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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静静的桦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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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0 11: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6-20 16:52 编辑




  (一)

  开往三棵树的慢车,停靠在女儿河这个小站时,猛地上来许多手拿布口袋的乘客。原本很宽松的空间,骤然间如山雨欲来的狂潮,汹涌澎拜地冲击着每节车厢。

  没多大工夫,拿粗鲁而狂野的埋汰话,犹如当饭吃的闲唠嗑地吵吵声中,夹带着浮动在车厢空间的老蛤蟆烟的味道,充斥每个乘客的听觉与嗅觉,车厢里就这样沸腾起来了。

  乌云密布心间的温永刚,在车厢骤然沸腾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更加阴沉。他下意识瞟了一眼坐在身旁两手遮面,将头深埋在双膝上的许巧,他的身体略微抖动几下,仿佛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他阴沉的心头。

  他非常担心许巧承受不住近日来一连串突发变故的打击,尤其几日来她超出常人的冷静和沉默,更使温永刚的心里茫然所措,空洞洞的没着落感。

  对许巧的担心,只是温永刚的心理被压倒骆驼的驼峰上最后那根毛。

  缓缓前行的列车驶向何方?带他冲出人生的迷途还是驶进更迷茫的深谷?捕捉不到前面道路上的光明,才是压在他心头最大的痛点。

  “那两个瘪犊子想找削。”

  忧心忡忡的温永刚被许巧冷丁儿的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张开嘴惊愕地看着满目怒火的许巧。

  “咯咯……”她风云突变似的笑声环绕在整个车厢,使相对和谐的车厢氛围增添了几分不和谐的音符,起码在温永刚的意识中是如此。她银铃般开心的笑声仿佛沉寂了一个世纪,在顷刻间突然响起了,叫温永刚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悦耳动听已变得痛心的刺耳,他急忙双手捂住耳朵,不停的低声嘀咕:完了,完了……

  许巧硬生生地掰开温永刚的一只手,食指在他的额头狠狠戳几下,又指一指拥挤在过道上的两个其貌不扬,却敦实的像头牤牛的年轻男人:“咱去削那两个瘪犊子。”

  “后果呢?”

  “心情雪上加霜更可难受。”

  “发泄?”

  “不!解气!”

  许巧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进过道上汹涌的人潮中。忽然间,车厢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紧接着,所有乘客不约而同向嚎叫方向望去,个个目瞪口呆地瞅着这位姑娘惊天动地的举动。

  或许乘客们都会在瞬间产生同一个疑问:她是人还是妖?

  被许巧制服而蹲在地上的青年男人,不停的哀求:姑奶奶饶了咱吧!咱的亲姑奶奶……

  在一旁的另一个同伙眯起永远睁不开的小眼睛,歪了歪脖子又瞄了瞄许巧,从鼻孔里很不服气地哼哼几声:“姐妹儿,哪条行子的?下手够黑,哼哼……”

  “别扯用不着的,你俩瘪犊子心够黑。”

  “姐妹儿夸奖了,不过就是玩玩。”

  “玩命?”

  “姐妹儿,想找削吗?”

  “想!”随着一个想字,许巧单手借助抓着蹲在地上小偷的肩膀,以迅即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正中那个同伙的下巴,这一脚叫他双手捂着下巴坐在地上,鼻孔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说,掏了几坑活?”

  “姑奶奶,咱刚上来,只玩了一票。”

  “你们两个王八犊子,这些乘客都是去买土豆种子,有句老话说的好:饿死不动种子粮。掏了他们买种子的钱,叫他们一家老小今年怎么活?这叫伤财害命,还不快点把钱还给人家。”

  许巧捋了捋被弄乱的头发,飞身跃到座位靠背上:“叔叔大爷们,你们马上检查一下自己的钱丢没丢?是丢钱的都帮我押着这两个瘪犊子去找乘警……”

  “不用找了,我们来了。”

  乘警话道人到,把两个小偷铐起来,又在许巧的耳边嘀咕几句,她点点头跟着乘警和列车长带着两个瘪犊子走了。

  “大兄弟,那位姑娘是你对象吧?啧啧……那啥,人家是咋练出来的本事,咱估摸着,戏文里的女英雄刘金锭,没准还没人家姑娘那两把刷子。啧啧……”坐在温永刚对面抱孩子的青年妇女,咂咂毫无血色的嘴,发出几声赞叹。

  她发现低头看书的温永刚,根本没有搭理自己,几分不满地撇撇嘴,又嘛答嘛答(不满而又瞧不起人的举动)眼睛:“大兄弟,你咋这样?咱跟你说话呢,咋不理人呢?咱看着你配不上那位姑娘,真是的。”

  “你呀,真是个虎哨子(傻B),别得瑟行不。”青年妇女身边那位胡子拉碴的汉子,一边腮帮子抽搐几下,另一半脸上的胡子撅了撅,激歪的嘛答着他屋里的女人。

  乘客们都像看西洋镜似的站起身,凑过去看许巧勇斗小偷的热闹时,温永刚跟没事人似的,连屁股也没挪动挪动,他从军绿挎包里掏出一本“马克思青年时代”的小说,埋头认认真真阅读起来。

  之所以没去关注许巧的举动,原因有一,也是他唯一的理由:此时的她,发泄远比沉默更快解脱内心的酸楚。

  对面坐着的小两口之间的隔叽(拌嘴),温永刚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故弄玄虚的装糊涂。心情决定目光的审视感,当内心处在昏暗的低谷,看不到光亮时又怎能发现美的世界,更不想去挖掘与此刻心境截然相反的事物。

  从他和许巧踏上这列逃难的列车,脑子里一刻也没摆脱无望的念头,自己光明的前途在哪儿?要去的那片雪域的人们和那片白桦林能给他带来什么?在那里能找到出路吗?

  “哎,咱戴上执勤的红胳膊箍(袖章)咋样,没毛病吧?嘻嘻……”

  “咳呀(是),大妹子戴上红胳膊箍更俊了不是,咱说大妹子,你呀没毛病,咋样拾掇都好,这位大兄弟叫咱看那,毛病大的邪乎啦!他呀,根本配不上大妹子不是,啧啧……。”

  对面的青年老娘们儿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她僵硬的面目表情终于绽放了出来。

  “死老娘们儿,叫咱说你啥好?咱看你就是虎哨子外加欠八登,倒扯扯(混)的图啥,老子娶你这个虎哨子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大胡子撅了撅满脸的连腮胡子,没好气的呲哒(责怪)他屋里的女人。

  “你晚上对咱那啥时咋不说倒八辈子霉,咋!那工夫你吃蜜蜂屎了不是,你大老爷们儿的尿性去哪儿了,这阵儿咱屁股没夹紧跑出你来了,真是的。”

  “你……你……找削……”

  那老娘们儿没等他话说完,一头顶在他的胸上:“你削啊!不削就不是你爹奏(操)出来的,今儿咱倒是要……”

  “哇……”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被吓哭了。小两口着急忙慌去哄孩子,再没闲心去扯犊子了。

  “永刚,你瞅瞅人家小两口活的多有意思,孩子哭老婆闹多热闹,咱好羡慕他们的生活呀!”

  “我没看出有啥好。”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是烦。如果这样生活一辈子,真不如把我杀了,没劲。”

  “如果咱喜欢呢?”

  “那是你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你……你……”

  (二)

  摁下葫芦起来瓢。

  对面的小两口经过波澜壮阔的闲崩樱子(没事找事),在孩子停止哭叫的同时,他们二人犹如一汪湖水般平静下来。

  然而,许巧却开始横眉冷对温永刚,许巧手指点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神情的温永刚,气的只嘎巴嘴却说不出话,她的脸气的通红,全身都在颤抖。

  “大妹子,别跟他这种虎拉巴几(智商低)的人生气,跟这种隔路人(不合群)掰扯(理论)不明白,大妹子你何苦呢!”

  “大姐,他不虎,咱不许你这样扁扯(笑话人)咱对象,知道不?”

  许巧开始把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劲头转向那位好心的大姐。

  她与温永刚相识四年多,而且与他初识,是他奋不顾身踢开冒烟的手榴弹,这才救了她和好友林娇娇。在她的心中,永刚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一见钟情的白马王子。

  虽说,一直没跟他挑明那层关系,父亲临终对他的嘱托,干妈对她的认可已是不言而喻,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罢了。

  温永刚是她的人,自己咋跟永刚兴风作浪胡折腾,都是她跟他的事儿,别人扁扯他准定不行,这是她骨子里的霸气,决不能容忍他人说永刚一个不字。

  不过细细想想,应该感谢这位欠登儿大姐,不是她出口不逊,把自己逼急了,或许还没勇气公开承认和他处对象呢!

  许巧在瞬间变换面容,笑嘻嘻的对那位还在发懵的好心大姐说:“大姐,真不好意思,咱刚才被气糊涂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咱啥都没说。不过,他在咱心里面是一个最完美的老爷们儿,可不是你说的虎拉巴几的人哟。嘻嘻……”

  “巧巧,我问你,为啥人们都喜欢仰望星空?”一直沉默的温永刚开口了。

  “你呀,冷丁儿来一句,又憋啥蔫屁?”

  温永刚先是一愣,跟她相识这么长时间,从没听到如此的粗话,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否则他不会确定此话出之巧巧之口。

  在他的印象中,当向她提出这样问题时,她一定会嘴角上扬,一副顽皮的样子歪着头眯起丹凤眼回答道:咱不知道,你告诉咱呗!有你百事通咱干嘛劳心费神瞎寻思不是。嘻嘻……

  温永刚真被搞糊涂了,冷丁儿冒出一句:“我觉得,刚才这位大姐评价我的话正适合你。”

  “你少跟咱玩里格楞,有屁就放,别扯闲篇(没用的话),麻溜的(快点)行不?”

  “我叫你放呢,嘿嘿……”

  “叫咱放啥?……好啊!不愧是臭老九的狗崽子,蔫精蔫精的坏。嘻嘻……星空吗……深邃宽阔,望着星空心里敞亮。”

  “其实,深邃的星空蕴藏着一种性格——含蓄。在我的眼中,她就像一位羞色的少女,娇美而不张扬,她懂得如何收敛透出浑身上下充满青春活力的光辉。所以,仰望星空能给人们送来无限的遐想,这种遐想会带着你走进另一个美丽的世界,心中最向往的完美世界。巧巧,你懂了吗?”

  “不懂,就是懂咱也装不懂。嘻嘻……”

  “咱的妈呀,敢情大兄弟还是个大秀才,出口成文邪乎(厉害)死啦!这话说得多好,比戏文唱的好听。啧啧……”那位大姐说完还咂巴砸巴薄片子嘴唇,好像在品尝一道美食似的。

  这时乘警走过来凑到许巧耳边嘀咕几句,她站起身对温永刚说:“你在这瞎白话吧,咱又有活等着呢,走啦!”

  温永刚望着许巧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他皱皱眉又摇摇头,脑海中开始盘旋一个疑问:巧巧还是自己相识四年多的许巧吗?

  在温永刚的印象中,巧巧具有超出常人的忍耐力,一贯做事冷静谨慎,遇事不慌,波澜不惊,甚至冷静的让人毛骨悚然。

  巧巧一起长大的最要好的朋友林娇娇,在春风得意飘飘然时,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在她头上,从天堂跌入地狱的现实打击,使一贯作风泼辣敢做敢为的娇娇束手无策,甚至产生自杀的念头。是巧巧软硬兼施,巧妙周旋使娇娇摆脱困境,并把灵魂上跌入无底深渊的娇娇拉回到沸腾的现实生活中。

  巧巧面对养父呈现在她面前那笔天文数字的金钱,她的面容犹如一汪平静的水面,仿佛这些金钱与她无关。尤其她养父在形势所迫之下选择自杀,她竟然使温永刚无法容忍的冷静,没有一滴眼泪,没表现出一丝的悲伤。

  为此,温永刚第一次冲着她吼叫,骂她是没有人性的冷血动物。

  然而,不论温永刚咋样急头掰脸的责骂巧巧,她如同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我自岿然不动。外甥打灯笼——照旧。她有条事理的安排好养父的丧事之后,对温永刚只解释一句:形势所迫,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这句话点醒了温永刚,深感自己那样对待巧巧等于在她伤口上撒盐。对她误解与责怪,是他今生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每每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仍然隐隐作痛,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搁置在他的心灵深处。

  通过此次的经历,他在敬佩巧巧的同时,自认为已经完全了解她,把笑容留给他人,将痛苦深埋在心底的人格秉性,值得自己像崇拜世界人民心中红太阳一样,崇拜这位善良姑娘。

  他不单单喜欢巧巧美丽的容貌,更喜欢她面对生活的态度,热情奔放而不张扬,充满遐想而不云里雾里的飘浮,她是结结实实站在大地上的人。

  巧巧不顾一切的勇斗小偷,温永刚并没有阻拦,这些日子她受的磨难是常人无法面对的,心里的痛苦远远超出人的忍耐极限,就让她发泄发泄吧!也许能缓解她内心痛楚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不论后果如何,减轻她内心强压是重之至重。

  今天巧巧张扬的表现,甚至可用张狂来替代张扬的表演。

  莫非她的内心压抑过久,一时半会儿无法彻底释放出来吗?也许,今天她不是任由性子放纵一次自我,而是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时刻准备骚动的血液,此刻的表现,才是她本真的性格。果真如此,又该如何面对这种自己最讨厌的性格,如何面对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她呢?

  自认为心脏功能比较强大的温永刚,被突发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强大的心脏酷似倍受蹂躏的折磨似的。

  经历四年多那股莫名其妙的狂潮践踏着他的自尊,难耐的已经找不到自我的生存位置。唯一能使他清楚生命意义的是亲情和友情,被迫离开母亲和那些朋友,身边仅有许巧这位在他心里早已视为亲人的好朋友。

  许伯伯在临终前嘱托他要照顾好许巧,要照顾她一辈子,他是点头默认的。文永刚能看得出来,许巧认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才是一辈子,而他却认为亲姐弟的关系也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因为永刚有个心结一直没能解开,他关内的父亲没有平反之前不考虑谈对象,加之他今年才二十虚岁,许巧也只大他一岁,干嘛过早考虑处对象呢!

  尤其现在又是形势所迫的出逃时期,更不该寻思男欢女爱之事儿。

  “大兄弟,咱能打听打听你们去哪儿吗?”

  对面大姐的话语打断温永刚的思绪,他呆滞的目光缓慢地移到大姐的身上,停顿片刻,从衣服兜里拿出他去往的地址递给她:“去这儿。”

  那位大姐接过纸条,突然像猫被踩到尾巴似的,大声惊叫起来:“妈呀!咱的妈呀……”

  整个车厢的乘客被她突如其来的嚎叫整懵了,好半会儿才缓过劲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声麻应人的嚎叫让人们浑身哆嗦心里打颤,有些乘客被吓得心率过快,用手按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捯气。

  紧接着是孩子的哭声和男爷们的叫骂声:“你个虎哨子娘们儿,嚎啥嚎,冷丁儿嚎叫想吓死咱儿子吗?还不麻溜哄儿子,今儿要吓着儿子老子跟你没完。”

  “你看看这张纸条,你不吼才怪呢!”

  当满脸烙腮胡子的大哥看完纸条也被惊的目瞪口呆。

  他们二人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所在的桦树屯,要去的人家竟是他本家的十三叔家,都说无巧不成书,咱这回比书里的故事更巧,巧的有点让他不敢相信:“孩他妈,你掐掐咱的腮帮子,咱想感受感受咱还活着不。”

  “真让咱掐呀?”

  “别磨叽,麻溜的。”

  “咱真掐啦!”

  才刚当家的没深浅的呲哒自己,可不能错过报复他的好机会,咱也没深浅收拾他一次,算是解气的过一把瘾,看看他嚎不嚎叫。这位大姐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把吃奶劲儿都使出来,狠狠的在他的腮帮子上掐了一把,还揪起几根胡须。

  随着她手起手落,烙腮胡子大哥像被宰杀的肥猪似的,“嗷”的一声吼叫,又把孩子吓哭了。

  围观的乘客将此情景瞧的一清二楚,不由的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怪哉怪哉,笑声不但没吓着孩子,反而他停止哭闹,眨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得非常招人稀罕。

  “永刚,咱这旮瘩咋这热闹?”许巧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来问道。

  烙腮胡子大哥见到许巧立马凑上前,裂开胡子拉茬的大嘴,笑着指点着巧巧说:“大妹子,你一定是咱十三婶的大丫头,咱不会猜错,哈哈……无巧不成书啊!哈哈……”

  “十三婶……大丫头……”

  (三)

  烙腮胡子大哥的十三叔,巧巧的继父是桦树屯袁姓大户他这代人的老旮瘩,排行十三,人送绰号“袁穿眼儿”。在方圆百里提他的大名袁栓柱没人知晓,提到“袁穿眼儿”无人不知,不过在屯中,老辈人叫他袁家老旮瘩,小辈人都称呼他十三叔或十三爷。

  “袁穿眼儿”本是松花江北的大平原上的庄稼人,从小喜欢狩猎,又有打枪的天赋。从他十五岁开始,每到庄稼人猫冬时,他会带着本家几个要好的小哥们儿,徒步千里走进小兴安岭狩猎。

  他狩猎有个隔路的毛病,只打皮毛动物,如狐狸、水獭、雪貂等等。尤其他打的皮毛动物都是对眼儿穿(用独子弹射穿动物的双眼),不损坏一点皮张,同样的皮张就比其它小伙伴多买几倍的好价钱。

  40年的腊月,他刚从小兴安岭背着二十几张各样皮张回到家,一进门就被小鬼子的开拓团抓去,被强行安了一个抗联探子的罪名,那年他才十九岁。

  被小日本抓住不死也要掉几身皮,他见过被抓进去的人没几个活着出来,此次别说回家过年,能在笆篱子里活到过农历春节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以,他走进牢房那一刻就做好死的准备,抱定一死的人也没啥再可怕的东西来降伏他了。竟然让他没想到,在牢房蹲不到一个时辰,却被两个带枪的小日本押到开拓团的团长家中,那个留着卫生胡子的开拓团团长,准备一桌东北的杀猪菜,要求袁拴柱加入开拓团护卫队,效忠大日本天皇,会将自己稀罕他的女儿良子嫁给他。

  这是哪儿跟哪儿,咱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小日本娘们儿,忘了啥也不能忘了祖宗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叫他当汉奸还不如杀了他。袁柱打心里恨小日本鬼子,不是狗日的强行霸占肥沃的土地,屯中的父老乡亲不至于隔三差五闹饥荒。

  面对两个选择:当汉奸,娶小日本娘们儿还是坐大牢等死?虽说良子跟他很熟,前些年她刚来的时候还经常跟自己玩耍,算是比较要好的小朋友。良子从模样到性情都是无可挑剔的好丫头,她是小日本,是抢占咱土地的强盗,是老祖宗的仇人,是中国人的仇人也就是他袁拴柱的仇人。

  他被抓时已经抱着必死决心,此刻摆在面前的两条路,只有走向死亡这一条路。当他准备拒绝开拓团长的时候,脑袋瓜子转了几转,心眼儿一活分提出他的要求:加入开拓团护卫队之事好说,容咱寻思寻思再决定。按咱这旮瘩的规矩,婚姻是媒妁之言,嫁娶是父母之命,咱得回去和父母商量商量,父母同意这门婚事再找媒人来提亲如何?

