景和关系是能帮张德一把的,但张德拒绝了我对他的帮助,他说他不需要。

  渐渐地,熙熙攘攘的人世上,张德已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在角落的人,尘埃一样被人忽略了,人们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人们,他在环境恶劣的工厂干活,他坐在一个最暗淡的角落,没有人需要他,没有谁想起他。干完活,他下班回到自己的宿舍,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那间凌乱的屋子里开始自己的写作。我得承认我还不能忘怀他,尤其是苦境中的他,他是怎样生活的?一想到他生活的那种情状,我就会莫名的难过,这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终于决定去看张德了。

  那天,阳光灿烂。下过一夜的雨,雨过天晴,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在东方闪耀它刚刚出世的充满活力的年青亮丽。我有一个好心情,办完手头的事务,我决定出发,一个小时的车程后,我踏上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这里像是荒废了许久,无人料理,乱砖与杂草混在一起,有知了在叫,前面的一排梧桐树掩映着一栋单身宿舍楼,显然,年代久远楼房显出一种破败的气象,我推门而入,看见的一个情形是张德正在伏案疯狂地写作,屋外屋里阳光的灿烂与张德颓败的面容形成一种强烈反差,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一种苦境中挣扎,随着心愿的一个个破灭,希望变为失望,他并且渐渐在现实中绝望,唯有孤独陪伴着他,唯有在写作中他才能为自己找到一条精神的出路,张德,这个当年在别人眼里古怪的出名的人物,人们是当笑料一样谈起他啊,一脸不屑,可以任意地去蔑视他,但他却一直在坚持着自己纯正的思想和灵魂,像暴风雨中的一棵小树,风暴袭来,骤雨打下,是要摧折这棵小树,但他终于挺立着,他坚持不倒,并渴望迎来生命中的阳光,那也是他内心的阳光啊,这也是我的一个愿望,我希望像他这样一个有深刻思想和才气的人最终能改变他的苦境,有好的命运,我希望他幸福。在现实的冰雪中,他唯有在疯狂的写作中放逐自己,这是他在现实中唯一放飞自己思想和心灵的时候,写作将把他从人生重重的黑暗中带到一片光明的天地来,我注意到他在写作时眼神专注、放光,心灵像一团火似的在燃烧,他的手指在颤抖,激情使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他在写作中创造着自己的艺术世界。我看到他因写作而憔悴而病态的面容上依然有一种令我心动的东西,那是他心灵浮现出的光辉。我叫:“张德。”

  他才回过身来,他看我,我的出现使他惊奇,意想不到,我的到来使他一扫孤寂和绝望,“李小娅,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张德激动地说:“这些日子,我真的想你呢,我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这里太孤单太冷清了,我不由要想起从前,很远的从前,我们在一起时的时光,那真是些温暖的日子啊。”

  “是的,张德,我也想你,我这不就来看你了。”

  在这样一个孤寂的环境中,张德的话令我心碎。

  “李小娅,你看这座楼多么安静,住的人也不多,平时少有人来,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人们都不愿来这里了,因为这里太偏僻了,你来这里也一定费了一番周折吧。”

  “是的,路不顺,但我还是来了。”

  我一直想看看张德独自生活时的样子,并想为他整理一下凌乱的屋子,但张德劝阻了我:“别忙乎了,我喜欢这里的乱,你弄整洁,会使我感到不适应的。”我只好罢手,我尊重了他的心愿。

  张德开始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他说:“这些日子我正在读帕斯捷尔纳克,我给你朗诵一下他的诗歌吧,我喜欢他的诗,你愿意听吗?”

  我点点头,说:“我愿意听。”

  “你听着,这是他的《邂逅》。”

  接着他开始朗诵:

  会有一天,雪落满了道路,
  盖白了倾斜的屋檐,我正想出门松松脚——
  是你,突然站在门前。

  你独身一人,穿着秋大衣,
  没戴帽,也没穿长筒靴
  你抑制着内心的激动,
  嘴里咀嚼着潮湿的雪。

  树木和栅栏
  消逝到远远的迷雾中,
  你一个人披着雪
  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雪水从头巾上流下,
  滚向袖口缓慢地滴落,
  点点晶莹的雪粉,
  在你那秀发上闪烁。

  那一绺秀发的柔光
  映亮了:面庞、
  头巾和身影,
  还有这薄薄的大衣。

  雪在睫毛上溶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形匀称、和谐,
  仿佛是一块整玉雕琢。

  你曾是那样被带走的,
  我的心灵
  好像被镀了锑的钢刀
  深深地划下了血痕

  你那美丽的面容
  将在我的心中永驻,
  因此,我不再过问
  人世间的残酷。

  啊,为了这些记忆,
  愿雪中的夜加倍地伸延,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
  我不能划开一条分界线。

