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枫叶飘飘的小说虽不多,但印象还算深刻。她善于营造完整有序的故事情节,将叙事目标直接投向城市人与农村人的生存本相与个体生命的庸常或者日常状态,用底层视角,以新写实和欲望化的叙事法则,切入普通人的灵与肉,书写自我在现代性焦虑、浮躁、冷漠、裂变等社会症候下的存在。
枫叶飘飘新作《流年渡》,主要讲述了一对城市男女的婚外情故事。“我”在丈夫王耿“净身出户”后尚未走出身心创伤的阴影,老板林杰便适时出现,填补了“我”情感的空白。林杰的“填补”,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公开的,无论是约会吃饭生日表白日常交往与追求还是对于“我”儿子毛毛的周到关爱,都是相当真诚与坦诚的、得体的或者说有分寸的,符合“我”对“暖男”的定义与期望、渴求。用“我”的话讲,“我在林杰身上找到了春天的芬芳”,“我”明知是陷阱是贼船是诱惑,却还是情不自禁、身不由已或者说既有主动又有被动地卷进了这场感情的“漩涡”。这是一场目不暇接的炫丽而幸福的隐痛暗流之上的“漩涡”,四个精神正常的中年男女与一个轻度抑郁症少年,都被裹胁进来。是危机?是生机?还是拐点?作者没有明说,留给了我们一个开放的结局。
作者在文本里用娴熟的叙事语言和精准的细部描摹,极有耐心地将这个看似老套的故事呈现了出来。英国作家福斯特说:“小说是说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这是所有小说都具有的最高要素。”这就是说,小说与故事,密不可分。尽管在很多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中出现了淡化故事情节的现象,但讲故事,依然是小说写作的主流。我们阅读飘飘的《流年渡》会发现,她的文本叙述非常充实,特别密集。城市男女的情感纠葛作为这篇小说的主题,不间断场景的高速运行与紧密拼接,使这个作品情节线索严丝合缝。叙述极其流畅,故事相当吸引人。
包间。早餐店。绕着城市转悠的小车。雅间窗外。海洋大桥。肯德鸡厅子。广场。印刷厂。办公室。步行街。客厅。沈阳北站。学校。饺子店。宾馆。医院。早餐店。公交站。公共汽车。住宅楼。窗外……
每一个场景都是一个小故事。而由这些小场景里的小故事串联起来的,就是一座现代城市里普罗之众的大故事。通过作者的讲述,我们不仅能看到这一幕幕场景,还能看到人物的外貌与内心世界。这一切,都缘于作者对于细节的重视,对于“诗外”功夫的修炼。细节是小说的血肉,是小说的生命,来不得半点虚假。这篇小说里能找到许多精彩而真实的细节。
比如,对于“保险”,对于投保受益人等的情节,讲得非常专业。“在谈到富享一生险种时,张口若悬河,罗列了一火车投注这份险种的益处。不愧是此行业的精英,他们每一天早晨会接受洗脑般的培训,真有立竿见影的成效。”这一小段,很精准。因为作为读者,我个人曾经在中信广场58楼亲身体验过那种保险培训的氛围,说白了就是洗脑,就是让听课的人产生“神”的幻觉——保险不是人做的,而是神做的,而你,是可以成为神的。
对另几个人物比如王耿及其同居情人,还有林杰的妻子马苏苏的刻画,或实或虚或侧写或虚实相间,笔墨不多,但仍能传神。比如,对于林杰妻子马苏苏,作者是这样写的:“哈哈,你叫山花对吗?听说,你长得漂亮,性感,有点像张曼玉,果然很动人啊!可惜啊!你没有机会走进这个姓林的家,他的女人永远姓马,知道了吗?”将马苏苏自以为是,不承认自己的婚姻之城早已坍塌的现实与妒忌心态暴露无遗。
至于主要人物“我”与林杰的刻画,我不同意文友说的山花对林杰的温情不够的看法。相反,我以为,作者在演绎这场婚外情时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我”与林杰,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从小说的交待来看,虽然婚姻名存实亡,但“枷锁”尚在,都还没正式终结。这种境况之下,两人的交往与感情的发展深化,虽说可以公开交往,但也不能过于“明目张胆”。尤其对于一个女人,正常的审美倾向,是要矜持一点的,是要有那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姿态的(小说中的“我”虽已非小姑娘,但对于恋爱的感觉,应当是一样的,谁恋过爱,谁就知道)。事实上,“我”对于林杰热烈追逐的态度,是渐进式“开放”的,由起初“本能的拒绝”、“心软”、“我是不是爱上了他”,到对于音乐选择的“默契”、“他低下头伸出温热的舌尖吻了我。我没有拒绝”,到“林杰伸过来双臂,在我的家里。我真心拥抱了他”,这条轨迹,作者交待得非常细腻、清晰而准确,女人心底的爱情之花,就是这般被中年男人林杰炙热的阳光所催开的。
小说的看点,不在于“我”对于这场情事的感受,而在于这几个相关人物的处理。焦点就集中在作者留给我们的那个开放式结尾。
“我”删掉林杰的名字,回到家里时,烟灰缸里的烟蒂,到底是谁留下的?这个,很有意思。有文友认为,这是作者设置的“反转”,依此逻辑,这个人物必定是“我”的丈夫王耿。是呀,他们本来就没有离婚,只是各自出轨罢了,婚姻的枷锁固然已经朽蚀,但依然还有约束。让他们破镜重圆,该有多美满!