  他说完也不管小日本是否答应,敞开肚皮狠狠造了一顿杀猪菜,吃的肚子溜圆,饱嗝连天。开拓团长果然被袁拴柱糊弄过去,答应他回家和父母商量此事儿。

  袁拴柱回到家中告诉父母,麻溜带上五个哥哥嫂嫂及八位侄子侄女,家里的粮食和日用物品连夜逃命去,错过今晚一家都活不成。

  为了活命,一家二十几口稀里糊涂跟着他,赶着三架马爬犁,昼夜兼程逃到了小兴安岭这片桦树林,这片他来狩猎四五个冬天的大森林。

  次年春,一家人在桦树林旁边的大草甸上开荒种庄稼,还在草甸上搭建二十几间马架子窝棚,一个在大森林深处居住人的屯子,初步形成了。

  相继老家袁姓本家二百来口人,在两年的时间陆续搬迁到桦树屯,加之其它地方的猎人发现这里已经形成居住的规模,也将自己的家眷及亲戚迁到此地。

  在小日本投降那年,桦树屯已经拥有四百多人口,成为方圆百里最大的村落,袁拴柱也被屯子的人们视为创建桦树屯的奠基人。

  然而,他为啥带着全家来到桦树林,连他的父母也不知啥原因,他不想说的事情,即使带到坟墓也不会从他口中吐出半个字。因为,让他去当小日本开拓团的护卫队,以及日本小娘们儿良子稀罕自己都是太丢人的事儿,说出来他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小日本投降那年冬月的一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大雪团纷纷扬扬拉起一层白色的幕障,视线被阻挡在五步之内。“袁穿眼儿”拿着自制的弩箭走向远处的松林,凭多年狩猎经验,下大雪时松鸡都会卧在松枝上一动不动,是打松鸡的最佳时机。

  刚走进松林就听到微弱的救命声音,顺着声音走出几十步,在一颗老松树下发现一个被埋成雪人的弱女子。他急忙把她抱起来,帮她拨拉干净浑身的雪后,他犹如被雷电激着似的,打一个有生以来最大的激灵:“是……是……你……”

  “你……是……”她发出弱弱两声后,头一歪昏倒在他的怀里。

  他不知所措地托住她软绵绵身体,呆呆地望着迷漫大雪团的天空,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把整个世界都混混沌沌地装在他空空的脑袋瓜子里面。

  突然,他就像被激怒的老虎般吼叫起来:“天呐……”

  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却将怀里的弱女子惊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睛到把眼睛瞪的溜圆,只是刹那之间,而后又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喃喃低语:“你叫咱找得好苦好苦啊!咱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感谢天皇保佑咱又见到你,又见……”

  听到天皇二字他怒火万丈,一把将她推倒在雪地上,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去找你的王八犊子天皇吧!”说完他转身就走,还愤怒地甩甩胳膊。

  她紧跑几步抱住他的一条腿苦苦哀求:“咱再不提天皇还不行,你是咱今生稀罕的第一个老爷们,也是最后一个老爷们,求你收留咱,叫咱干啥都行。”

  “你说的?”

  “咱说的。”

  “不反悔?”

  “只要每天能看到你,咱下辈子都不反悔。”

  “你呀!一个小日本的丫头片子,咋跟东北老娘们儿一个奏性(德性),地地道道的虎哨子玩意。”

  “反正咱无路可走,不赖上你就剩死路一条,为了生存下去,咱给你当老妈子(侍候人的保姆)都行。”

  “凭你满口东北大苞米碴子味道,咱可以收留你,不过……”

  “咱啥都答应你,别说不过二字。”

  他给良子定了几条规矩:别想跟他成亲之事,不能暴露她是小日本,从今往后她就是他一位狩猎朋友屋里的媳妇,名叫高粮花,是松花江南大水泡子人。她当家的进林子狩猎有一年还没回去,这次是她找当家的才来到此地。他和她以后大伯子与兄弟媳妇相称。

  “不能叔嫂相称吗?”

  “不能。”

  “咱想……”

  “想留下吗?”

  “咱懂,你没屋里的咱没当家的,怕别人扯老娘们舌嚼耳跟子不是,咱听你的,反正你就是咱心里面的当家的。”

  “你再……”

  “行,咱不再说还不行?”

  “你身体咋样?”

  “有你在咱啥都能抗住,说吧,啥事?”

  “咱想打几只松鸡再带你回去,不管你是王八犊子小日本,还是虎哨子娘们儿,头一回到咱家做且(客人)总要招待招待,今晚咱给你做松鸡炖榛蘑,准定吃的你下辈子都流哈喇子。哈哈……”

  小半天的时间,“袁穿眼儿”就打到十几只松鸡,几乎箭无虚发。佩服的良子,不,从现在她叫高粮花,佩服的她对他五体投地:自己能得到这位真爷们儿做当家的,那得多幸福啊!

  返回的路上,高粮花告诉他,她们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一伙当地人去她家瓜分东西,她父亲不答应就动起手,结果她父亲被打死,母亲也服毒自杀身亡。她是趁乱偷偷跑出来,不是她怕死,而是今生不再见自己第一个稀罕的老爷们,她死都闭不上眼。

  “袁穿眼儿”问她咋找到这疙瘩的?她一副神神秘秘的眼神告诉他,她早知道他在小兴安岭的桦树屯,为了不让气得发疯的父亲伤害到当地老乡,她承认是自己帮助袁拴柱一家逃走的,有啥火气都冲她来,这事跟其它人没关系。父亲狠狠教训她一顿之后,怒气也自然而然地消退了,从此父亲看的很紧,她没机会偷跑才等到今天。

  “其实,你那个王八犊子父亲也是虎哨子,咱随口编一套白话不就把他忽悠了不是。你们小日本并不聪明,满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臭大粪,没啥了不起。”

  “你知道他为啥被你忽悠?”

  “为啥?”

  “他认为你是他菜板子上的肉。”

  “妈了巴子,这个王八犊子,不是人奏的。”

  (四)

  袁拴柱五个哥哥嫂嫂听说他领回来一位俊俏姑娘,都以为是他找的对象,全过来给父母道喜祝贺。哪成想她是迷了路被拴柱救回来的朋友之妻,哥哥嫂嫂们热乎乎的心被泼了一盆凉水。

  都劝说他少管闲事,自打来桦树屯五年里他没少管闲事,光在林子里救的伤号和迷路的足有二十几人,可捞到啥好处?除了花钱给那些白眼狼治病,白搭粮食,人家还不是一拍屁股走人,一个二十四五的光棍子,不操自个娶媳妇净扯跟自个屁毛不粘的事儿,真不知他到底图啥?

  听到哥哥嫂嫂数落他,高粮花憋不住冲他们喊:“咱不是白眼狼,反正咱只是和失踪那人定了婚,并没过门。大爷大妈和哥哥嫂嫂不嫌弃咱,拴柱他也愿意,咱没啥说的,咱愿意侍候侍候他一辈子。”

  “咱不愿意。”

  拴柱妈用长烟袋锅磕一下拴柱的脑袋瓜子:“瘪犊子玩意,这事儿由不得你,老大老二家的麻溜给瘪犊子拾掇屋子,今晚让他和新媳妇入洞房。”

  “谁稀罕谁娶,打死咱也不娶。”

  拴柱甩下一句冲出门,直奔远端桦树林里为狩猎搭建的地窨子,一走大半月没回来打照面。当他再露面时身上背三四十只松鸡,并叫上五个哥哥带着两架雪爬犁往回运猎物。

  家里人之所以没去找他,都知道他的犟脾气比头犟驴还犟,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另外他有个毛病,一旦心里不痛快保准去打猎,就像他是为这片林子所生似的,只要他走进林子一切烦恼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哥六个吭呲瘪肚累的满头大汗,把他这小二十天的收获拉回来,站在院子等他的高粮花见到两爬犁猎物惊呼起来:“咱的妈呀!干爹干妈,你二老麻溜出来瞧瞧,这头野猪足有小四百斤,再看看这十几只傻狍子,个个溜肥大个头,咱家今年过年可有的吃啦!拴柱你小子真行,咱没看错人,哈哈……”

  拴柱五个哥哥都在为高粮花竖大拇指,他心里老别扭了,心想:你们知道她是小日本,准定不再竖指头,不把她赶出去才怪呢!

  “你能不能别欠登儿行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像老鸦叫似的,不怕把自己的嘴扯开吗?”

  “瘪犊子玩意,咱老太太和老爷子认高丫头为干女儿,今后你小犊子对干妹妹好点,真是的。”

  拴柱的五哥凑到他跟前,眨眨充满诡秘的眼睛:“老疙瘩,咱咋看这位干妹妹像一个人,嘿嘿……”

  “像谁?”拴柱听到五哥冷丁儿这么一问,身子打一个激灵,心脏加速跳动,好像能听到“咚咚”的脉搏跳动声音似的。

  五哥并没注意老疙瘩紧张的神色,只是小声的对他说:“咱咋瞧她都像小时候一起玩的良子姑娘。”

  “老五,咱估摸你眼睛不是看人,倒是用来出气的,瞧她浑身上下都是高粮花子,满口苞米大碴子味道,跟人家良子姑娘能比吗?人家良子长的细皮嫩肉的多水灵,哪儿是她这凑性。”

  “倒是,五哥多想了,老疙瘩别在意。”

  拴柱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开仅仅大半月,从小娇生惯养大小姐的良子,竟然能跟浑身高粮花子的庄稼人打成一片。即使在装孙子,想得到全家人由其很矫情的母亲认可,她必须脱胎换骨掉几身皮才行,她能坚持多久?他的心里产生一个迷,一个靠时间才能解开的谜团。

  世间哪儿有不透风的墙。

  前些时候,拴柱在林子救一位手脚都被冻伤的狄仁,为这个狄仁的名字没把他妈笑死,直到现在老太太一叫狄仁还会扯开嘴巴子,笑的“嘎嘎”的。

  几天来拴柱给狄仁送饭,发现他的目光里藏着深不可测的诡秘,总是对他坏坏的一笑。

  “老狄,你都四十好几的人啦!为啥跟咱玩老娘们儿那一套,对咱有啥直说,有屁就放,别憋出毛病咱还得花钱给你看病。”拴柱忍了几天实在憋不住,直截了当的问他。

  “没啥,我只想问问你干嘛不娶高粮花那姑娘,?”

  “她不是咱对眼的人。”

  “未必!”

  “咋说?”

  “她是日本人,你恨日本人。”

  “你……”

  “她第一次过来给我送饭,我就认定她是日本人,我还叮嘱她,以后不论在谁的面前都不要点头哈腰,不改掉日本人的臭毛病,她早晚会穿帮。另外,发现你看她的眼神里充满着爱慕,我想劝你几句,小日本也不是都是坏人,中国人经常说爱屋及乌,那是体现爱的宽仁,你总不能违背中国人的宽仁,恨屋及乌吧?”

  “你说的咱懂,咱是自个跟自个较劲,无法接受自个娶一个小日本的娘们儿做媳妇。不过,咱听你这话有点汉奸的味道,咱好心好意救你,可别褶褶了救回来一个汉奸,你必须跟咱说实话,你到底干啥的?”

  “不是早和你说了,我就是想买几件上好的皮张,误入林子才迷路的。行啦!别把话题扯远,你到底爱不爱那姑娘?”

  “啥爱不爱咱不咋明白,那丫头片咱心里稀罕。但是,咱知道小鬼子抢占中国土地,杀人放火奸淫咱同胞姐妹,是咱的仇人,从古到今哪有稀罕仇人的道理不是。”

  “你呀!哪儿都好,就是死性的像件出土的老古董,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唉,可惜呀可惜,一对好姻缘被你老弟古板掉了。”

  “嘿嘿……咱就是死性,以后你不许再提此事。”

  拴柱跟良子婚事就此打住,不论谁跟他提及此事他都跟人家急头掰脸,包括他矫情的母亲。

  没多久,许巧的养父,拴柱的许大哥,拖着一只伤残的手来找拴柱,他告诉拴柱他原本打算留在此地生活,一次意外右手受伤残疾,下地干活很不方便。所以打消留下来的念头,这次来只是给拴柱留点袁大头,已表拴柱对他的救命之恩。

  自从那次帮许大哥躲过小鬼子的追捕,他每次来看拴柱都要留下不少硬头货,这次他的手已经残疾,拴柱说啥不能再要他的钱。

  许大哥告诉他,这是最后孝进二老的小意思,以后能不能再见面还得两说呢。

  拴柱看着许大哥残疾的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后许大哥拖着一只残手在生活中有许多不便,如果叫高粮花嫁给许哥不是挺好,高粮花有了着落,他的生活有人侍候,自己也能放心了。

  当许大哥听了拴柱想把高粮花嫁给他的事儿,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从此再没走进这片桦树林。

  不过,他们哥俩在解放后还是经常有书信来往,拴柱屋里的老娘们,也就是许巧的亲生母亲,还是他许哥介绍过来的。

  二十多年过去,拴柱已经是五个女儿的父亲,他的父母也在早些年双双过世,只有高粮花这位干妹妹一直未嫁,跟着他们一家人在一个锅里搅马勺。

  二十多年他和她兄妹相称,他们之间各自把持自己的信念,却相安无事。

  刚开始的时候,高粮花时不时拿话激他,有一次她话赶话,说他不是老爷们儿,很可能是二椅子(两性人),为此拴柱躲进桦树林的地窨子呆了大半年。

  直到许大哥给他介绍对象,叫他去许大哥哪儿把许巧的母亲带回家成婚,他才回了一趟家,准备一下去许大哥哪儿所带的东西。

  他在许大哥哪儿停留几日,通过交谈他与巧巧妈一拍即合,双方都非常满意,临行时许大哥千叮铃万嘱咐,叫他必须要隐瞒她悲惨的经历和身世,避免她以后不好在他家里做人。

  正因为他答应了许哥,二话没说,回到家麻溜地迎娶她做了自己屋里的女人。关于她悲惨的经历及许巧的存在,他已经把这些烂在肚子里。

  自从拴柱完婚之后,高粮花再没对拴柱表现出轻浮举动,她死心塌地的做了他的干妹妹,帮着干嫂嫂操持家务带孩子,也不许任何人提及她的婚姻之事,在这个家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姑娘。

  前些日子,“袁眼穿儿”收到许大哥的来信,告诉他,巧巧带着一位男同学要来他这里落户,希望他能把巧巧当成自己的亲女儿对待。

  巧巧妈听说大女儿要来,高兴地拍拍自己快要生产的大肚子:“要还是一个丫头片子,咱不就成了王母娘娘,也有另外一个七个女儿变成七仙女的故事了不是。”

  “别闲扯瞎掰,这回一定是带把的,你还嫌屯子里丫头片少啊!早年间屯子里满街是光棍,现在你再瞧瞧,满街跑的都是小丫头片子,你别再给老子添堵行不。”

  “袁眼穿儿”不是不欢迎巧巧来,只是心里有顾虑,屋里的女人在娶她之前有一个女儿之事,从来没人知道,巧巧的到来准露馅,他的脸面往哪儿搁?本来东北老爷们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他更是如此,让他丢面子比死还难受。

  他心里憋屈又没法跟他人述说,只能去见识广的干妹妹屋里倒倒肚子里的苦水。

  因为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主动进过她的屋子,他的到来招实叫她心里一惊,看到他满脸愁云的可怜样,急忙给他切一盘酱狍子肉,又炒一盘花生米,斟满两杯老烧酒:“哥,有啥烦心事跟干妹念叨念叨,今晚干妹陪你一醉方休。”

  干哥哥跟干妹妹一来二去都迷糊了,二人竟然滚到炕上开了戒,干妹妹高粱花这位近五十岁的老姑娘,做了第一回真正的女人。

  (五)

  如果说老拴柱和高粮花是干柴烈火,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二十多年来他只要想跟她起腻,随时都有可以,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高粮花一根筋的稀罕拴柱,从小拴柱变成老拴柱,打心底都希望他能给自己做真正女人的机会,即使只有一次,她也会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

  巧巧妈一大早过来叫小姑子帮忙做早饭,竟然撞见他们二人睡在一个被窝,她并没像一般女性被打破错坛子时,惊天动地的大呼小叫,而是轻轻地摇醒当家的之后,神态超常平静地叫他们给自己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

  “嫂子,不关干哥哥的事,是咱想做一回真正女人,才借他喝多来满足自己的那啥,要打要骂你冲我来,千万别为难干哥哥行吗?算是妹妹求你了。”

  “咱当家的和咱一见面就把你稀罕他的事儿告诉咱了,二十多年也挺难为你的,老了老了做一回女人好吗?”

