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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1965年春,在美国爱荷华创作的一篇短篇。1971年,白先勇将自己六十年代创作、发表于《现代文学》的14篇短篇小说结集为《台北人》,《永远的尹雪艳》被列在书首。 尹雪艳,是白先勇笔下的经典形象。“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能在上海百乐门舞厅、兆丰夜总会、兰心剧院、霞飞路侯门官府客堂、台北仁爱路公馆里艳压群芳、“拘”拢旧雨新知,靠的或许就是她这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与“别有一番妩媚”。
一 作为小说人物,尹雪艳是否有原型,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原型,是小说人物创作的原始依凭。有些文艺作品里的人物,就是作者根据现实生活中的人塑造出来的。虽然这种塑造,不是简单的摹写,而是创造性的艺术加工。但人物身上,却依然可见原型的影子。原型,被鲁迅称为模特儿,他在谈到他小说里的人物时,曾经说过:“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 鲁迅所谓“也一样”,是说小说人物与小说故事一样,他“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者听过的缘由,但决不会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者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见为止。” 关于尹雪艳,白先勇有明确的说法:“她只是我的想象,是我由那些看过的人和事,真实的举止、姿态拼凑出来的。”也就是说,尹雪艳,没有具体的原型,是白先勇根据自己的观察、理解、想象,“笔下生花”塑造出来的人物。但没有具体的原型,不等于没有原型,白先勇“看过的人”的“真实的举止、姿态”就是他塑造尹雪艳所依凭的原型。 那么,白先勇“看过的人”,是哪里的哪些人呢?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上海,上海的风月场,上海的风月场里的女人。 小说开篇就点到明尹雪艳最初的生活场所:上海百乐门舞厅。接着叙述了尹雪艳在上海的故事:与“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的交往,嫁给“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得炙手的洪处长”。白先勇的大陆生活只有短短约13年:1937年出生于南宁;1943年就读桂林中山小学;1944年逃难重庆,患病辍学;1946年随家人赴南京、上海,居上海虹桥路养病两年;1948年迁居上海毕勋路(今汾阳路),复学就读徐家汇南洋模范小学;1949年离开大陆赴香港。能感知世事、时势的,应该是在上海这几年。特殊的家庭出身,身处十里洋场,耳濡目染的风月和交际定会不少,印象深刻。 上海,这个曾经的小渔村,自1843年底开埠以来,外商云集,外资蜂入,很快取代广州成为中外贸易的中心。其中西合璧、土洋并存,其龙蛇混杂、三教九流讨生活,其灯红酒绿、红肥绿瘦的风月,最具民国风味。对于白先勇笔下那些流落台北的民国时期的富贵人等来说,上海,是财富的象征,是青春之所在,是其回味无穷的“精神家园”。《永远的尹雪艳》里,出场的,几乎都是富贵人等,就是风月场里的尹雪艳也是“高级”的。因此,白先勇在这篇小说里,将人物原型定位于上海,定位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民国时期的上海风月场,是有其特殊的考虑和深意的。 让我们来看看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 小说里的尹雪艳是“十几年前”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把那些“五陵年少”迷得神魂颠倒的。那时,她应该是一个在风雪场上历练了相当时间的人物,至少也是二十出头好几。这二十出头好几,加上“十几年”,再看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可以推断,尹雪艳虽然“总也不老”,是否已是“嫁作商人妇”的年龄也未可而知,但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年轻,应该是事实。这,或许就是白先勇在小说里,写尹雪艳,在上海,有“世人不及的风情”与“别有一番妩媚”,而到了台北,便只说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的原因。 但不是想象中那么年轻的尹雪艳,却依然有非同一般的魅力。她“坐落在仁爱路四段”的新公馆,“教人坐着不想动身”,“太太们一个也舍不得离开”“一窝蜂似地聚到尹雪艳的公馆里”,尹雪艳“总耐心地听她们的怨艾及委屈,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把她们的焦躁一一熨平”,“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尹雪艳“都招呼得妥妥贴贴”。于是,不管男人女人,只要“一进到尹公馆,坐在客厅中那些铺满黑丝面椅垫的沙发上,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这就是尹雪艳的厉害之处。宾至如归,男女如此,因为尹雪艳的热情与妥贴,会使人感到自己的重要。乐不思蜀,可能就是男人了。所谓“蜀”,是指这些男人自己的家,如果因为在尹雪艳这里“乐”,而不“不思”自家之“蜀”。这乐里,自然就有了一丝心的异动,几分欲的沉湎。在这样的乐不思蜀里,小说顺理成章地引出了徐壮图这个上海交通大学——注意,又是上海——毕业的“中年男士”,引出了尹雪艳在台北的又一次惊艳。 尹雪艳是小说世界里的真实人物,她的真身清清楚楚:上海风雪场最为惊艳的花魁,是民国时期上海的繁华与风情的总和;台北交际界风韵依然的未老徐娘,把上海的风月与妩媚带到台北,虽气宇格局小了许多,却还能勉强维持。
二 读《永远的尹雪艳》,却总觉得,小说里的尹雪艳除白先勇所说的“总也不老”之外,更有一种“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尹雪艳既是真实的人,又有许多人难具备的“非人”特性。 这,就涉及到《永远的尹雪艳》里的意象问题。 意象,是一个与具象或者形象相对的词。美国诗人庞德说:“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英国诗人艾略特在1941年费边出版社出版的《观点》一书里,说得更清楚:“一个著者的想象只有一部分是来自他的阅读。意象来自他从童年开始的整个感性生活。我和所有人在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感之中,某些意象(而不是别外一些)屡屡重现,充满着感情,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一只鸟的啁啾、一尾鱼的跳跃,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朵花的芳香,德国一条上山路的一位老妇人,从窗口里看到的正在赌牌的六个恶棍--在黑夜中,在法国一条小铁路的交叉站上,那里还有一辆水车。这样的记忆会有象征的价值,但究竟象征着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它们代表了那种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 意象,为诗歌创作必备。