我却以为不然。一个短篇小说,作者虽然对于其中的人物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还是必须按照人物的性格或者故事的逻辑走,特别是对于小说中血肉丰满的人物,你作者写活了他,对不起,他就有了生命了有了思考能力了,就由不得你控制了,你写着写着,往往就会身不由已地跟在他身后,让他带着你走。这就好比人类创造了机器人而机器人便有了自主行动力一样,如果没有事先防范,你想拦都拦不住他要去往何方。那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小说中的这两个“嫌疑人”。
一个是王耿。王耿当然是“我”的丈夫,“弃我而去”、“净身出户”后住在同城的一家印刷厂的住宿区,是印刷厂一名会计,有个情人,且,怀了王耿的骨肉。还“出差”“去海南岛玩去了(与情人)”。这个情节很重要,就是说,王耿的感情重心,已经彻底转移到了情人这边。他对于“我”的关心,仅仅只局限在儿子毛毛身上,换句话说,要不是毛毛,他早就离了这婚了。事实上,哪怕儿子都抑郁得“不想活”了,他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敷衍一下。这样一个不负责的男人,在情人的安乐窝里乐不思蜀的男人,我们还能指望他回到“住宅楼”?做一席滚烫的“排骨酸菜”?他能够突然回心转意?顿悟?
再看另一“嫌疑人”林杰。尽管,他精心设计的逃离婚姻枷锁的计划被马苏苏破坏了,但他对“我”的爱,却是势不可挡的。开了的弓,岂能有回头箭?他不是不爱“我”了,而是在下一盘“大棋”。他与马苏苏的婚姻,是“名存实亡”的,而且,他对“我”是有承诺的。那么,他为什么又不理“我”了呢?这就要提到小说两次谈起的一件事——林杰是怎么得知“我”的儿子毛毛有精神疾病的。作者设了一个悬念,后边解开了——“别,花,我求你谅解,还有,上次是你爱人给我打的电话……”——但还是要读者来脑补。林杰是一个暖男,起初他对于“我”的爱,是一种点对点的爱,是一种自私的爱,当他发现毛毛的情况后(当然是一直暗中观察他们婚外恋的王耿打的电话告知的。我们可以脑补,王耿和林杰在电话里有过一次长谈或者说一次交易,那就是王耿对于林杰和自己老婆的恋爱默许的条件,是林杰在照顾好“我”的同时,照顾好毛毛。毛毛始终是王耿的心病,他们之所以不离婚,就是不想刺激本来就有抑郁症的儿子),于是,他立即“切换”了身份,扮演了一个称职的父亲的角色。这一点我们从林杰去学校、医院、宾馆的言行中可以得到充分的验证。正是因为毛毛的病情,林杰放缓了对于“我”的追逐,采取了“外冷内热”的方式,迂回行进,将对“我”的“爱情”,转化为对毛毛的“亲情”。要俘获一个女人的心,你得看她到底最关注的是什么?或者说她的精神与生命支柱到底在哪里?从这一点来看,林杰无疑是圆熟的。好,我们再来看作者给出的另一个线索:烟。一个高明的作者,他从来都不会忘记自己作品里的任何一个细节,并且做到前后呼应。关于“烟”,小说一开始就提到过,就是林杰强行抱“我”进副驾驶位后驶向海洋大桥时候,他抽烟了,但随后又灭了。因为“我”咳嗽了。这是一种体贴与关爱。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大胆地判断,“我”住宅楼里的那两只烟蒂,就是林杰的。他彼时早就让毛毛开了门,和毛毛交流了很久,也许是和毛毛谈心,也许是在开导毛毛开心起来。然后,毛毛去一边玩去了,他开始坐在“我”的沙发上思考与“我”的将来,连抽了两根烟,才下定决心留下来,做一个生活的帮手,承担起某种应该有的责任,炖一锅滋润的热气腾腾的“排骨酸菜”!
因此,这个故事虽然老套,但是,紧锣密鼓的叙事,并没有拒绝读者的审美参与,作者聪明地留下了一些想象空间,使小说中那些难以言传的意味在情节和事件的缝隙中慢慢升腾起来。
那么,还有必要,说说小说的标题,《流年渡》。
我认为,这个标题,不仅切合了小说的情节内容,更统摄了小说的主旨,非常具有意蕴。“渡”是什么?渡口,迷津之“渡”。已婚男女不幸的灵魂与躯壳,到底该如何放逐,或者“皈依”何方?席幕容用诗写渡口,“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华年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流年是什么?还是用王菲的歌《流年》更形象,“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小说中的“我”,其实是寄望于“算”的。在接到毛毛电话后她受到沉重打击,竟然来到步行街上求助能掐会算的“阴阳先生”!
这个阴阳先生,能算出“我”的流年么?
当然算不出。
小说的最后,作者却非常温情且俏皮地以隐性作者的身份跳出小说本身,“掐指”算了算流年:窗外,三月正喧闹时。爱情故事都在这个季节上演,你记住了吗?(4025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