  “不好。”

  “为啥?”

  “疼。”

  “咱十六岁那年,被一个无赖臭流氓给强奸了,那种痛不单单是身子,心里的疼痛叫咱咬牙切齿恨一辈子,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时常在咱心底闪现,可是,咱还得做女人不是。干妹,咱知道你干哥这几天心里烦,都说天最大,咱寻思你干哥的面子比天大,就为不值半分钱的面子,把你从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耽误成一个老太太。今天好啦,云开雾散见晴天,他把恪守二十几年的死性劲儿也打破了,你说说,他为啥?”

  “嫂子可别吓咱,你此刻的平静叫咱心里发怵,你心里有怨恨还是骂出来吧!”

  “良子姐姐,咱这样称呼你……”

  老拴柱听到屋里的老娘们儿这样叫高粮花,如同炸响一声晴天霹雳,震塌了自己头上的天,被惊吓的头发竖起来能把屋顶捅一个大窟窿似的。

  他下意识扬起脑袋瓜子看了看屋顶,而后双手抱住脑袋开始后悔:咱有病,干啥一见面就把良子的事儿告诉这个虎哨子娘们儿,等于给自己头上安一个马蜂窝,二十年平安无事,并不等于马蜂不蜇人呐!

  巧巧妈话说半截发现当家的脸色不对,急忙将这个话茬打住,变换另一种口吻说:“当家的,别担心,别以为咱就是你的养孩子机器,好歹咱还读过奉天最好的女子中学,孰重孰轻咱能分得清。”

  “你……奉天……咱咋不知道,为啥?”

  “为了生存和逃避。”

  高粮花瞟瞟目瞪口呆的老拴柱,不由的“咯咯”笑出声,一对颤动的咂(乳房)提醒了她,自己还光着身子,急忙捂住咧开的嘴,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还是憋不住从被子里传出声音:“咱也是为了生存和逃避,只是多了一份爱情,哈哈……”

  “咱也是为了那份刻骨铭心的初恋,都是所谓的狗屁贞洁和脸面,才变成今天的养孩子机器。所以说,良子姐姐比咱活的快乐,起码能每天看到你心中的爱人。”

  “哎,你们两个老娘们在胡咧咧啥,说几句人话行吗?”

  巧巧妈麻哒麻哒当家的老拴柱,撇撇厚厚的嘴唇:“跟不同时代的人一起过日子好憋屈。”

  高粮花听到巧巧妈一声感叹,亟不可待的把脑袋钻出被窝,一百个不服气的说:“不同步才好呢!每天都有纯朴的新鲜感,尤其他那种原始狂野豪放的性格叫咱好稀罕,咱瞅着听着心里很敞亮不是。”

  老拴柱迷糊老半天才缓过神,他瞥瞥这边又瞄瞄那边,敢情她们二人一直在自己跟前装,一装就是二十多年。每天骂她们虎哨子娘们儿,真正的虎哨子是咱呐!他没着没落地抹拾抹拾满脸胡须,没话找话又可怜兮兮的说:“屋里的,给咱装袋蛤蟆烟呗。”

  自从巧巧妈认识老拴柱那天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抖落掉浑身大老爷们儿的臭架子,压在她心头二十几年的憋屈一下子没了,舒心的对他笑了笑说:“当家的,大冬天往自己身上泼一盆水,再到荒郊野地冻成一个冰冷的硬壳好受吗?今天你终于用自己的热情融化了冰冷的硬壳,真好。”

  “不好,你好了咱不好”

  “不好是吧?咱再给你加把火,向全屯里的人咧咧,你跟一个日本娘们儿上炕搞破鞋,这把火烧的够旺吧?嘻嘻……”

  “败家娘们儿,那啥,你想整死咱呐?”

  高粮花不顾自己光着身子,“噌”地站起身,抄起炕边一把剪子逼在脖子上:“嫂子,你敢说出去咱现在就死给你看。”

  “良子姐姐,你细白光滑的皮肤哪个老爷们儿不稀罕,连咱一个老娘们儿都稀罕的不得了。嘻嘻……”

  “疯了,疯了,败家娘们儿想干啥?”

  “咱大丫头来了之后,你必须公开承认这个事实,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老拴柱听完扯开大嘴笑了:“哈哈……咱当是啥邪乎事儿,今天咱就给大丫头拾掇屋子,保准大丫头跟她的对象满意,你瞧好吧!”

  “你是真爷们儿,咱信你,今早晨咱没来过孩子她姑屋里,压根啥事也没发生过。”巧巧妈挺着大肚子头也没回,一拽一拽地走出屋门。

  高粮花望着巧巧妈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这个深藏不露的女人不简单呐!”

  “麻溜穿衣服,快五十的老太太还嫌不丢人陷眼呐?”

  “干啥呲哒咱,老太太也是女人。在咱心中爱情是伟大而神圣的,为了爱情咱可以不顾一切,乃至生命,有啥丢人陷眼的。”

  “你呀!别胡咧咧行不,爱情是啥狗屁东西,能当吃还是能当穿?”

  “是啊!嫂子说的在理,对牛弹琴是很憋屈。”

  巧巧妈回到屋子开始烧火做饭,心思却不在做饭上。二十多年她尽力不去想过去的往事,每当想起来都会感觉心在痛,如千万只利剑刺破她的心脏似的。自己初恋的他,为了寻找远大理想和抱负不辞而别,离她而去的那一刻,她的心都碎了。

  为了那份情窦初开的初恋,她背着父母悄悄离开殷实的家去寻找那份真爱,只有十六岁她,只身一人踏上艰难的找寻行程。却在一座大山脚下被胡子掠去,被逼迫做了一个多月的压寨夫人,受尽五十多岁的胡子头的凌辱。

  不是解放大军路过此地解救了她,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间活着。她跟随解放大军南下来到解放不久的古塔城,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悄悄离开大军想找一个医生把孩子打掉。没成想误打误撞认识了好心的许大哥,在他的劝说下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本想以身相许这位好心的许大哥,已报他自己救赎的恩情。可是,许大哥坚决不同意,说她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很长,不能因为感激嫁给他这个残疾人,这样对她太不公平。

  “公平,公平?自己二十年没有一丝爱情的夫妻生活公平吗?二十年自己生了十个孩子,虽说只活下来一半,自己麻木到变成一部生孩子的机器公平吗……”

  “糊了,大饼子糊了。败家娘们儿,不想给做饭也不能把房子烧了吧!”

  老拴柱一边吆喝一边端盆水往锅里倒去,“呲啦”一声满屋子被水蒸气笼罩,里屋的两个小丫头跑出来,高兴地手舞足蹈乱抓着浮动的水蒸气,嘴里还不停叫道:好玩,好玩……

  “十三叔,咋整的,不是你跟婶婶想成仙吧?”满脸络腮胡子的本家九侄子袁满囤,站在屋门口笑呲啦地冲着屋里喊。

  老拴柱麻溜地穿出屋:“九小子回……这两位是……”

  巧巧妈也跟了出来,她看到九侄子身后的巧巧和永刚,先是一愣,立马猜到她们是谁,急忙上前拉着巧巧的手说:“当家的,麻溜过来,咱大丫头回来啦!”

  一路风尘仆仆的巧巧,在路上对自己的母亲有过千万次的想象,就是没想到自己的母亲是个怀孕的大肚婆,她不由地得惊叫起来:“咱的妈呀!”

  “当家的,你瞅瞅咱大丫头多嘴甜,一见面就喊咱妈呢!真好,啧啧……真好……”

  温永刚瞥瞥发楞的巧巧,将头扭过去在一旁偷偷地笑着……

  (六)

  想象终归只是意念当中的世界,凭意念的想象力不会改变真实的空间,风过去还有雨,日头落了还有深邃的星空。不论是否接受美好的或丑陋的生活,只要活着就必须接受自己愿意和不情愿的现实,这就是有许多无奈的人生。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晌午饭,来到母亲家就开始情绪低落的巧巧,吃完饭,抹抹嘴,拉着永刚到不远处的白桦林溜达溜达。坑洼不平的小路根本无法联想到散步一词,仿佛散步在这片林子显得过于奢侈,奢侈的使人窒息似的。

  或许是情绪所至,阴沉的心境不会看到清馨的风景,这就是人,一个人的思维中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低头走路的巧巧,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在来的途中所表现出张扬的疯丫头,已经消失的无踪无影,突然又显现出多愁善感的一面,满脸忧郁的连说出几个:命运,命运,命运……

  “巧巧你是谁,遇事不慌的阿庆嫂?风风火火的杨排风?还是多愁善感的梅表姐?我面对你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

  “别没事找事扯闲篇,还嫌咱心里不堵得慌吗?你……”

  一只野兔从他们脚下窜出来,飞快地跑进白桦林的深处:“咱的妈呀!没眼力见的瘪犊子玩意,吓死咱了,窜出来也不看看时候,姑奶奶正在气头上,你个瘪犊子也来添乱不成。”

  “就是,我决不饶了你个瘪犊子来添啥乱。巧巧,那个瘪犊子去哪儿了?”

  说完之后,永刚还手搭凉棚向白桦林深处瞭望,一副憨态可掬的神情,犹如汉代陶乐俑。

  巧巧停住脚步,狠狠在草地上跺跺脚,看似气汹汹的样子,目光里却绽放着亲昵的光辉:“放屁不响憋出来你这个臭气熏天的蔫屁,离咱远点,咱可不想瓦斯中毒,弄不好咱成了霜打的茄子褶褶了不是。嘻嘻……”

  “还没病入膏肓,有药可治。”

  “滚一边去,咱不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忽悠。不过你放的蔫屁咱闻着心里舒坦,要么那啥,咱咋这稀罕你呢,咯咯……”

  巧巧一阵风似的跑进白桦林,轻盈的身影告诉他,黑压压的乌云麻溜的散去,她的心情已经拨开云雾迎来一个艳阳天。

  永刚追赶上巧巧问:“你说,一个人的心情一天变换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她是不是比别人多活三百多辈子?”

  巧巧拉着永刚的手坐在一个树墩上说:“永刚,咱心里憋屈,情绪无法自控,你知道咱心里有多苦闷吗?”

  “我知道,最痛苦的时候不是也挺过去了,干啥跟自己过不去?”

  “不由人呐。”

  “借口。”

  “你……”

  “我怎么了?你用不了几天会成为桦树屯的一员,而我呢?一个没有户口的盲流,只要有小小的政治风潮,我不被抓进笆篱子(监狱)也得进收容所。难道我也像你一样去发飙?不论眼前的现况多么暗淡无光,前途怎样渺茫,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极力克制难耐的情绪,你明白吗?”

  “咱的妈呀!咱咋忘了这茬,你干啥在温家窝棚不提醒咱呢?”

  “你去插队的靠山屯偷介绍信,办理准迁证会冒多大风险,我心里明镜似的,即使我再难也不会让你为我去冒风险,做人不能太自私,我懂。”

  “可是,咱们是一家人呐。”

  “打住,我再强调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父亲不平反走出牛棚,我不会考虑男女之情,更别指望我跟你结婚。”

  “可是……”

  “没有可是,你愿意等是你的事儿,跟我没关系。我答应许伯伯照顾你一辈子的承诺,我会遵守诺言,不一定只是夫妻才能照顾一辈子。另外,袁叔叔已经给我安排好住处,等我稳定下来,你还是把那笔巨款放在我那儿比较安全。”

  “为啥?”

  “你的情绪。”

  “好吧,咱都听你的行不,你呀,对咱就是瞎子闹眼睛——没治!”

  晚饭后,老栓柱把永刚带到一天没露面的高粮花的屋里,他进门就吆喝:“高粮花,咱把大丫头的对象领来让你把把关,看他配当大丫头的姑爷不。”

  永刚听到领自己到此屋的来意,心脏紧缩成一个团,他活二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率之人,简直不可想象的怪物。他邪瞟一眼这位袁叔叔,又长长做个深呼吸:“叔叔,大森林哺育出来的人叫我刮目相看,这份粗犷的豪爽使我敬畏三分,佩服,佩服!”

  坐在炕里做皮毛活计的高粮花,麻溜起身下炕,将永刚半让半推搡地按在炕边,贴在他的耳根悄悄的说:“你在扁扯他吧?以后习惯就好了。”

  永刚挑起眼珠子开始关注这位农妇,看她打扮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屯中老娘们,说话的口吻却透出不一样的气息,他说不好她到底有啥不一样,反正自己感觉不会错。他转向老栓柱:“叔叔,这位是……”

  “咱的干妹妹高粮花,你叫她姑姑就行。”

  “姑姑您好,我叫温永刚,今后叫我永刚吧。”

  “永刚,听你口音没啥苞米大碴子味道,你是……”

  “我是靠近关里的古塔市人,从小在关里长大,四年前跟随母亲被遣返回乡,还带有一些关里的口音。姑姑不是当地人吧?”

  永刚的突然反问着实惊吓到这位姑姑,她面部表情快速变化着,从惊呆到皱眉再到勉强的嘴角上扬,整个过程显得极其不自然。尤其她看袁叔叔的眼睛里,夹带着许多相互矛盾的目光,单凭这一点,永刚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

  “永刚看走眼了,你姑姑是地地道道的坐地户。”

  “叔叔,我听许伯伯提及过,桦树屯是您一手创建的,许伯伯在生前没少为此事,在我跟前炫耀叔叔呢!”

  “这个……”

  高粮花扽扽永刚的袖口,把他叫到一旁小声地说:“你在报复他刚才的过份直白吧,咱看你们叔侄二人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星点面子也不肯丢不是。关于咱的身世,找机会一定告诉你,咱信你,不会看错人。”

  她的话点醒了永刚,自己现在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为啥会出现争强好胜的举动,是自己骨子里的秉性在条件反射下冒出来的吗?他突然后怕起来,因为一时不冷静造成无法在此地落脚,本来无望的生活前景会跌到无底的深渊。他渴望活下去,为了不甘心还是想象中美好的生活前景呢?

  总之,为了生活的继续,已经低下五年多,今后头必须继续低下去。

  “叔叔,我姑姑这儿有酒吗?”

  “那啥,想来两口?”

  “永刚你瞧瞧,你叔叔没出息的熊色样,一提到酒,天王老子又算老几。咱切盘腌鹿肉,再来一盘最好的下酒菜,黄豆芽炒松仁,今晚咱也陪你们爷俩喝个痛快。”

  酒对于永刚来说是个陌生的,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提及中国的酒文化,出于幼小的好奇心,曾偷偷喝过一口家中存放的五粮液,又辣又呛嗓子,打那以后他对酒产生反感,再没沾过一滴酒。

  多年来,经常听好酒的人说:酒提英雄气,酒壮怂人胆。

  今晚他主动提出喝两口,完全出于无奈,用一醉方休来缓解跟袁叔叔和高粮花姑姑的关系。五年多黑五类狗崽子的身份,使他从十四岁开始逼迫自己变的成熟,不论遇到多么困苦的境遇,他时刻都保持一种老成的冷静。

  其实,克制自我的性格是非常痛苦的,迫于处境去改变骨子里固有的秉性更是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为了缓解内心的痛楚,他经常以人类之所以进化成高级动物,关键在于人类的适应环境能力极强。既然自己是人类的一员,应该具有极强的适应环境能力来抚慰自己那颗苍凉的心。

  第一口酒下肚,从嗓子眼到食道就像吞进一团火,感觉自己的胃在燃烧,烧到脚,烧到手,烧到全身,最后烧到他的脑袋上。再继续喝下去那团火没了,他浑身出汗反倒是分外清醒。

  都说一醉解千愁。

  他希望自己醉一回,感受没有丁点心理压力的轻松,缓解多年来紧绷的神经,尽情地放纵一回心里面余留童心的快乐。

  三个人每人一斤老烧下肚,袁叔叔和高粮花已经趴在炕桌上昏睡过去,永刚却感到没有尽兴似的,推推老栓柱:“叔叔起来,桌子上还有一瓶咱们继续喝。”

  永刚推搡了几下,见他们二人没啥反应,急忙撤掉炕桌,将他二人安顿躺在炕上,又给他们盖好被子。永刚把他二人安顿好之后,他开始为难起来,自己第一天来到这儿,就把两位长辈灌醉,巧姑阿姨(巧巧妈)会不会怪怨自己?

  永刚硬着头皮来到巧巧住的屋子,把老栓柱和高粮花喝醉跟巧巧她们娘俩念叨念叨。巧巧妈听完扯开嘴大笑起来:“哈哈……永刚你小子有尿性,在他老袁家的本家,没有几个人能灌倒咱当家的,你算一个,行!”

  “可是,总不能让叔叔跟姑姑睡在一起吧?”

  “那啥,能行,昨晚他们就糊涂在一块,由他们去吧!”