  当我们在世间已不再存在,
  只剩下那些年心的审判和创伤,
  没有人想去问津:
  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

  接着,他又为我朗诵了《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只剩下黄昏。冬天
  孤零零地,穿过
  半开半掩的窗帘。

  只有白色的潮湿的鹅毛雪,
  在眼前急速地一闪一闪,
  只有屋顶,雪;除了——
  雪和屋顶,什么也看不见。

  又是冰雪来描绘大地,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伤
  和那个冬天发生的事,
  搅动我宁静的心房。

  那不可饶恕的过错
  至今仍使我隐隐作痛,
  木材的严重匮乏
  会挤掉那带十字的窗户。
 
  但是,厚重的门帘
  忽然意外地摆动。
  你步量着寂静走来,
  好象是未来的幻影。

  你会出现在门前,
  穿着是那样素雅,
  好象织就你这身衣料的
  真个就是这白色的雪花。

  张德朗诵时的神情是那么庄严和神圣,整个身心都投入其中,仿佛他就是一位圣徒,他在想象着那一时刻有这样一位女性披着雪花敲门出现在他面前,朗诵完后,他对我说:“这些诗美吗?”

  “美,很美。”

  他望着对面的墙壁,又把头转向窗外,思想着说:“我喜欢这些诗,是因为我常能联想到自己,仿佛我就是这样,落雪中邂逅一个人,在屋子里等待一个人,这样的邂逅与等待都是美的。”他像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安慰他,微笑着说:“到冬天,下雪的时候我来看你。”就像诗中写的那样,凄美的故事总与落雪有关,寒冷的雪,洁白的雪,纷纷扬扬的雪,是张德一道生命的背景,他喜欢这样的寒冷和孤清,这时若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出现,那雪就是温暖的雪,让人感哭的雪,那也是张德所渴望中的雪。但张德从没有为我朗诵过他自己的文字,他羞于让作品面世,好像那就是他内心的隐秘,哪怕是对我,他也羞于去朗诵。张德听了我的话,没有反应,我也不再说什么,屋子里寂静下来,只有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滴落,还有寂静,也在一分一分地漫延,这时一只麻雀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叫几声又孤独地飞走了。

  我的到来使张德变得异常快乐,他开始为我点上煤油炉做饭,那是一顿我记忆中很香的饭,炒土豆丝,焖大米。看见我吃的香,张德说:“你再来,我还给你做饭吃。你还记得我们上学时吃饭吗,玉米面窝窝头,和子饭,吃起来真香,一次下雨,我给你买饭,摔了一跤,你看见了,咯咯地笑起来。”是的,张德,这一切我都记得,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没有说,你不要以为我就忘了,我都记得呢。

  黄昏的时候,我与张德道别,他伸出手来,出于一种与人交往时的习惯,但他似乎又要缩回去,是因为马上意识到是对我吗?但我还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再见”,我说。

  “再见。”张德说,他的手有些微颤,他显然很激动,但他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不让伤感流露出来,他要高高兴兴地送别我,他要让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那时,我相信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但是冬天落雪的时候,我却没有去看张德,几个冬天几场落雪就这样过去了,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没有能够在落雪中推门而入,出现在他面前,他会因此失望吗?我不知道。

  没有见面的原因有多种,其间,是因为工作的忙碌?是因为自己的惰性?还是因为相信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也许还有别的种种原因。而张德从未主动与我联系,我失去了他的音讯。有时,在静夜里,我会想起从前,想起生命所历的种种变幻,想着张德,看着他灰暗的结局,年少时的朝气已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唯有他的善良和柔弱,人群中他是孤独的,没有人理会他,如果我不想起他,这世界上还有谁想起他呢?谁会想到我再听到的竟是张德的死讯,那是在一个秋风阵阵、落叶声声的黄昏,我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是一位高中同学打来的,他告诉我的一个消息,马上就把我惊呆了,险些让方向盘失控,撞上路边的护栏,“张德死了。你记得吗?就是我们班里的那个张德。”我不记得我说什么了,我把车停在路边,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张德啊张德……你就这样没了吗,真的就这样没了吗?”想到我与张德于黄昏分别,又于黄昏听到张德的死讯,这里面有宿命的东西吗?张德死于一场意外,他乘坐的客车由于下雨路滑翻到了沟底,连同司机,一车的人都死了。就这样,这个叫张德的人的生命完结了。我看到远处工厂上空的烟雾,如今,张德的灵魂已随烟升入天空了,离开那苦难的人间,他不再受罪,也没有那些心愿来折磨他了,他该感到一丝轻松和解脱吧。我忍着哀痛,默默地为张德祈祷,愿他一路走好。