白先勇将意象,借用到小说创作中,使我们从《永远的尹雪艳》里的尹雪艳身上,不仅看到了一个风华绝代有未老徐娘,也从这个未老徐娘身上看到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白先勇青年时期的文友,以评论白先勇小说而闻名的欧阳子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一文中说:“尹雪艳,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她超脱时间界限:‘尹雪艳总也不老’;也超脱空间界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如果白先勇的这篇小说里真有意象的话,欧阳子的分析,应该算是切中意象之要害了。 在白先勇的笔下,尹雪艳的步态几乎都是用“风”来形容的。跳舞,“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走路,“像一阵三月的微风”,“全场的人都好像给这阵风熏中了一般”,“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一阵风一般地闪了进来”。“风”用于走路,一般是形容走得快、走得轻。但尹雪艳总是“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显然不求快,也不会快。快起来,急急慌慌的,哪还会有“世人不及的风情”,哪还会“别有一番妩媚”?白先勇用“风”来写其行走之状,显然是说其走得轻。正因为如此,才会具体地用“三月的微风”,不是暴风,狂风。这个经常“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的女人,应该如欧阳子所说:“白先勇一再用‘风’之意象,暗示她是幽灵。”具有“非人”的气息。 《永远的尹雪艳》的结构很简单,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四个陪衬。这三个男人,与尹雪艳有男女之欢,最终两死一落魄。在上海,虽然“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败家,重者人亡。”但“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不免想冒险,去闯闯这颗红遍了黄浦滩的煞星儿”,结果“下狱枪毙”。“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可是洪处长的八字到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到了台北,尹雪艳只“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按住”,便把这个“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经理”“拘到跟前来”了。不久,“一把扁钻从徐壮图的前胸刺穿到后胸。”表面上看,白先勇一再强调的是尹雪艳八字太大,带有重煞,一般人克制不了,必要受其祸害。白先勇八字一说,只是一个幌子。白先勇在写徐太太与其干妈吴家阿婆这一段里,说得再明白不过:“老师父的法力并没有能够拯救徐壮图。”人的出生年月,只是偶然,这偶然里不会隐藏神秘的必然,所谓八字相克,“冲犯了东西”,都是骗人的鬼话。白先勇先反复地书写八字的重煞,然后轻轻一笔破除“迷信”,就是为了突出尹雪艳身上“非人”的品行。 请不要被尹雪艳那“浅浅”的笑迷惑,不要以为她如“三月的微风”般暖暖的。尹雪艳其实是冰冷的,而且愈来愈冷。在上海,王贵生“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还“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到了台北,因洪处长“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便离开了洪处长,“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而在徐壮图祭悼会的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更为甚者,“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陶渊明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以理解。但尹雪艳在与其的肌肤之亲的男人落魄后、死后的作派,别说当事人,就是局外人,不周身寒彻都不可能。这,不也是在彰显尹雪艳的“非人”性格吗? 而最能尹雪艳展示“非人”特质的,是小说里一段“双关”意味浓郁的描写:“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圏,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尹雪艳,哪里是在看客人们打牌?尹雪艳,哪里还是食着人间烟火的交际花?她,依着“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浅浅地笑着”,散发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地抖动着”,“一对银耳坠子吊在她乌黑的发脚下来回地浪荡着”,永远着。 尹雪艳身上的“非人”特征,或许就是白先勇隐藏在小说里的意象。这个意象,仿佛上帝,高高在上,看透人世纷乱人性之恶;仿佛死神,冷酷冰凉,带走敢于“冒犯”她的一切;仿佛幽灵,来无影去无踪紧跟着你,一不小心就把你带入她的冰凉。岁月倏忽,繁华不在,欲壑难填,只是《永远的尹雪艳》的表层。永远的尹雪艳,也是永恒的尹雪艳。在这满含嘲讽意味的表层之下,是强大得谁也躲避不了的生命的无常,死亡的必然。而永恒的尹雪艳,就是“无常”,就是“必然”。
三 白先勇在《台北人》书前引录刘禹锡的《乌衣巷》,可以看着是对《台北人》所有小说主旨的提示。欧阳子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视角,一个是‘过去’一个‘现在’。笼统而言,《台北人》中之‘过去’,代表着青春、纯洁、敏锐、秩序、传统、精神、爱情、灵魂、成功、荣耀、希望、美、理想与生命。面‘现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乱、西化、物质、色欲、肉体、失败、委琐、绝望、丑、现实与死亡。”的确,这种今昔对比,在《台北人》中一再重现,屡屡可见。 但单从主角来分析,《永远的尹雪艳》却是一个例外。 上海的尹雪艳,台北的尹雪艳,都是永远的尹雪艳。她“总也不老”,“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她的客厅里,“整个夏天”,“都细细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她不因时势巨变而改变一丝一毫。她风华绝代,风姿绰约。她一笑而倾城,再笑而倾国,倾倒众生。把那些上海的、从上海流落至台北的旧雨新知、董事经理一体“拘”到自己的石榴裙下,看着他们在欲望里生生死死,将一出“梦里不知身是客”唱得婉转动人。“天上人间”的余音,不但三日还清清楚楚,而且绕过去又绕回来,永不断绝,回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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