  “妈,你也是虎哨……”

  “巧巧,你怎能说你妈是虎……”

  “哈哈……不就是虎哨子吗,咱认,当虎哨子活的松快。哈哈……”

  永刚听到巧巧妈的大笑的声音很刺耳,有一种揪心挖肺的酸楚在笑声中环绕,当他发现巧巧妈大笑中流下的两行泪时,仿佛他也像被流感病毒传染了似的,内心泛起一阵阵苍凉……

  (七)

  情绪低落的病毒传播速度可比光速,屋里三个人在瞬间深度中毒,巧巧发魔怔似的突然“哇哇”嚎啕大哭,她的母亲紧紧抱着她也开始尿叽(哭)。

  永刚双手抱头茫然所措,不由自主的在恼袋中蹦出许多问号,忧伤的感染力如此强劲是为啥?幸福的传递反而总是奔着反方向而行,嫉妒又来源于何方?他想着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邻院老栓柱的五哥和五嫂被嚎叫声惊扰过来,五嫂瞅瞅她们娘俩的情形,二话不说,端一盆凉水抖头浇去,被浇成落汤鸡的娘俩果然停止了哭泣。

  五嫂看看惊掉下巴的当家的,又瞅瞅目瞪口呆的永刚,“嘎嘎”的像鸭子叫似的笑开了。她没咧嘴乐呵几声,突然嘴歪歪,双手抽抽,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她当家的老五麻溜掐住她的人中骂道:“败家娘们儿,知道自己有毛病还得瑟,这下又够你个虎哨子娘们儿缓些日子。”

  人在倒霉时,喝凉水能塞牙,放屁也能闪了腰。

  五哥的喊叫声把老栓柱另外四个哥哥嫂嫂都召来了,还是没把自己屋里的老娘们儿的魂儿召回来。

  巧巧娘俩被抖头一盆凉水激的够呛,加之又得知老五家的五嫂突发病故的噩耗,她们娘俩的精神彻底崩溃,立马病倒在炕上。

  老五家的死了,惊动桦树屯所有亲戚朋友,就连袁姓最大的死对头,现任的屯支书金老旺也赶来吊唁,只是不见本家老疙瘩袁拴柱。老栓柱的大哥二哥在他院子找了好几遍,却不见老疙瘩的影子,他们怎么也想到老疙瘩会在高粮花的屋里睡觉。

  不知道哪个瘪犊子发现了老栓柱的藏身之处,这个瘪犊子玩意还嫌事儿不多,又悄悄告诉给袁家老大。这下可褶褶了,一夜间老袁家猫叫狗跳乱成一锅粥,老栓柱被几个哥哥当成发泄工具,狠狠地削了一顿,高粮花也被捎带上几个大耳光。

  其实,他们老哥几个最怨恨的是高粮花,不是这个扫把星娘们儿勾引老疙瘩,巧巧母女二人咋会夜里痛哭流涕,老五家的又咋会得瑟的死了。

  当时不是永刚护着高粮花,她不被打残也会遍体鳞伤,从永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能说明问题。

  折腾一整夜,人们都累了,这才得以消停。

  永刚此时才想到袁叔叔屋里还有五个丫头呢!他匆忙去看看她们,只见她们姐妹五人团缩在炕角,一个个面色腊黄,浑身发抖,已经全然不是他刚见到她们的样子。

  尤其最小的五丫头,竟然被这突发的变故吓的尿了一炕,永刚顾不得许多,翻箱倒柜给五丫头找出换洗衣服,让二丫头芳芳帮忙把衣服换掉。

  然后他招呼二丫头和三丫头过来帮忙,开始忙活一大家子的早饭,一锅秫米(高粱米)粥,外加一盆苞米面大饼子和咸菜。

  为了巧巧娘俩发汗暖胃,想给她们熬点红糖老姜汤,家里却没有红糖,他特意跑一趟屯里的小卖部,售货员告诉他,红糖是现在最紧缺的商品。

  这下可真叫永刚很做难,在回来时路过老五家的栅栏门,见一位俊俏的姑娘披麻戴孝的站在门前。

  永刚抱着侥幸心上前问道:“你好,我是老叔家来的且(客人),昨晚老婶和巧巧都着凉了,如果五大爷家里有红糖我想借一点,给她母女熬碗红糖老姜汤发发汗。”

  “你等着。”

  永刚暗自庆幸,今天遇到好人了。

  那位姑娘进去不一会拿出一包红糖递给他问:“你叫啥?”

  “温永刚。”

  “从哪儿来?”

  “古塔市。”

  “来老叔家串门?”

  “不,我现在是盲流。”

  “嗨呀,我叫袁英姿,是你五大爷的三丫头。对了,你今年多大?”

  “虚岁二十。”

  “嗯呐,咱比你长一岁,以后就叫咱三姐吧。”

  “谢谢你三姐,我马上回去熬姜汤,以后在唠。”永刚说完匆忙逃离,他感觉自己在被审查似的,浑身不自在。

  经过这两天时间永刚精心照顾,巧巧娘俩终于可以下炕走动走动。袁叔叔的伤也无大碍,无非身上的淤青还没有完全消散,不影响他的行动。

  只是他窝在高粮花的屋里不肯出来,每天嘴里嘟囔丢死人啦,丢死人……

  高粮花不歇不住地数落他不是真爷们儿,人的一生要遇到多少沟沟坎坎,喝醉酒睡在咱屋里算屁事儿,就是堵在咱的被窝里又怕啥,大不了咱让他们挂上破鞋游街批斗,不用你担着。

  她向永刚使个眼神,姑侄二人不由分说硬把他拉扯出屋,永刚拽着他往老五家走去。

  “叔叔,不论面子有多大也大不过亲情,五大妈是您的亲嫂子,翻过来调过去您也得悼念悼念吧!不懂人情世故又哪儿来的面子。”

  “永刚说得好,咱也悼念五嫂去。”

  “虎哨子玩意,你去不是给他们添堵吗!”

  “官家还不打送礼人,咱去悼念五嫂是去送咱的真情,真应了嫂子那句话,跟不同步人生活憋屈。”

  老疙瘩带着高粮花的出现,使在场的人们大吃一惊,一个个皮不傻眼的麻哒着他二人,只有三丫头英姿麻溜迎上前:“老叔,姑姑,永刚你们来了,屋里请。”

  “不啦!老叔跟你姑姑在你妈灵前磕三个头就走。”

  “永刚,你回屋坐坐呗!”英姿边招呼边拉起永刚的手走进屋。

  本想把她的手甩脱,看到满院子的人们他强忍住,总归英姿是个大姑娘,脸皮一定很薄,自己再不情愿也不能让人家难堪。

  “永刚难为你了,这两天你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擱在心上,你过来让二大爷瞅瞅,那晚没削重你吧?”

  “没事,二大爷我年轻,一点皮外伤不算啥,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永刚有意活动活动腰,又伸胳膊又踢腿,痛也不能在削自己的人面前表现出来。

  “好,好,你几个大爷一直为你身子骨担心,这下咱老哥几个都放心了。”

  不管他们真心诚意关心还是做虚头八脑的做表面文章,人前做人即使玩虚的,对于永刚也是必须要这么做。他点头哈腰向几位老爷子表示谢意,又向站在屋面口的英姿点点头,方退出一刻都不想呆的屋子。

  晚上点灯时分,永刚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进巧巧娘俩的屋子,他放下饭菜马上过去摸摸巧巧的额头:“不错,体温正常,身体恢复的很快,明天五大妈出殡你可以参加。”

  巧巧妈咂咂嘴说:“啧啧……你瞧瞧,咱结婚二十年也没享受过如此待遇,大丫头要牢牢抓住他,这辈子难遇的好爷们儿,过这屯就没这个店,记住妈的话。”

  “他跑不了,只是时间问题。嘻嘻……”

  “谁跑不了?”随话音三丫头英姿打门外走进来,笑嘻嘻的问道。

  “屋里就一个带把的,还能说谁。”巧巧妈向永刚努努嘴,又指指巧巧笑了。

  “哎呀!好香呐!永刚给老婶跟巧巧妹妹做啥好吃的?咱能不能沾沾光,永刚咋说?”

  “三姐别扁扯我好吗!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瞎整,你不嫌难吃可劲造,我没意见。”

  “咱的妈呀!榛蘑烩咸鹿肉,清熘白菜片,猴头菇丸子汤,一个字香,两个字很香,三个字特别香。不行,今个咱饱肚子非要把肚子撑破方可罢休。”

  “老婶和巧巧刚退烧,身子骨弱,我想给她娘俩补补身体,家里没有细粮,只好用干菜胡整,让三姐见笑了。”

  一直插不上话的巧巧,被逼急了,大声喊道:“永刚,咱饿啦!”

  英姿看出巧巧不耐烦的样子,她像没牙老太太似的瘪瘪嘴,麻溜把饭菜端到小炕桌上,又给巧巧娘俩盛碗秫米粥,自己也来一碗粥,坐在炕边若无旁人的造开了。

  “永刚,清熘白菜片咋做的,又脆又香,根本没有白菜帮的臊味。这个榛蘑好吃……”

  她吃着饭嘴也不闲着,不停问这问那,使永刚讨厌的恨不得抽她几巴掌。

  巧巧死死盯着她,脸憋的通红就是拿她没办法,只能采取跟她抢菜的方法,她筷子到哪儿巧巧的筷子到哪儿。英姿哪儿是练家子巧巧的对手,三八两下把她的筷子夹掉一支,狠狠地摔在地上。

  巧巧妈见此情形忍不住笑出声,她很快收住笑容问:“三丫头,今晚你哪根筋搭错了?”

  “这算啥!老婶先把鼻子按住,咱说出来别把你鼻子气歪啰!”

  “老婶不小气,有话直说,别绕磨磨。”

  “咱几位大爷和大妈都瞅对永刚,他们认为永刚踏实任劳任怨,满脸福相,明天咱妈出殡想借他当孝子,你看……”

  挺着大肚子的巧巧妈,犹如被电激了似的,站起身的速度远比没怀孕的女人快,她双手叉腰:“一群瘪犊子玩意,他们都老糊涂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永刚凭啥给老袁家当孝子,难道袁家带把的都死绝啦!不行,说破大天也不行。”

  “老婶消消气,他们有他们的想法,都是为永刚好。”

  永刚听到为他着想,急忙问:“三姐,为我啥好?”

  “尽快解决你的户口问题,你要你答应做孝子,后天就到前进队报到上工。”

  “你保证?”

  “咱一诺千金。”

  “好,我答应你。”

  巧巧愣怔片刻,涨红着脸指着永刚好半天没发出声音……

  (八)

  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激情似火年代,极力限制人们小资产思想扩大化,个体的商品交换已成为投机倒把,属违法行为。然而,各有所需等价交换的意识已形成几千年,根深蒂固地扎在每个人生活意识当中。

  听到永刚应了三丫头的协议,巧巧懵怔好大功夫,很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你在出卖自己。”

  “巧巧妹妹别说的太难听,各有所需的交换谈不上出卖。”

  巧巧妈依然站在炕上,挺着有孕的大肚子,双手叉腰问道:“三丫头,既然是各有所需,两年前你干嘛从部队退伍?”

  “老婶,不是一码事。”

  “领导需要老牛吃嫩草,你需要在部队进步提干,难道不是各有所需?”

  “咱不能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永刚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咱估摸一群老瘪犊子在玩落井下石,不拿永刚当人。”

  看到三丫头英姿哑口无言的难耐样子,巧巧在一旁双手握拳晃动几下,牙齿咬的“咯嘣咯嘣”响,刹那间又微微张开双唇长长吸一口气:“妈,有你的,解气,解气……”

  万万始料不及,一个让英姿在他人面前长自己志气的决定,此时却成为她们强有力的反击突破口,看情形她们母女来者不善,自己要倍加小心。

  三丫头从师部宣传队退伍返乡两年多,一直顺风顺水,从团支书到屯党支部副书记的过度,仅仅用大半年的时间,现在又兼全是盲流和落后分子前进队的队长。

  前进队里那些盲流个个油腔滑调,心眼儿多的能装一箩筐,那些人却在她的面前乖巧的像只小兔子。

  今晚算是碰到难缠的主,远比那帮盲流难对付。

  自打英姿记事以来,对巧巧妈的印象一直是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像个小受气包。她对老栓柱俯首帖耳,乖巧的如同一只小绵羊,更别说在她几个大伯子和妯娌跟前,连大气儿不敢出的主。

  英姿哪儿知她这位老婶的文化程度,在桦树屯数一数二,她肚子里的磨磨能把老栓柱转的找不到北。

  深藏不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着实难。

  当巧巧妈撞到当家的跟高粮花在一个炕上那啥,积压二十年的郁闷如拉弦的手榴弹炸响了,暴露出原本的秉性,从那一刻起,她希望从根本上彻彻底底做一回自己。

  三丫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口处,用可怜巴巴的目光向永刚求助。

  她有她的委屈,昨天后晌她通过县农委的朋友帮忙,打电话联系到永刚原所在地的新民公社,对方已经答应尽快把永刚的准迁证寄过来,她这才有勇气找永刚商量此事。

  英姿是位办事雷厉风行的姑娘,她之所以在很短时间里步入屯领导班子,与她做事认真不拖泥带水的工作作风有直接关系。她最大的优点是许多老爷们儿也难做到的,不论办啥事情,不把事情搞定她不会向任何人承诺。

  今晚为了孝子的事情,在没有收到永刚的准迁证之前,对他有个口头承诺,已经破例,违背了她始终坚持的办事原则。到底这样做为啥,英姿也弄不明白,见到永刚那一刻,感觉他跟其它小伙子不一样,有一种想接近他的渴望。

  当永刚毫不避讳的告诉她,自己是盲流,她内心猛然涌出想帮他的冲动。这种冲动来源于热心还是青春蠕动的热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由于英姿血液里流淌着非常传统的观念,她果断拒绝老臊巴头领导的交换条件,毫不犹豫的选择返乡务农,坚守住自己骨子里的传统观念和特别看重的女人贞节。

  然而,这段经历却给她心里布下一层阴影,对你情我爱的小资分子那一套嗤之以鼻,甚至恨之入骨。

  所以,在前进队里那帮人背后送她一个外号——老巫婆。

  前进队有一个不称为习惯的习惯,每天那帮人都会发出几声感叹:老天不公,可惜了把一副俊模样安在她身上。

  永刚全然不知英姿为他所做的一切,更没心情揣摩她的心思,当下首要问题给自己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所以,他不得不相信英姿,即使是海市盛楼一瞬皆失的美景,对于渴望光明的永刚来说,已是最大的安慰。

  屋里对峙的气氛好像将空气凝结,一个个如冰雹般的冰块砸在永刚的心头,他感觉浑身发冷,不由得打一个寒战。一边是一路磕磕绊绊,相互关心帮扶走到今天的巧巧,一边是或许给他前景送来微弱光亮的三丫头英姿,要想在此刻缓和双方的对峙谈何容易,简直是异想天开,他只能选择一方来结束这场对峙。

  “好啦!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明天我去当孝子打灵幡。”永刚终于鼓起勇气亮出自己的选择。

  “我呢?”

  “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巧巧,我还是我。”

  “且慢,永刚不能这样草率。”老栓柱人没到声音已到,他身后还跟着高粮花一起走进来。

  高粮花过去摸摸永刚的头发说:“他们都是自家人,不好说啥,咱是外来户没啥难以启口的情面。你明天去当孝子意味着啥,知道不?”

  永刚瞅瞅三丫头,发现她脸上浮起一层红云,而且羞涩的神情让他莫明其妙,这又唱哪一出?

  “永刚你明天当孝子,等于向全屯的人宣布,你是未来老五家的倒插门儿姑爷,傻孩子,这里面磨磨多了。”

  “我不管,三姐的协议没这一条。”

  “屯中认定你咋办?”

  “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吐沫星子淹死人。”

  “左右是个死,我为何不跳出盲流圈子再死,那样我死也瞑目。”

  “当家的,咱跟大丫头上辈子造啥孽啦!咋遇到你们二人一个比一个死犟死犟的两头倔驴。”

  “妈,咱稀罕这头倔驴,反正你永刚是咱的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他也别想蹽。”

  永刚不喜欢巧巧突变的霸道劲儿,每当她表现反常时,他的脑海总会浮现出,她以前沉着冷静又阿娜多姿的身影,事已至此还能说啥,他狠狠瞪一眼巧巧说道:“巧巧,别得瑟行吗?”

  三丫头从永刚呲哒巧巧的神情中看出端详,他心里装着巧巧,自己就是这一场交易的代用品,她努力克制那股没来头的火气,对永刚说:“永刚,咱们的交易到此为止,答应你的事情咱一定办到。”

  永刚望着英姿匆匆跑出去的背影,冲她喊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一定办到。”

  “你虎啊!三丫头已经没脸呆在这儿,你干啥还要上赶子,这不是没病找病吗!”高粮花戳着永刚的额头呲哒着。

  天蒙蒙亮,永刚来到五大爷家,他的到来使他们一家人大吃一惊。

  尤其双眼通红的三丫头,戳在屋门前像发癔症似的,咧开红润的樱桃小嘴,扯嗓子大哭起来。她口中不停的嘟囔:够爷们儿,够爷们儿……

  为母亲守灵的大丫头悄悄跟身边的二妹说:“看情形,咱三妹真的稀罕那小子,你说他哪儿好,人长的英俊能当饭吃吗!”