  张德死后,有人在张德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纸条,笔迹潦草,是张德的风格,上面写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把我所有的文字纸片交给李小娅,她的联系方式是5644025。”上面没写日期,但有张德的签名,签名的下面还有一句:“我相信在这世上,唯有她能真正地理解我,并读懂这些文字。我并且相信,在她读懂的这些文字里,还有一个活着的张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李小娅,我其实是爱你的,永远爱你,但我又不敢去爱你,因为我没有能力去爱你,我想使你幸福,又不能使你幸福,但我会永远感谢你对我的关怀。”

  我相信,张德之所以写下这张遗言式的纸条,并不是多么正式或出于某种预感,而是于某种情状下随意写下的,是出于他当下一种真实心境的流露。

  纸条的发现者忠实地执行了张德的遗言,并与我联系上,把装满一皮箱的文稿转交给我,现在,这些浸透了张德心血和泪水的文字就放在我面前,而对它的阅读,使我看到一颗孤独痛苦的灵魂在燃烧,在文字的疯狂中沉沦,又在文字的沉沦中疯狂,在我眼前仿佛有张德的一团乱发在飞舞,火焰一样烧烤着我的心灵,使我疼痛、悲哀。又让我感到一阵阵的虚无,他在写作中找到自己抗衡现实的力量,恢复着自己的信心,实现着自己的梦想,在他飞扬的文字,我看到的是耀眼的精神的火焰,他不再是那个对世界心怀恐惧、胆怯不安的张德,而是燃烧自己为生命颤栗的张德。深夜里,读着这些文字,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李小娅,你看见我了么?我看见你了,”那是张德的声音,“我真想在文字中延伸自己的生命,我延伸了吗?”

  我流着泪说:“张德,你的生命已延伸了,正在我的血液和记忆中流淌。”关于张德的死,我不愿妄加猜测,我想他已看淡生死,生无所谓,死亦无所谓,车祸是偶然的,但又是一种必然,有一天我们都是要死的,谁能逃脱这个必然呢。也许,死对他还是更好的一种解脱,当然,在某一时刻,我相信张德也是惜生恋生的,否则,他不会这样疯狂地写作。

  秋凉中,于身体的凉意中感受死亡的凉意,那位叫张德的同学现在已无未来可言,未来对于他已是零,0,一个句号,一个圆圈,而它里面就是巨大的虚空啊,让活着的人心慌的虚空。日子的车轮还会分秒不差地推到我身边,载着我前行,而它所碾轧过的不过是刚刚过去的尸骸,包括我们陈旧的生命,思想和情感,也会像废渣和秕谷一样被遗弃掉。我是相信的,张德已去了他的来世,想象中的来世是如琉璃一样明澈的,又是如虚空一样虚空的。凡事都是虚空,虚空的虚空。《圣经》上说,“已过的时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现在就由我来记念吧,记念这位叫张德的人,记念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代。有一刻,岁月的手指会拂去蒙在往事上的灰尘,我还能看到张德清晰的面容,永远的面容,眼神是忧郁的,伤世的,让我想到那就是风中的一片树叶,随时准备辞离枝头,随风飞到天尽头,天尽处茫茫虚空啊。

  此后的某一天,一个冬日宁静的黄昏,这个叫李小娅的女人坐在高楼一间弥漫咖啡香味的座位上,望着外面闹市的繁华,红尘滚滚中,这里则异样的静,流淌的轻音乐曲制造出一种特有的氛围,使她陷入回忆,并完成这场回忆,她想起有过的一个遥远的冬天,与张德在雪地上堆雪人,滚雪球,扔雪弹,那时是多么快乐无知啊,空气中树林里振颤着他们的笑声,闪现他们追逐的身影,如今这一切都沉寂下来,遥远处只有安静的空旷的雪地,雪地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再也没有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再也没有人用欢叫和笑声去闹腾那份安静了,这真让她伤感,空虚,只见她点燃一支香烟,轻轻地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出一口烟,灰色的烟雾中幻现出张德那张最后的面影,虚空中,她仿佛听见他在喊:“李小娅,李小娅————”这个叫李小娅的女人顿时泪流满面,那是与她的灵魂不期而遇的结果。


                                                                 武志强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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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4 07:03 | 只看该作者
把小说写得像散文一样,是不是方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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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4 14:35 | 只看该作者
文笔自然、富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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