  “大姐不懂了吧,三妹在部队呆过,人家见多识广,她想的跟咱浑身高粮花子的老娘们不一样,人家求得云遮雾障的情呐爱呀啥的,不像咱,除了侍候一大家子外就会养(生)孩子。”

  永刚的突然到来,把昨晚安排的议程搞乱套了,袁家老哥几个手忙脚乱的从新调整出殡程序。他们知道永刚不懂这儿的风俗,尽量削减繁琐的乡俗规矩,不能让孝子在屯中面前出丑丢面子,他代表的是袁家,他丢面子是小,袁家丢面子才是大。

  从简办理的出殡之事,正符合了公社一直强调的一切从简的要求。袁家的死对头屯支书金老旺,不但没在葬礼上挑毛病,而且在酒席上大力赞扬这场出殡办的好,包括永刚也受到他的表扬。

  唯一的遗憾,老疙瘩家里人没来参加这次出殡,自己亲嫂子的丧事小叔子不来参加,定会引起人们各式各样是猜测,一时间成为桦树屯最热的议论话题。

  因为永刚是孝子,按当地乡俗他要给新坟头添最后一锹土,而后还要跪拜来送葬的亲朋,直到所有人都走完他才能起身返回。袁老五担永刚遭不了长跪的罪,提前给他预备一个厚棉垫子,省得他遭罪,老爷子一直陪伴永刚等到亲朋散去,搀扶着永刚向屯里走去。

  返回的路上,永刚问老爷子,为啥选他当孝子?老爷子倒是爽快,告诉他都是三丫头的主意,咱老哥几个想谁也想不到你永刚。现在袁家在屯里共有二百多口,就三丫头一个在屯领导班子,整个家族全指望她撑门面,她想做的事儿没人敢阻拦。

  他们爷俩刚进屯子就被三丫头挡路拦截,她不由分说,拉起永刚往屯外的桦树林走。

  永刚被她莫明其妙的举动惹起火,硬生生甩开她的手,冲她吼道:“你还想干啥?我告诉你,我不是任人宰杀的羔羊,你对我别玩粗,别人怕你我温永刚不怕你。”

  三丫头回乡之后,在屯子里没碰到敢跟自己如此吼叫的人,她被永刚怒气冲天的样子逗乐了,觉得很好玩。

  “你呀!狗叫吕洞宾不知好人心。咱这儿有个乡俗,孝子要给每桌跪拜敬酒,一共二十几桌,不把搁楞盖(膝盖)跪碎也得三天下不了炕,咱不想让你遭这份罪才拉你去前进队躲躲。你呀你,心里再憋屈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呲哒人家吧!”

  永刚得知她是为自己好,觉得刚才的举动有点太那啥,满脸羞愧的样子拉住三丫头的手:“三姐,不知者不怪,弟弟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三丫头在永刚的腮帮上揪一下,笑嘻嘻地说:“这还差不多。”

  老爷子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晃晃脑袋瓜子,单手捻着一撮胡须悄迷瞪(悄悄)的走了。

  (九)

  时间已走进农历三月,白桦林依然沉睡在冬日的旧梦中,只有几声雄松鸡的鸣叫在告诉这片白桦林,它和茂密的林子即将迎来一个压缩的季节,一个充满喧嚣而明媚的春天。

  三丫头的手像锁住白桦林里雄松鸡的鸣叫,紧紧扣住永刚的手,似乎扣住这只手就抓住自己的人生春天似的。这种感觉非常舒畅,舒畅的将自己的灵魂飘到天边的彩云之中,就像她在舞台上独唱的瞬间,自己的心随着自己的歌声飞向远方,飞向浮想翩翩的远方。

  此刻,她明白了,遐想不单单是虚幻飘渺,心灵深处也会有一个真实又美好的世界。

  突然,她心里一紧惊出一身冷汗,被针扎似的甩脱他的手,头顶着一棵白桦树不停地晃动:不能,决不能……

  毫无心理准备的永刚着实被她吓的够呛,恨不得给她几巴掌方解心头之恨。

  或许,这片林子的水土具有特殊的微量元素,养育神经质的人们是这儿的专利,他靠在一个树干上,点燃一支香烟,阴阳怪气的说:“你想让我再给你办一场葬礼不成,前车之鉴啊,前车之鉴……”

  “瘪犊子玩意,你咒咱死呀!”

  “是怕。”

  “怕啥?”

  “得到你母亲的真传。”

  “你……你还想不想来前进队?”

  “想。”

  “给咱闭上你的臭嘴。”

  永刚张开嘴巴冲手掌心哈几口气,又闻闻手掌:“香,实在是香。”

  “香你奶奶个圈,嘻嘻……走,咱们到前进队食堂噌饭去。”

  三丫头没再拉永刚的手,只是揪住他的袖口拽起他向白桦林的深处走去。

  永刚有些奇怪,稠密的白桦林怎会越往深处林子越稀松,苍劲粗壮的大树也越来越少,难道大森林都是这德行?外表看挺邪乎,敢情是驴粪蛋外表光。他正低头瞎琢磨,被三丫头一把拉住:“别动。”

  又开始犯病,永刚根本没理她的茬,外甥打灯笼照旧抬腿向前走,没等他迈开的脚落地,三丫头饿虎扑食般把他扑倒,顺势抱着他滚了几滚。而后,她趴在永刚的身上,将脑袋顶在他的肩膀上喘粗气。

  永刚奋力把她推开,站起身指着还躺在干草地上的三丫头:“你想干啥?”

  “救你。”

  “救我……”

  三丫头缓慢地爬起来,脱掉身上的孝服,向上捋捋垂落在额头的散乱头发,随手捡起一根胳膊粗细的干树棍,在刚才永刚下脚的一片干草的地方捅了一下。“啪”那根树棍被一个很大的铁夹子夹断:“这下你明白咱在干啥了吧!”

  看到树棍被夹断的刹那间,永刚浑身发冷,头皮发麻,好像所有的头发都竖立起来。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双手抱头浑身上下打哆嗦。

  “哈哈……咱听老叔家的大妹子说,你在四年前曾经奋不顾身踢开冒烟的手榴弹,救了巧巧跟她的好姐妹。咱以为你是一条舍己救人不怕死的大英雄,瞅瞅你现在的熊样,敢情是条怕死的狗熊。”

  看到三丫头幸灾乐祸的样子,永刚肚里一百个不服气,自己现在的熊样使他无理由反驳,只好顺嘴秃噜一句:“我从来没想当英雄。”

  “你真不知好歹,人家救了你都没句客套的谢谢?”

  永刚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爬起身提溜起大铁夹子,发现夹子上绑在一根小手指粗细的钢丝绳,用力拉拉问:“这是夹野猪的夹子?”

  三丫头来到固定架子的树前,拍拍永刚的脑袋瓜子,像长辈教训小辈的口气说:“小子,给咱记住,阳面下夹子两边刻记号,以后在林子里走动分外留意每棵树,不然你会吃大亏。”

  “取走夹子记号咋办?”

  “抠掉。”

  “要是不留记号呢?”

  “除非生出孩子没屁眼的王八犊子,才能干出缺八辈子德害人事儿。不对,你几岁?”

  “面对这片林子我刚出生。”

  “有意思,咱喜欢。你把孝服脱掉,前面不远就是前进队的住地,咱们总不能披麻戴孝去蹭饭吧!”

  白桦林的深处有很大一片草甸子,白桦林与草甸子结合处有几排马架子房屋,座北朝南的房屋前面一条清澈的溪流缓缓流过,背靠茂密的白桦林和远端那座仍覆盖积雪的巍巍山峦,给永刚一种步入仙境的感觉。

  美,一片红海洋的大好山河中,竟然会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

  永刚情不自禁的赞叹:“我仿佛踩着天空的悠悠白云,触摸枝头上那道彩虹,我的灵魂已融入到潺潺溪水里,用涟漪书写悦耳动听的鸟鸣。我来了,人间仙境的白桦林,前进队你好,你是大好河山当中最美的世外桃源,我来了,我真的来了。”

  永刚不知道自己抽住哪根筋,站在几排房屋前的小溪边,双臂高杨,好像受到啥刺激似的。

  三丫头扽扽永刚的袖口:“别发神经,这儿的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你呢!”

  房屋前站一排男男女女,每个人咯吱窝都夹着一个吕饭盒,神情古怪的向他这边张望。最引起永刚关注的一位抱小孩的女人,看上去人很年轻,模样也生的俊俏,他好奇的问三丫头,她抱着谁家的孩子?

  “咋整,连你也特别关注,老爷们都这样?”

  “唯独她抱孩子。”

  “唯独她俊。”

  “咋整,连你的心眼儿都是歪歪的,其它女人也这样?”

  “滚犊子,别扯闲篇,咱带你跟他们认识认识,明天你必须来这儿上工。”

  那帮人当中一位脑袋瓜子缺斤短两花里胡哨的小伙子,把吕饭盒敲的“铛铛”响,伸长脖子,满口北京腔的在喊:“队长和新姑爷驾到,大家欢迎。”

  “欢迎欢迎,夹道欢迎……”那帮人边喊边有意站成两排,敲着手中的铝饭盒。

  “花脑袋,你狠劲得瑟,敲坏饭盒咱罚你每天开三亩荒地。”

  “别介,队长您看看我的小身板,跟解放前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一样,开一亩荒地还不给我累的像猴孙子,您呐,行行好吧!”

  三丫头没搭理花脑袋,直径走到屋檐下的台阶,又摆手招呼傻站在原地的永刚,等他站上了台阶就说道:“咱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他叫温永刚,从外省投奔亲戚来到前进队安家落户,打今儿起他跟大家在一个锅里舀马勺,都是一家人,以后大家都相互照应照应。”

  永刚向大家深深鞠躬,又双手抱拳点三点,挺挺腰杆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本人初来咋到,希望大家在今后工作中多多指教。”

  花脑袋带头鼓掌:“好!帽儿戴的漂亮。”

  这时,一位胖丫头打伙房走出来,手拿马勺把另只手上的铜盆敲地铛铛作响,扯着臊子吆喝:“开饭啦!土豆炖腌肉外加大白萝卜顺气汤,苞米面贴大饼子管够。”

  永刚估摸大家听到开饭还不像打狼似的,一窝蜂冲进伙房,稀里哗啦地填饱肚子。竟然没一人挪窝,站在原地齐刷刷的盯着他们的队长三丫头,停顿片刻,他们一起给三丫头鞠一个躬,同时说道:“队长节哀顺变,老太太走好。”

  “谢谢大家,谢谢……”三丫头说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向他们频频点头……

  (十)

  傍晚时分,永刚从前进队返回巧巧哪儿,他刚推开巧巧的屋门,却被她推了出去。四年多的交往,第一次被巧巧如此决绝的拒之门外,他站在屋门前,唯一一个念头在成形中变化着……恰似山林暴风雨前骤然凝聚的乌云一般,笼罩在头顶的天空,笼罩在周边浩瀚的森林,笼罩在心头。

  勇气在此刻显得瘫软无力,伸出去的手停滞在距离屋门几毫米的位置,再没力气向前挺进,永刚木呆地戳在门前。

  突然,一只钳子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连拉带拽把他拖到高粮花的屋子里,直到永刚被老栓柱摁在炕边,他的脑袋瓜子里仍是一团浆糊。

  已将抿裆裤换成制服裤,抿大襟袄也变成对襟花格子外套,近五十岁的高粮花,居然变成一位充满现代气息的职业妇女的样子。尤其她白净细腻的面颊,展开盘头卷的满头黑长发,犹如山间直流而下的黑瀑布似的,影影约约还透出青春的气息。

  发迷瞪的永刚,茫然地看着正在忙活酒菜的高粮花,忽然感觉一盆冰冷的水泼在头上,寒气直逼他的五脏六腑,灵魂也被冷冻了似的。他无法解释几天里高粮花的迅速蜕变,更弄不明白老栓柱不顾一切的与她厮守,他们二人不考虑后果吗?

  后果,永刚脑海中闪出后果这两个字时,他的心在抽搐,一个好好的家就此走向瓦解的边缘,可悲,是人性带来的可悲。他心目中那位粗狂而高大的老栓柱,骤然变得渺小可怜。

  “永刚,今儿当孝子够委屈你,咱跟你叔叔陪你整几口,解解乏也能消消晦气。”

  “叔叔,你打算跟姑姑就这样混日子?”

  老栓柱摇晃着脑袋瓜子,一副委屈的样子问:“老黄瓜掉进粪窖里,不是巴巴(屎)也成了巴巴,你说咋整?”

  “为了孩子,为了家,一个字,断。”

  “你老婶愿意咱这样。”

  “是气话。”

  “不,今个你老婶跟咱挑明,她不想再做咱的养孩子机器,今后她要对得起自个(自己),不再委屈自个,要实实在在做回自个。咱弄不明白,咋活着自个还是自个,不知她起啥秧子。”

  高粮花一边倒酒一边挑起眉梢说:“咱在这儿守候二十多年,就是实实在在的做自个。永刚,咱娘俩别跟他胡咧咧扯闲篇,说说你跟巧巧的事儿,今后打算咋整?”

  “没啥咋整的,她永远是我心中的唯一,我不会放弃她。”

  “妈呀!咱去叫巧巧,这事儿整的……”高粮花冷丁儿把手上的酒壶狠狠地撴在炕桌上,顾不上溅满桌子的酒,匆匆离去。

  老栓柱又摇晃着脑袋瓜子,顺嘴秃噜一句:“虎哨子娘们儿。”

  永刚从老栓柱的眼神中看到他对高粮花的稀罕,这种稀罕完全通过心灵传递到表情当中的,这样的稀罕值得尊重吗?这种关系值得羡慕吗?

  桦树屯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边远村落,假如将这种事情搁在老家温家窝棚,不一定会掀起多大的风浪,甚至是一场疾风骤雨,将他二人淹死在革命的洪流中,再踏上一万双脚,叫这种污泥浊水永世不得兴风作浪。

  巧巧风风火火闯进门,直逼到永刚面前:“你把刚才对姑姑说的话再说一遍。”

  “巧巧是我心中的唯一,我永远不会放弃她。不过……”

  巧巧麻溜地打断他的话,眨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没不过,后面的话咱听八百回,耳朵都磨出老茧来啦!来来来,今晚咱陪你们一醉方休。”

  “耳朵咋样白瞎,要上心。”

  “行了,咱上心。听叔叔说,你小子千杯不倒,在古塔时咱咋没见你喝酒,你小子挺能装,一装就装四年多,没憋屈死?嘻嘻……”

  巧巧妈挺着大肚子也来凑热闹,进门看到大丫头眉飞凤舞的样,眸哒眸哒眼睛说道:“一整天哭丧着脸,人家给你一个甜枣就不知自个姓啥了,看你没出息样。她姑,你说说,咱摊上这样的大丫头可咋整。”

  高粮花看到巧巧妈走进来,麻溜上前搀扶:“嫂子炕里坐,咱们女人呐,不都这样,把稀罕的男人捧上天供着,没啥出息不出息。巧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咱没工夫扯闲篇,永刚咱们喝酒,咱先一干为净,祝贺永刚憋了四年的蔫屁终于出响动了,咱高兴。”

  “巧巧,话到你嘴里一股瓦斯味儿,你以前不这样?”

  “还不是憋的。叔叔,你们不知道咱是咋过来的,再撑下去咱非被憋疯了不可。”

  当永刚把明天搬到前进队住的事情说出来,三位长辈意见极为统一,坚决反对。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只是无法说服死犟死犟的永刚罢了。

  巧巧却没事人似的为永刚的决定拍手叫好:“咱心里的一块病去了,压在永刚心头的大石头也彻底取掉了。这是大好事儿,值得庆贺,永刚咱俩再干一杯,祝你在新的劳动岗位上,工作进步,生活愉快。”

  “咱的大丫头,你虎呀!”

  “妈,你不了解永刚,他是一诺千金的真爷们儿,咱相信他比相信自个还准成。明天咱陪永刚一起去前进队,总得把他的屋子拾掇的利利索索的咱才放心。”

  早上永刚和巧巧正准备出门,三丫头英姿已来到院门前,三人有说有笑的来到前进队桦木板加工厂。用树棍栅栏扎起很大的一个院子,靠栅栏门两旁有两排马架子房屋,院子当中有三盘电锯,院子里堆满大小不一的桦树木墩。只是院子里没人干活,且说是木板加工厂,倒更像一个木材仓库。

  三丫头带他二人走进栅栏门左手的一间屋子,巧巧进屋差点惊掉下巴。

  两大间的屋子里锃光瓦亮,墙上涂着大白粉,屋顶棚用清一色的桦木条做成,白墙下面有一米高的墙围子,也是清一色的桦木条。靠窗户一盘火坑,炕柜竟然满是雕花,显得豪华而不失古朴大方。

  尤其火坑上那套被褥,厚实的毛毡打底,上面竟铺着一张狼皮褥子,火红的绸缎面被子配上浅粉色印花枕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新房,要比时下庄户人的洞房漂亮一百倍。

  “三姐,这哪儿是看大门的宿舍,咱觉得倒像布置的新房,是不是把你压箱底的嫁装都鼓弄到这儿?永刚他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除了被子枕头,其它都是返回关里老家的老杠叔的东西,这张狼皮还是前些年咱老叔送给他的,整个屋里的拾掇和摆设都是他一手弄出来的,要谢就谢老杠叔,跟咱没多大关联。”

  这种布置永刚也觉得过分,人家已经安排好干啥还去斤斤计较,跟随母亲被遣返回乡五年多,还没享受过如此好的待遇,既来之则安之,他把话锋一转:“三姐,加工厂的人呢?”

  “前几天咱从公社农机站请来一台拖拉机,开垦出几十亩的荒地,大家伙都在平田整地,准备春播。”

  “这里有多少可耕种土地?”

  “加上刚刚开垦的荒地有二百亩,一共四十多人,今年够大家忙活了。”

  “原来有多少亩?”

  “咱来之后,在一年多的时间,利用两春一秋累死累活的开垦出二百亩耕种地。以前他们的口粮都是大队给调剂,咱刚来时一个个面黄肌瘦像一群病秧子,现在好了,吃饱喝足干啥活计都不愁。”

  “怪不得大家都非常尊敬你。”

  “得,没咱啥事儿啦!咱走,别干扰你们两个积极分子的工作。”巧巧说完头也没回走了。

  “巧巧妹妹,吃完晌午饭再走。”没有回应,三丫头仰仰修长的脖子,长叹一口气,又晃晃脑袋再没吭声。

  好长时间三丫头坐在炕边不吭声,永刚实在不能忍受充满无奈的沉默气氛,他没话找话的谈起解决没有细粮的问题。既然能生长好苞米、高粱,谷子、糜子、大豆花生等农作物,小麦和水稻也一定能在这片黑土地上安家落户。

  其实,他只是寻找话题,没想到三丫头非常重视他的建议,如何种植,种多少由他来定,她负责种子的采购和人员的安排。

  看到三丫头认真的样子,永刚心里连连叫苦,褶褶了不是,都怪自己这张臭嘴,赶鸭子上架自讨苦吃。他再一想,已经赶鸭子上架当一回孝子,种小麦水稻又有多难,好在自己在老家时生产队里种过两年水稻,整个种植的流程还有印象。试试,不为别的,只为在三丫头面前不能丢男子汉的面子。

  “说干就干,三姐,你明天给我找两本有关小麦和水稻种植的科技小册子,我选好适合这儿的品种再去弄种子。我就不信,没有金刚钻我照样揽瓷器活。”

  三丫头冲着永刚的胸膛就是一拳:“好样的,咱没看错人,咱最喜欢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咱现在骑马去公社,傍黑咱一定把你要的小册子弄回来,这次你瞧好吧!有你帮咱,前进队再有两年的再接再励,一定敢叫日月换新天。”

  三丫头说完又给了永刚一拳,而后挥挥紧握的拳头,着急火燎的跑出门……

  (十一)

  经过半个月辛苦准备,水稻育苗池已经冒出嫩绿的稻苗,一汪顶出尖的细苗嫩的能掐出水来,非常招人稀罕。五亩水稻田已经修正完成,为了确保水稻正常生长,永刚和队里所有男队员奋战七八天,将冰凉的溪水引入刚挖成的蓄水池中,促使水温升高来保证水稻生长中所需的水温。

  十亩小麦田已经播种,为这块麦田达到春小麦的种植要求,大家精心耕作,付出很多辛苦和汗水。永刚通过老栓柱的说法,这儿地界十年九涝,排洪水是保证庄稼收成的关键所在。他又带领大伙沿麦田挖出一条环形的排水渠,确保小麦有稳定收成。

  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这块小麦试验田搞成功,意味着今后不再为吃一顿白面而发愁,见不到细粮的日子,会在两块试验田实验成功之际而改变。

  通过半个月和大家摸爬滚打,永刚已经跟这些队友度过了认识期,相互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度,甚至有几位成为较要好的哥们儿。

  三丫头一开始还担心永刚骨子里透出的清高,会影响他跟队友之间的沟通,乃至不合群,造成他在队里被孤立的情况发生。看来她的担心是胸前挂笊篱——瞎劳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这儿的四十多人个个把自己过去的一段经历埋藏起来,好像那是一块不可触及的伤心之地,一旦有人触碰到这块软肋,他或她会歇斯底里跟你玩命。

  他们来到前进队的原因,就像小脚女人的三寸金莲,永远用裹脚布包裹着,包裹的严实合缝,除非是她心上人才能为她揭开那层缠足布似的。

  唯独花脑袋来的原因像玻璃般透明,为了心中稀罕的姑娘李红,不顾一切地追到这儿。然而,一年多的时间他却毫无进展,连李红一个好脸也没得到,不是对他爱答不理就是横眉冷对。

  每次干活间歇时,花脑袋坐在田埂上瞪大眼珠子盯着李红,时不时发出几声悲叹:爱情是什么?是自找的酸楚,追求自己所爱的人更是人生的悲哀,可悲啊!我的爱情,可悲啊!我的人生。

  这时李红总会嗤之以鼻哼一声,从牙缝挤出一个字:贱!

  花脑袋麻溜的耷拉着没几根头发的花脑袋瓜子,把自己的嘴巴封死,不敢再阴阳怪气的造次。好像李红就是降妖除魔的钟馗,对花脑袋这个牛鬼蛇神具有绝对震慑力。

  有关花脑袋为啥如此惧怕李红,如同其他人来这儿的原因一样,是他内心不可触及的痛点。不论谁触及他这个痛处,他会变成一头发疯的野牛,跟你摆出玩命的架势,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三丫头刚到前进队时,摸不清这里的情况,在几个爱挑事的人挑动下,又出于本身的好奇心,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状况下,触碰到花脑袋这块伤疤。

  花脑袋青筋暴起,眼睛通红像燃烧着两个火球似的,举起手中的铁锹要跟新来的女队长玩命。要不是挺着大肚子的李红,奋不顾身夺下他手中的铁锹,不知会出现啥样的可怕后果。

  新队长三丫头一开始以为是他们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合起伙在她面前表演一出人间闹剧,以示警告。渐渐发现,这儿的人们都有不可触碰的心里伤痕,她开始默认这里不是规矩的规矩:对任何事物的好奇都可以,唯独对这块伤心之地永远不要产生好奇心。

  巧巧隔三差五来看永刚,她对永刚表现的亲昵劲儿让大家伙一头雾水。同时也给没有业余娱乐活动,只能靠捕捉小道消息,打发枯燥乏味日子的人们送来一个热门话题。

  虽说当下对爱情的定义是小资产阶级的产物,青春与爱情又是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每个人的青春时期都具有一种内心骚动,这种骚动只针对异性所产生,是动物本能与人性相结合的产物——爱情。

  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最热门的话题无非是男女之间那些事,没人能力挽狂澜般连根拔掉人的本能。队长三丫头跟永刚、巧巧微妙的三角关系,犹如给寂寞的人们打一针强心剂,强迫自己不得不去议论无法分辨清楚的稀罕事儿。

  “从队长的目光里能看到稀罕那小子的眼神,我觉得队长是他第一人选。”

  “不是那回事儿,那小子跟那个丫头相处四年多,人家是青梅竹马,队长插这杠子选错了对象,她多精明,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明知道追李红剃头挑子一头热,能由人吗?”

  “按李红的话,你贱!”

  叫歪嘴的小子这些天一直跟永刚在一块搞试验田,自认为跟那小子相处的不错,觉得自己能从那小子口中探出他真实想法,他拍着胸脯夸下海口:“我明天一定叫永刚那小子撂底,你们瞧好吧!”

  小时候常有两道鼻涕,同学们送他外号——面条老板,他长大以后,为了给他留面子,人们把面条二字去掉,都叫他老板。

  听完歪嘴夸下的海口,他不服气的从小木箱里拿出一包金纸大前门拍在桌上:“你小子明天办成此事儿,这包香烟归你,办不成你必须把压箱底那包凤凰烟贡献出来,让大家享用。”

  “行,这个赌局我应。”

  第二天上午劳动间歇时,歪嘴凑到永刚跟前,嬉皮笑脸,没话找话对永刚说:“你说这人就是怪,你跟队长更怪,挺好的事儿……”

  “你小子一撅尾巴就知道要拉啥屎,别跟我扯闲篇。”

  “不是……”

  “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你小子想吃奶去找孩他妈,想娘家人去找他大舅他二舅,他大姨妈也行。”

  歪嘴耷拉下脑袋小声嘟囔:“你真不如骂我一顿比这痛快,完了,我的凤凰烟没了,那是我的念想啊!完了……”

  永刚从歪嘴口中得知他们昨晚打赌,他把他哥哥年前寄来的唯一一包凤凰烟输了,这包烟不单单是一包好烟那么简单,里面寄托着北京的家人对远方亲人的思念深情,几个月他一直舍不得动它,就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晌午饭过后,永刚悄悄把老板叫到一旁,拿出一包也带香料味道,自己一直没舍得动的处处红香烟递给老板:“哥们儿,这包香烟的价码比凤凰还高,你给弟兄们分了吧!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歪嘴那个念想。”

  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儿,从歪嘴和老板嘴巴里秃噜出来,却成为了不得的大事情:永刚那小子是个人物,能从心灵深处为弟兄们着想,非常难得,有他小子跟队长密切配合工作,出不了几年,前进队的光景绝对在这片大林子里大放光彩。

  一天早上,永刚想去小麦试验田观察观察出苗情况,路过一块二三十亩新播种的糜子地,发现田里大土疙瘩非常多,这种情况会直接影响出苗率。

  说来也巧,正好女小队的队长愣丫,带领十几位扛铁锹女生打地头路过,其实她是桦树屯大队支书的亲侄女,专门派到前进队负责管理十几位女青年。

  永刚急忙上前对愣丫说:“金队长,这片靡子地的土疙瘩太多,想今年冬天大家能多吃点粘豆包,还是把这块地再耙一遍吧!”

  “咱的妈呀!前天三姐就吩咐咱耙这块地,不知啥事咱给这茬叉过了。还是咱的大能人及时提醒,不然冬日真吃不上粘豆包了不是。再者说,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板那小子都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咱把你的话当圣旨,放心吧!今冬的粘豆包管够。”

  “谢谢金队长。”

  “这是咋话说的,你干啥跟咱这样客气,显得多见外,以后别跟咱虚头八脑,都是自家人不是。”

  “队长,干嘛说人家虚头八脑,那是懂礼貌。”

  “得,昨晚还没夸够这位大能人,那啥,今天李红别上工啦!就在地头痛痛快快夸一前晌你心中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哈哈……”

  这天晚上,三丫头风风火火闯进永刚的屋子,一进门就大声说:“你小子真行,这才几天工夫,你的话比咱还管用,要不然,干脆咱让贤,你小子来当前进队的队长得嘞。”

  “别拿我打鑔,挖苦一个盲流显你有本事吗?”

  “从今天开始,你跳出盲流行列了。”

  “真的?”

  “假的,咱把你的户口下到咱家的户口本上,你成……”

  “且慢,为啥?”

  “因为你是咱家的大孝子。”

  “我不同意,你把我的户口退掉。”

  “为啥?”

  “为了我仅存的一点点人格和尊严,我宁可当一辈子盲流,也不当你设计这场骗局的牺牲品。”

  “真的?”

  “有半句假话我一头撞死。”

  三丫头听到他这样回答,竖起大拇指:“好样的,咱没看错人,哈哈……”

  永刚发现自己上当了,急忙跑到屋门前扯着嗓子呼喊:“狼来了,狼来……”

  没等他喊完第二个狼来了,三丫头麻溜用手堵住他的嘴巴,非常严肃的神情说:“别动,这是命令。”

  “哈哈……队长跟永刚亲嘴啦!哈哈……”栅栏门传来花脑袋的说话声,大笑声不止他一个。

  三丫头一只手堵住永刚的嘴巴,一只手卡子他的肩膀,逼迫他向栅栏门退去,到了院门前,三丫头仍然把持着这个姿势:“花脑袋,你眼睛被狗屎糊了?给咱看清楚,这是你说的那啥吗?”

  花脑袋捏捏红鼻头,又爪爪耳朵,阴阳怪气得说:“嘿嘿……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永刚发现三丫头被花脑袋这句话说的哑口无言,他马上把她的手掰开:“我见过死性的没见过你这样死性的,排练一个破节目值得这么较真吗?”

  三丫头更会就坡下驴:“不较真能排练出精彩的节目吗?”

  花脑袋和十几个小兔崽子推开栅栏门走到他二人跟前,眨眨充满诡秘的小眼睛:“既然在排练节目,再给大伙来一段呗。”

  “大家等着。”永刚快速返回屋子,拿出一把口琴又在三丫头耳边嘀咕几句,他双手握着口琴吹起一段歌曲的过门。

  伴着口琴的节拍,三丫头放开清亮的歌喉: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前进队的人们只是听愣丫说过,队长曾经是某师部宣传队的独唱演员,却从来没听过她的歌唱。今晚她银铃般清脆的歌喉,加之歌声中柔美又深情地歌唱,如房屋前潺潺溪水流淌在每个人的心田,他们为这首美妙动听的歌声而折服。

  “队长,再来一个。”

  永刚递给三丫头一个眼神,口琴响起: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悦耳的歌声回荡在这片大森林的上空,飘荡在每个人的心中……

  (十二)

  试验田里麦苗出的绿油油齐刷刷,很讨人喜欢,永刚每天都会抽时间蹲在田埂上,好像在欣赏自己的第一个艺术作品似的,从中品味着付出带来的快乐。

  五亩水稻已经插秧,正在缓苗期间,从培育出壮实的稻苗效果来看,他对水稻的实验也是充满信心。永刚不得不承认,三丫头对他的安排及工作上的支持,使他从低落的情绪从新活跃起来,步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他打心底感谢三丫头,甚至视她为自己的救星。

  前进队的人们对这两块试验田非常关注,连过来看望永刚的巧巧,每次都不会错过去两块试验田瞧瞧。她心里明白,两块试验田是永刚的精神寄托,给予了他来到桦树林避难的第一个希望,使他不在游走在无望的日子里。

  三丫头跟巧巧的关系,渐渐相处得比较融洽了,既非是在做表面文章,永刚不再成为风箱里的老鼠,他已经很知足了。

  原本想,时间可以淡化人的好奇心,队里这群年轻人对永刚、三丫头和巧巧之间的微妙关系,不但没有被时间淡化了关注热度,反而连几位女队员来凑热闹。

  尤其女队队长愣丫,瞅到机会跑进永刚的屋子,她愣头愣脑的样子却还会美名其曰,声称开展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她跟永刚是队里第一个展开活动的一对。

  既然是政治活动,哭笑不得的永刚无法反对,只能耐着性子听她瞎咧咧。三句话不离本行,麻溜道出她来的目的:“你到底咋想的?别说三姐那啥,队里所有人都为你们这种关系担心,把话挑明不好吗?”

  “活动的主题?”

  “差不离,个人问题处理不好会直接影响工作学习。尤其你这种喝过墨水的人,心灵深处充满小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脚踩两只船就是腐朽思想的体现。”

  “三姐的意思?”

  “是她又咋,咱这儿有几个丫头不稀罕你?你麻溜把这事敲定,省得闹心。”

  “你也稀罕我?”

  “稀罕管屁用,日头打西边出来也轮不到咱,还是说你和三姐的事儿行吗?算咱求你了。”

  永刚头一回看到愣丫沮丧的样子,觉得很好笑,这位愣头愣脑的丫头,天塌下来都不会发愁的人,为三丫头的事情如此上心,真是难为她了。

  虽然永刚在心里发过誓,父亲不平反自己不考虑个人问题。夹在三丫头和巧巧中间总不是个事儿,不快刀斩乱麻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愣丫,你告诉三姐,我和巧巧在来前进队前就确定了关系,今后不要在谈论这个问题。”

  永刚话一出口,愣丫向后退了几步,快速转身冲出屋子,院里传来她的声音:你后悔去吧!

  “愣丫,我们的一帮一,一对……”

  “咱没闲工夫跟你瞎扯淡。”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躲是躲不过去。既然已经答应巧巧,再藏着掖着显得做人有些不地道,憋闷了一个多月,说出来反倒轻松许多。他拿着口琴来到院子,靠在栅栏门上吹起自己最喜欢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愣丫返回女宿舍,进门先在水桶舀一瓢凉水饮牛似的,把一瓢水喝得干干净净。没好气地冲着同屋的李红,小鼻子小眼大脸盘的大列巴嚷嚷:“有病,永刚那瘪犊子有病,三姐是多好的姑娘,人不但俊俏,又有本事,他咋鬼迷心窍,稀罕疯疯癫癫的巧巧那个丫头片子。气死咱了。”

  李红抱起被愣丫吵醒的孩子,一边哄孩子一边问:“是队长让你去的?”

  “不是,咱替三姐着急吗!”

  “你呀!有个念想挺好,按你们这儿疙瘩的话说,好事儿被你整褶褶了,断了队长的念想。”

  “就是,别看大家叫我大列巴,我除了脸盘长的像大列巴,办事可不像你那样列巴,你就等着队长呲哒你吧!”

  愣丫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好像没听到她二人说啥,拉开门把脑袋瓜子探出去,直楞着耳朵听了听:“你说这个瘪犊子没心没肺,咱都气成犊子样了,他还有心思吹口琴,瘪犊子玩意。”

  李红摇摇头笑了:“你跟永刚是啥关系?”

  “对呀!咱跟他是啥关系?”

  大列巴抿抿自称是樱桃小扁嘴,斜眼瞄着愣丫问:“你不会贼心不死吧?”

  这时传来三丫头清脆动听的歌声:太阳一出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李红,我帮你抱孩子,我们去永刚那儿凑热闹,别跟糊涂蛋瞎掰扯,听着心里烦。”

  加工厂的大院里站着很多人,三丫头伴随永刚的口琴节拍边唱边舞: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

  这时候,巧巧和大妹芳芳急火火的冲到永刚面前,抱住他放声大哭,她没头没脑的举动把所有人都弄懵了。三丫头急忙过去问老叔大丫头:“大妹,麻溜说,到底出啥事儿?”

  “咱妈难产大出血没了,呜呜……”

  听到巧巧妈死了,永刚脑袋“嗡”地一下差点叉过气去。他和巧巧来到桦树屯刚刚两个来月,接二连三出现使人无法接受的悲惨意外,尤其巧巧最近不稳定的情绪,让他更加为她担心。

  永刚和三丫头搀扶着巧巧返回老栓柱的家,见到的一幕更叫永刚无法理解。老栓柱逼着接生婆跪在巧巧妈的停尸门板前,叫她磕九十九个响头,否则她别想站着走出院子。

  那位接生婆额头上的血顺着脸往下流,老栓柱还在一旁为她数磕头的次数,旁边围观的人们也在幸灾乐祸得帮他数。永刚实在看不下去如此残忍的一幕,上前推开老栓柱把接生婆扶起来:“老叔,老婶已经走了,你这样残忍的折磨一位老人,还有人性吗?”

  “是这个王八犊子死老太太,骑在孩她妈的肚子上造成的大出血,这样对待算便宜她老瘪犊子了。屯中的事情你不懂,别在这儿添乱,给咱滚犊子。”

  永刚满脸不服气的瞪着老栓柱:“难道老叔没责任?你为啥不提前将老婶送进公社医院,为了省几个大子儿(钱),好端端地葬送两条人命,你把老婶当人看了吗?”

  “你个瘪犊子想找削?再多一句废话咱饶不了你个瘪犊子。”

  三丫头发现情况不妙,两头死犟死犟的倔驴顶起牛,后果不敢设想。她急忙把永刚拉到巧巧的屋子里,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消消气。她第一次看到永刚发脾气,那种气势绝不在老叔之下,袁家老哥六个,包括三个堂兄,没有一个敢在老叔跟前摆出这等霸道的架势,永刚算第一人。

  为了一个遭屯中烦的接生婆,竟敢不顾一切的阻止老叔过分的行为,可见他的心底有多善良,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人吗?

  三丫头寻思寻思突然身上打一个寒战,老婶刚故去自个却在寻思这些,这也太没同情心了吧!她冷丁儿用力把永刚推倒在炕上,警告他老实呆着,别再惹事,她出去看看有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巧巧妈故去两天了,却没见到老栓柱五位哥哥家里一个人,只有三丫头帮助巧巧跑前跑后,张罗第三天出殡的事宜。

  为此事屯中议论纷纷,尤其那些喜欢扯老婆舌的老娘们,生怕桦树屯不够乱乎,在巧巧的耳朵根嘀咕没边的话。这下真把巧巧拱火了,她当着老栓柱和高粱花,还有永刚跟三丫头的面,从带过来的铁盒子里拿出三打大团结,递给三丫头:“三姐,这三千块你拿去到县城想法买几袋白面回来,别怕价钱贵,剩下的全买了菜,咱要给咱妈办一场最隆重的葬礼。”

  巧巧的出手没把老栓柱跟高粱花吓的晕过去,这年头,全屯子里的人家能拿出一千块的数不出几户。老栓柱知道许大哥在解放前舞弄很多钱,也不能这样糟蹋钱的显摆,这事情传出去巧巧咋在桦树屯呆呀!上门借钱的人还不像羊群用鞭子赶,她是何苦呢!

  屋里只剩巧巧和永刚时,永刚抱起装钱的铁盒子就往外走,被巧巧拦住问他想干啥?永刚告诉她,为了安全起见,这些钱他替她保管,免得她脑袋一热再干出不着边际的事情。

  巧巧夺过铁盒子固执的说:“不行,必须给咱留七千块,这次要给咱妈办全屯最隆重的丧事,剩下的你可以拿走。”

  永刚无可奈何的按照她的意思留下钱,把剩下的三万六千块和十几根小黄鱼一起拿到他的住处,又把铁盒子包几层油纸,埋在屋里大水缸的下面。

  当他返回去时,听到老栓柱跟高粱花在吵架:你膝下无子,只能让永刚当孝子。

  “没有儿子让大丫头顶,那个瘪犊子算老几,凭啥让他当孝子,打死咱也不同意。”

  “你的面子值几个大子儿?嫂子的后事都是巧巧一手操办的,永刚是巧巧的对象,他不当孝子谁当?指你三个侄子来当孝子,门儿都没有,明天就要下葬,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见,这才是你最丢人又丢面子的大事。”

  “反正咱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按规矩办。永刚说的没错,你从来没把嫂子当人看,为了要儿子你把她当成养孩子的机器,想过她的感受吗?这回为了给你传宗接代她连命都搭上了,你还想咋?”

  三丫头见永刚走进来,麻溜迎上去:“你别进去,到咱家避一避。”

  “凭啥?”

  “都在气头上,咱怕你……”

  “有啥怕的,为了巧巧这个孝子我当定了。”

  “哪有给两个妈当孝子的,你不怕被屯中笑掉大牙?”

  “他们掉牙我又没掉,我怕啥?对了,白面和菜你都买回来没有,我不赞成巧巧这样折腾,如果没买到就别再费劲,她被母亲突然去世弄昏了头,你是明白人,应该清楚她这样做的后果。”

  “白面买不到,买菜花不了几个大子儿。这不,巧巧叫咱量几头猪和十几只羊回来,加上老林沟大队送来的黄柏木棺材,咱估摸满打满算也花不了一千块,在咱这地方有钱也没地方花,不知巧巧咋想的。”

  老栓柱宁不过巧巧和高粱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永刚当了两回孝子,不能不说是方圆百里的一个奇闻。除了袁家五兄弟的家人没来参加下葬,全屯子的人都来凑热闹,不为别的就为白吃一顿丰盛晌午饭,何乐而不为呢!

  前进队一群年轻人,又找到打发寂寞时间的新话题,对巧巧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展开无限的想象力。无论在地头还是宿舍里,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都从他们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

  一天下午,正在稻田观察水稻生长情况的永刚,被急急火火的老栓柱大丫头,一句话击打的一屁股坐在稻田里。

  巧巧被公社派出所的公安戴上手铐抓走了……

  (十三)

  两个月来一件接一件的意外发生,刚处理完巧巧妈的后事,巧巧又遇到一个难迈过去的坎。永刚顾不得浑身的泥水,发疯似的向前进队的队部狂奔过去,他撞开门屋里没人,又跑到三丫头的宿舍,却撞到一把铁将军。

  他腿一软坐在门前的地上,把头埋在格楞盖上不知如何是好,在桦树屯能帮巧巧的只有三丫头,她不在该怎么办?

  “永刚,你坐在地上干啥?”愣丫带着一帮女队员收工路过队部,看到他呆呆的坐在地上,好奇的问。

  “等队长。”

  “三姐今天一大早出去还没回来,你有啥急事跟咱说说呗。”

  永刚想愣丫的大爷是大队支书,或许她能帮忙为巧巧说情,放回巧巧:“巧巧被公社派出所抓走了,你能求求金支书把巧巧保出来吗?算我求你了。”

  “为别的事求咱愣丫还巴不得呢!,唯独这事儿咱不不能办。”

  “为啥?”

  “因为巧巧是三姐的克星,咱辩的清里外,不该帮的绝不帮。”

  “你看永刚浑身都是泥,还说刺伤他的话,你脑袋瓜子没长脑子全是臭大粪吗?永刚起来,再难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别着急,我和大列巴送你回屋,在地上坐着容易着凉。”

  李红和大列巴扶起永刚向加工厂走去。

  长得五大三粗的双肘子捅咕捅咕愣丫,撇撇向上翘起的厚嘴唇:“你呀!按照这疙瘩的话说,你就是虎哨子老娘们儿。人家温技术员遇到难事需要你帮忙,你不麻溜的表现自己的诚意,还扯闲篇,大好的机会被你个虎哨子错过啦!活该!”

  “对呀!不行,咱也过去瞧瞧。”愣丫被双肘子点醒,急匆匆地奔向加工厂大院。

  李红和大列巴在门外等永刚换完衣服,走进屋问:“永刚,你很爱巧巧吧?”

  永刚仰起头看了一会屋顶棚,长长吸一口气:“我弄不懂你们所说的爱的含义,我与巧巧在四年多的时间里,经历了许多痛苦磨难,我们一直互相帮扶,共同度过一个又一个磨难。她在我的心里早已是我的亲人,是我在桦树屯唯一的亲人。”

  “患难见真情,这才是真爱。不论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还是对亲人浓浓的爱,心里有了爱一切磨难都会过去,我就是对儿子的爱才挺到今天。永刚,不要太难过,巧巧有你的爱会度过这道难坎的。”

  “李红,别扯用不着的,爱是啥玩意,咱们谁能说清楚?永刚,咱要你一句实话,巧巧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对象?”愣丫闯进来直冲冲地问道。

  “有区别吗?”李红及其不满地剜了愣丫一眼。

  “当然有,咱爹妈,兄弟姐妹就是亲人,对象是稀罕的外人。”

  “你啥意思,不会落井下石做小人吧?”大列巴瞪起永远睁不大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愣丫。

  “咱不管啥小人大人,值得咱帮的咱豁出命去帮,不值得咱帮的一边凉快去。”

  “永刚是你愣丫的对象你就豁出命吗?”

  “当然,不对,是三姐的……”

  “滚,给老子滚!”永刚怒目圆睁,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冲着愣丫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一连两天都没见三丫头的身影,在等待的痛苦中煎熬的永刚,无法再等下去,他硬着头皮去找老栓柱商量如何保出巧巧。老栓柱见到永刚指着他大骂:“滚,你个王八犊子,今后不许你踏进咱家大门一步,你个瘪犊子玩意。”

  高粮花急忙上前拉住老栓柱的胳膊:“你这头犟驴,有话好好说,永刚也是为巧巧吗!”

  “巧巧是啥东西,咱不认识。”

  高粮花着急把永刚拉到一个无人处,长长叹一口气:“唉!都是钱惹的祸。”

  “钱?”永刚懵了。

  瞅着永刚一头雾水的样子,高粮花咂咂嘴:“啧啧……这是咋说说,你没听说呀!抓巧巧那天,从她褥子底下收出八千八百块钱,都被派出所的人拿走了。你老叔跟他们掰扯老半天,人家说巨额资金来路不明,被人家没收了,你老叔正为这笔钱没了憋屈呢,你别怪他。”

  “又不是他的钱,值得六亲不认吗?”

  “他不是心疼吗!八千多够一个好大老爷们儿累死累活干大半辈子,搁谁能不心疼。”

  “哦,我明白了,他怨恨巧巧没把钱交给他是吧?那笔钱是许伯伯交给巧巧的活命钱,他凭啥惦记,没道理。”

  “好歹你们投奔这儿,吃喝不得都用钱吗!”

  “姑姑,你不知道?我跟巧巧来这儿的当天晚上就给他五百块,够我二人在这儿生活一年的费用。这种贪婪的人不认我们也好,我还不想认他呢!姑姑,以后有事去前进队找我,这个门我不想再踏进半步,我走了,你保重。”

  虽然永刚憋一肚子的气,为了巧巧还是走进三丫头家,刚迈进五大爷的屋门,他劈头盖脸冲着永刚吼:“你个瘪犊子还有脸来吗?你把三丫头当啥,是你这个盲流耍弄的玩具?滚,咱袁老五不欢迎你个瘪犊子。”

  返回前进队的路上,永刚越想越气,恨不得自己拿把冲锋枪,把那些不通人性的东西都突突了。他招谁惹谁了,为了能在桦树屯站住脚,给自己一个弹丸之地的生存空间,忍气吞声去给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当孝子,已经完全突破他做人的底线。

  结果呢,两个为他家死人披麻戴孝却成为死对头,是老天对他不公还是他做错啥?永刚实在想不明白,即使为达到个人目的,他也是以付出后所得到的结果,没有自私自利去做损人利己的亏心事,老天干啥这样惩罚自己。

  永刚想不通,更无法去想通,他唯一想通的就是沉默,从新走进自己沉默的世界。

  当返回加工厂时,三丫头正在栅栏门前等他,见到他急忙迎上去:“你去哪儿了,让咱等得好心焦。”

  “去自寻烦恼找狗屁呲,巧巧咋样?”

  “不好,当天被抓进县笆篱子,咱这两天都跑断腿,没一点用,可怜咱的巧巧妹妹,她……”三丫头说不下去了,顺着脸颊落下几滴难过的泪水。

  永刚沉默的等她擦干两行泪:“一点办法也没有?”

  “八千多块加上给老婶出殡的钱,小一万块,在咱这可是天文数字。就以巨额资金来路不明罪,够判三五年,咱啥法都想了,还是没辙。”

  “那笔钱是巧巧父亲临终前交给她的遗产,是她正当所得,他们怎能胡乱定罪名。不行,我去县公安局给她作证,这笔钱不是来路不明。”

  “你太幼稚,除了她父亲亲自作证,并把钱的来路说清楚,才能为她开脱罪名。现在他父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的证词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你老实呆着吧!”

  “为啥?”

  “你不清楚自己是啥身份,大地主成分,又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没由头还想找你的由头,你去作证不是人家困了你给送过去一个枕头吗?”

  永刚还能说啥,他一头扎进屋子,将门从里面插上,不管谁叫他也不理睬,一个人在屋里憋了整整两天两夜。

  想够了,睡够了,为了活着该干啥还得干啥。永刚走出屋时,队里的人们已经下地干活去了,偌大前进队的院落非常宁静,只有伙房屋顶上两个烟筒依旧飘浮着袅袅炊烟。

  迟到的春天终于来光顾这片大森林,白桦林里传来许多候鸟悦耳动听的歌声,还有那些为繁衍后代的公松鸡,用它“咯咯”的鸣叫招引雌松鸡的亲睐。想走进大自然,享受大自然赐予的美,首先要走进寂寞,在寂寞中学会聆听,只有用心灵去倾听,方能真正靠近或融入到大自然当中。

  屋顶的炊烟提醒他,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在给他提意见。来到伙房正看到胖丫给李红孩子换尿介子,他急忙上前帮胖丫把孩子的尿布拿下了:“干净尿布在哪儿?”

  “没瞧出来,温技术员还会带孩子。”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给孩子换尿布是人就会做。”

  “得,你说的倒是轻松,队里四十几号孤男寡女,个个都稀罕这臭小子,男生就会逗他玩,一旦孩子拉屎撒尿,他们比兔子还跑得快,你是这儿的男生独一份。”

  “胖丫,你啥时候来的这里?”

  “我是最早的一批北京知情,我跟老版打小街坊和要好的同学。老板家庭出身不好,到兵团受了不少无囊气,我根红苗正怕谁,谁欺负老板我就跟谁闹个没完。”

  胖丫看永刚听得很入神,又说:“有一次知情偷了一只老乡下蛋的老母鸡,老板并没参与偷鸡,只是在宿舍喝几口鸡汤,那个坏心眼的连长,专挑软柿子捏,大会小会批斗老板一个礼拜。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老板实在忍不下去把连长狠狠揍一顿,为此事他被拘留半个月,在拘留所他没少遭罪,出来时走路都打晃。”

  “打拘留所出来,他像变一个人似的,天不怕地不怕,路见不平就出手,半年时间进去六次拘留所,不到半个月一次,你说说他能不能,反正我特别佩服他这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

  永刚没听够老板的故事,见胖丫停下就急忙问:“他是怎样来前进队的?”

  “他实在混不下去,一百八十天有一百天在笆篱子遭罪,那日真没法过。他听一位跟二百多里的桦树屯有亲戚的老乡说,桦树屯刚建一个木板加工厂,专收躲灾避难的知情和盲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兵团团部去开迁移证。半年来他在团部早已挂号,团里领导也对他很头疼,根本没卡壳就把迁移证开了出来。”

  “老板来到前进队没再路见不平就出手吗?”

  “你呀!直说打架挺好,何必文绉绉的。队里只有队长、愣丫和我根红苗正,其它人不是家庭成分高就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和老右派的子女,包括你这位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的狗崽子,老板在这儿不受欺负,干嘛打架。不过,这些人干部子女很少,像你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还是第一个。你知道老板为啥那么尊敬你?大部分高干子女都自以为是,其实就是自私自利,你不一样,起码不自私更没臭架子。”

  “对了,你这两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把老板和歪嘴急上火了,他二人今早起来满嘴都是水泡,我正想到地里挖点婆婆丁给他们解毒败火呢,你来了没去成。”

  “把孩子给我,现在我们就去地里。”

  胖丫在地里挖野菜,永刚抱着孩子在她身边溜达,他突然想起什么,问胖丫:“队里四十多人都有户口?”

  “是啊!你不知道?”

  “我听说这里的人都是没户口的盲流。”

  “你这么聪明的人,肚子里咋缺个心眼儿,这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任何犄角旮旯都不会存在死角,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扫帚,严格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扫帚不到灰尘照样不会自己跑掉。更别说偌大的桦树屯。”

  “关于盲流这顶帽子都是上一任队长,愣丫她爸干的缺德事,想让来的知情能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硬给我们扣一顶盲流大帽子。自从金队长来了之后,她把有户口的真相告诉我们,这儿的四十多人都在队里集体户口本上,包括你前些日子的户口也被放在集体户口本上。”

  “为啥队长不告诉我?”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懂啥?”

  “你没看出来队长稀罕你。”

  “跟告诉我,大家不是盲流有啥关系?”

  “控制。怕你撒丫子飞了,这叫爱的自私,懂吗?咯咯……”

  永刚又一次被电激了似的,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这里的歪歪绕,真实的做自己不好吗?每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绕来绕去,不怕绕断肠子疼死。

  三丫头这样做能得到真爱吗?不懂,她到底咋想的……

  (十四)

  沉默的人,总会在沉默中找到宁静的快乐。麦田里的麦苗绿油油铺满这块试验田,远远望去,犹如一块浓郁的绿地毯镶嵌在这片大草甸子上。麦苗是安静的,不论怎样随风摇曳着婀娜身姿,它依旧静静地守在这片土地上。

  水稻返苗之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快速而茁壮成长着,水稻秧已经长到一扎多高,就像一条条翘起的绿尾巴,在初夏温暖的微风吹佛下,跳着欢快的舞蹈。

  永刚每天都守在这两块试验田里,他把小麦和水稻当成自己的孩子似的照料,偶尔也会和它们说几句知心话:通过这些日子的反思,我已经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和嘴巴,只是一直惦记被发配劳教林场的巧巧。你们能告诉我现在她过得好吗?说心里话,在她被判三年劳教的第三天,我去送她,她脸颊上两行泪滴直到今天,一直还在我的心头流淌着,我知道,你们懂的。

  胖丫忙乎完伙房的活计,总会抱着李红的孩子来这儿转转,跟永刚说说话。其实,永刚心里明白,她是为经常来坐坐的老板而来,她稀罕老板不是一天两天,按她的话自己过早发育成熟,老板还流着两条大鼻涕的时候就稀罕他,算起来已经十几年了。

  由于李红的孩子特别喜欢永刚,或许,因前阶段孩子得急性肺炎,是永刚抱着他去的公社卫生院,在医院陪他三天三夜。虽然李红一直守候在孩子身边,永刚给孩子买的糖果和水果罐头,深深扎在他幼小心灵上的原因吧!

  所以,李红跟大列巴已经在晚上来永刚这儿坐坐,为此事队长三丫头提醒他好几次:别因为孩子喜欢你而闹出啥闲话,造成不好的影响,给今后的个人发展设置阻碍。

  虽说三丫头是为永刚好,他却根本不把这些关心的话放在心上。自打从胖丫口中得知,队长有意对自己隐瞒队里的真实情况,其目的为了控制自己,永刚不再和她掏心掏肺的交谈,除了队里的工作,其它事情他一直亮出免谈招牌。

  实际上,永刚对三丫头在心里有个结,在他没搞清楚之前只能搁置心底。

  每晚都车水马龙的来永刚屋子唠闲嗑,今晚好像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就连每天必来点卯的老板和歪嘴,也不见他二人的影子。热闹惯的人一旦清静下来,反而适应不了没有喧闹的冷清。他百般无聊,顺手抄起炕桌上搁置很久的种植技术小册子,有意无心的乱翻着。

  队长三丫头蹑手蹑脚靠近他,冷丁儿从他手中夺过那本小册子:“安安静静学习多好,天天打狼似的召来一帮人有啥好的,除了扯老婆舌就是乱传没边没影的小道消息,今天后晌咱下了死命令,没事不能来你这儿扯闲篇。”

  永刚狠狠剜她一眼:“变态狂。”

  “你小子爱说啥说啥,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咱就当耳旁风。今天咱来跟你合计合计,在哪个位置能种点新鲜蔬菜比较好?一年四季除了土豆大白菜就是糠萝卜,吃的咱倒胃口,你寻思寻思咋样?”

  队长来谈工作永刚没得说,他想了想说:“眼下已经过了种新鲜蔬菜的季节,要种怎能种一些菠菜芹菜小油菜。靠着水稻田有一块荒地,要不把这块地开发出来,做个蔬菜试验田,你看如何?”

  “你是大技术员,咱听你的,反正所有庄稼都定苗了,头遍地全都锄完,下二锄还有一段时间。对了,那片荒地面积不小,咱们开垦多少亩?”

  “先开发三四亩做实验,看看实验情况再定是否扩大种植。另外,菜地必须用紧密的栅栏围起来,队里养的几百只鸡不用多大功夫就将菜苗吃的干干净净。”

  “咱寻思,从明天开始,你带女小队所有女队员搞蔬菜种植试验田,咱领着男队……”

  “队长,大事不好,刚才我和老板去桦树林下套松鸡的套子,发现那头大公野猪带着一群野猪在林子边上转悠,它们要是闯进庄稼地,今年不是又白忙活了,你赶快拿主意。”

  歪嘴和老板,还有花脑袋一帮人,像亚马河过河的角马,拥挤着闯进屋子里,他们焦急的样子,已经说明情况的紧迫。虽然去年种的粮食大丰收,彻底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一旦今年的庄稼被野猪毁掉,大家又要挨饿了。

  “你们为啥不消灭那群野猪?也能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何乐而不为。”永刚听说有野猪出没,他马上来了精气神。

  “你小子上嘴唇碰下嘴唇说的轻松,桦树屯不把野猪当回事儿的只有咱老叔,去年咱请过他帮助赶走那群野猪,人家拿咱一把没答应咱。你瞧瞧咱这儿的人,一个个人模狗样儿,让他们豁出命去打野猪敢吗?”

  三丫头一席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扁扯的耷拉下脑袋瓜子,老板只是晃晃膀子,而后也无奈地耷拉下脑袋。

  “队长能搞到步枪吗?”

  “咋?你小子想玩命?”

  “我的命很值钱,跟野猪玩命我虎啊!”

  “你有把握?”

  “不试哪儿知道。”

  “歪嘴去把愣丫叫来,就说咱说的,把三杆三八大盖和二百发子弹都拿来,快去。”队长三丫头见歪嘴走后又说:“咱在部队上练过射击,只是成绩一般,在这儿也算一个会打枪的。老板胆大心细也算一个,咱二人跟着永刚去打野猪,其它老爷们儿全部拿上镐头跟在咱三人身后,一旦出现状况你们接应。”

  愣丫抱着三杆枪气喘吁吁走进来,一进门就说:“撵野猪得算咱一个。”

  永刚没搭愣丫的话茬,从她手中拿过一杆三八大盖,拉了拉枪栓:“保养的不错,是杆好枪。”

  听到永刚他们要去打野猪,所有女队员也来凑热闹,李红看到永刚鼓弄枪的熟练程度,挤上去问:“你参加过射击队?”

  永刚被震惊到了,长得苗条细腰阿娜多姿,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也懂枪。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把手里的枪递给李红问:“你在射击队几年?”

  “三年。”

  “主打长枪还是短枪?”

  “长枪。”

  “现在采用啥姿势能行?”

  “三八大盖过重,只能卧式。”

  “好,老板不用拿枪当烧火棍了,让队长和李红一起跟我去。老板负责其它人在后面保护,尤其看好愣头愣脑的愣丫,记住,时刻把她绑在你身边,不得出半点差错。”

  白桦林的夜晚是宁静的,喧闹一天的候鸟和松鸡,早已走进属于它们自己的梦乡,仔细听听,仿佛能听到它们在梦中的吃吃话语声。永刚带领三丫头和李红,向歪嘴发现野猪的地方蹑手蹑脚地前行。忽然听到前面有野猪的哼哼声,他马上向她二人摆手示意,前面发现野猪群,匍匐前进,慢慢靠近目标。

  虽然永刚没见过野猪,凭自己精准的枪法,他有信心战胜它们。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一群黑影在白桦林边缘游动,其中在前面的黑影特别突出,好像比其它黑影大一号。

  永刚小声叮嘱三丫头和李红:“就在这儿设伏,子弹上膛,以我的枪响为号,你们二人同时向那个大黑影开火。”

  那些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出它们的轮廓,永刚瞄准那头大野猪的大脑袋,时刻准备着。一百五十米,一百二十米,他在心里暗暗测量那头大野猪的距离,当那头大野猪似乎发现什么,停住脚步向他们这边瞭望之时,“啪”的一声枪响,大野猪随声倒地,抽动几下身体之后一动不动了。

  三丫头听到枪响,闭上眼睛毫无目标地开了一枪,然后撂下枪,双手抱着脑袋趴在草地上,像被打倒的野猪似的一动不动。

  李红听到枪响并没马上开枪,瞄准被惊吓跑的后面一头野猪的屁股勾动扳机,随着枪响,那头野猪在地上翻滚“嗷嗷”地嚎叫,撕心裂肺地嚎叫声,打破了宁静的白桦林夜空。

  永刚又观察一会前面的情况,确定其它野猪已经跑的无踪影,这才站起身慢慢向被李红打中,还在一边抽动身体,一边微弱的声音“哼哼”的野猪靠近。来到那头野猪跟前,它已经只有出气的力气,没有吸气的能力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给那头野猪补了一枪,彻底结束了它的生命。

  当李红来到那头大野猪的旁边,突然惊叫起来:“哎呀!哎呀……”

  她的惊叫着实把永刚吓出一身冷汗,急忙端起枪向她那里跑去,来到发呆的李红跟前,忙问:“你没事儿吧?”

  哪成想,她像发疯似的,抓住永刚的两只胳膊不停地摇晃:“你太厉害啦!太厉害,一枪命中天灵盖,神枪,神枪……”

  一群手拿镐头的男男女女,听到李红的惊叫,以为出啥意外了,着急忙慌向她这里奔过来。当看到她拉着永刚的胳膊连蹦带跳的情形,一个个都被钉子钉在原地,挂钩脱臼般张开的嘴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似的。

  李红根本没注意大家的表情,看到他们都来了,手指着那头被掀开头盖骨的大野猪,眉飞凤舞地说:“你们看看,一枪命中天灵盖,永刚太厉害了,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枪神。”

  “你更厉害,枪枪不离猪屁眼儿,嘿嘿……要说神枪,你李红巾帼不让须眉,当之无愧。”

  老板上前搬搬大野猪的后腿:“好家伙,足有四五百斤,你们看它的一对大獠牙,又粗又长,这要是让它拱一下,谁都得嗝屁着凉完蛋操。”

  大家伙吭哧瘪肚故弄小半夜,才将两头野猪运回队部的大院。队长三丫头当即决定,今晚大家熬夜把两头野猪收拾利索,明天放一天假,她拿野猪肉去换点白面,好好包一顿鲜猪肉馅饺子,就算从新给大家过端午节。

  这是到前进队几个月以来,永刚见到最丰盛又最热闹的一顿大会餐。

  队长三丫头还拿野猪肉换来二十斤散装老烧,大家纷纷向永刚和李红敬酒,无形中有点冷落了队长三丫头。她来到前进队一直享有众星捧月的特殊待遇,不论在啥场合,大家都会把她捧在手心里,举得高高的,不敢有一丝的怠慢。

  此刻看到永刚和李红抢了自己的风头,她的心里自然不会舒服,闷头喝下去两碗老烧,高举倒满的酒的酒碗,带些酒意的嚷嚷:“静一静,大家听咱说,今晚让大家做个见证,咱特别特别稀罕温永刚,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不能跟咱抢他,听到没……”

  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出溜到桌子底下,嘴里还不停嘟囔:咱特别特别稀罕他,特别……

  永刚叫老板搭把手,二人将她抬回宿舍,脱掉鞋安顿在炕上,盖好被子方返回大伙房。

  二人进门就听到花脑袋在胡言乱语:“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听到队长说的话了吧,永刚那小子是队长的人,你们别动歪歪心,没戏,知道不?我现在就宣判你们死刑。尤其那个视永刚为她心中的枪神的丫头,你没戏,知道不……”

  老板一摆手,上来几个小伙子把花脑袋强行抬出去,他瞥一眼李红说道:“我刚才听到孩子哭,你去看看。”

  李红老大不情愿的撇撇嘴,一人悄悄地走了……

  (十五)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永刚一直认为,是父权社会对女性变相性的夸大其词的偏见与贬低。几天来他带着女小队搞蔬菜种植实验田,领教了姑娘们不停地叽叽喳喳没事挑事,一阵儿不闹出点风吹草动她们会憋死,远比一台大戏还戏中有戏。

  不过也有另类,脖子上有道疤痕的荷花姑娘,总是一言不发,干起活却很卖力,仿佛她整个人被包围在具有浓浓的神秘色彩之中。

  其实,她的名字不叫荷花,是来到前进队之前,一个叫软柿子的小伙子送给她的外号。一般情况给他人起外号,都是挑这个人体貌特征或性格特点最明显,甚至是具有明显缺陷的特点而起。

  就如软柿子的外号,跟他少言寡语性格软弱有关,给他一巴掌也打不出一个响屁来。按愣丫说法,有人打他左脸他能递给人家右脸,即使人家在他脖子上拉屎他也不会吭一声,纯粹一个是人都能捏的软柿子。

  荷花既不漂亮又无女人特征的气质,浑身上下除了脖子上那道疤痕,再没有引人眼球的地方,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怎会安在她的身上?

  出于好奇,永刚有意接近荷花,一天在干活中,荷花与永刚插肩而过的瞬间,她冷冷的给他一句:“我不是新大陆。”

  噎人!让永刚在瞬间憋了一肚子气,马上还她一句:“你在纵火。”

  收工返回的路上,荷花有意碰一下永刚:“你去找软柿子聊聊,他是新大陆。”

  前进队的男宿舍唯独只有软柿子单人一间,不是没人不愿意跟他同处,而是他的屋子简直是个杂货铺,连下脚的地儿也需要思考片刻方能找到。屋地上乱放着木工凳,斧子、凿子、锯子,还有许多自带花纹的木板和各式各样的小木盒。一间房的火坑上,仅有一个人睡觉的屁大地方,其余地方都堆满带自然花纹的木盒子。

  他原先跟荷花在兵团的一个连队,他们连队的驻地在拥有五百多人的大屯子,因他二人的家庭出身不好,倍受连队和当地人欺负。屯里四十多岁仍打光棍的民兵连长,偶然碰到荷花就一眼相中十九岁她,非要娶荷花做老婆。

  连队考虑到与当地屯子里的关系,再三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是不答应。她连队的老连长被逼急了,采取车轮战术向她发起凌厉的攻势,三天三夜没让她合眼,她实在熬不住就当着老连长的面,拿着一把镰刀抹脖子自杀。

  荷花被抢救过来之后,老连长托人把她弄到三百里外的前进队。因为她的自杀触动了老连长某根神经,发善心的把软柿子也整到前进队,美名其曰:任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

  其实,软柿子和荷花就是连队一对受气包,根本没任何关系,婚姻之事儿纯属无稽之谈。在他与荷花拿着迁移证来前进队的路上,他问荷花:“难道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自我的气节和爱的自由。”

  软柿子脑袋瓜子,突然浮现出一朵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就给她起了荷花的外号。在队里没人记得她的真姓名,荷花完全替代她的名字,她也很享受的接受了这个外号。

  无法找到下脚处的永刚,站在门外只把头探进去:“你冬天不生火取暖和烧炕吗?”

  “习惯了,多盖点冷屋子睡觉更踏实。”

  “这些木盒子都是你做的?”

  提到木盒子,他眼睛里出现难得一见的光彩。他如数家珍的介绍这些木盒子的珍贵,粗大的桦树根本来很稀缺,能加工成板料的少之又少。它的木质细腻而具有柔和性。

  尤其自然的木纹千姿百态,有的像巍巍群山雄伟壮丽,有的似平静的水面泛起一朵朵涟漪,给人带来无限美好的遐想,还有像鸟非鸟,像树非树,犹如一幅幅天然的写意水墨画。

  “你只是因为喜好?”

  “不完全是。打我爷爷开始就在琉璃厂卖古玩,我从小受爷爷和父亲的熏陶,非常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品。在我的印象中老外特别喜欢自然形成的物件,当我发现桦树林有许多挖出来的桦树根,异想天开的搬回一个做实验,意外发现其中的美,就此自己也陷进去不能自拔。”

  “你为啥不向队长建议推销这些物件?”

  “唉!都是堂吉诃德的精神,加西莫多的执着,皇帝新装里皇帝的自信。这三种人混合成的时代产物,怎能懂得欣赏这些物件的艺术和经济价值,没把他们眼中的封资修砸烂摧毁,已经够幸运了。”

  “我觉得重在沟通,这件事情我来想办法。”

  第一次主动来到队长三丫头的宿舍,给她带来从所未有的惊喜,她麻溜把永刚让到炕上,还给他冲一杯白糖水。见他喝一口糖水,她满脸开花似的问:“甜不?”

  “糖水不甜还苦啊!”

  “咱问的是心里。”

  “味道通过舌尖感觉,跟心脏没关系。”

  “得,咱多余。说吧,找咱有啥事儿?”

  “前进队和其它生产小队都是单独经济核算吗?”

  “不是,大队每年开销来源,绝大部分是咱队木板加工的利润,因为林子归大队集体所有。另外,前两年大队还负责咱这儿的口粮供给,要是咱们单独核算,大队搞这个前进队还有啥意义。”

  “如果我们废物利用,另外推出新产品,能否独立核算?”

  “估计问题不大,咱明天跟金支书商量商量再定。”

  “好的,我等你的信儿。”永刚没等话说完,一只脚已经迈出门。

  “哎!你还没告诉咱是啥产品,你……”

  “等你跟金支书商量了再告诉你。”永刚并没返回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说。

  金支书五十多岁,有一条腿在抗联时受伤落下残疾,走路一颠一颠的,屯中人在背地里都叫他拐老旺。别看他一个大字不识,对于数字的敏感远比文化人强,因他精于算计,从不吃亏,又是老抗联,包括公社书记都让他几分。

  前几年县外贸给公社安排桦木板加工的活,他发现木板加工利润不小,硬是把木板加工厂抢到桦树屯。木板加工是个辛苦活,让屯中的人做一定在工分上讨价还价。

  他想到几年前上山下乡的兵团知情,有很多成分高的在连队受气,干脆网罗一些这样的知情来桦树屯,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组建一个专门搞木板加工的队伍,单独成立一个前进队。

  桦树屯是个产粮大户,只保证给那些知情娃解决温饱,每年年底再给分点微不足道的工钱,大队从加工厂所得到的利润,是六个生产小队全部上交公积金的几倍。

  没想到知情奔前进队的越来越多,每年木板加工安排的数量就那么多,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耗掉一大块利润。所以采取增人不增口粮的做法,寻思受不了饥饿他们自然会减员,没想到挨饿的知情拿磨洋工抗议饥饿,木板的质量和数量都达不到外贸局的要求。

  实在没凑念,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亲弟弟调会生产小队,安排刚被公社提拔副支书的三丫头去负责加工厂。大队给她定一个硬性指标,大队不再增加投入,遇到困难在前进队自行解决的基础上,保质保量完成木板加工任务。

  这次三丫头找他协商新产品独立核算,他心想还能整出啥花样,由她折腾去吧!他痛痛快快的答应了,并且口头保证,除了上交木板加工的利润,其它事情大队一概不过问。

  永刚协助软柿子把五个大小形状各异是木盒子,用砂纸打磨后刷上清油,木盒子的美感更加凸显出来。当三丫头看到这几个木盒子时,不敢相信如此漂亮的物件,竟是永刚所说的新产品。

  三丫头带着永刚去了县外贸局,计划科长看到此物麻溜把局长请来。局长满口应承,一定把木盒子打出去,并当场认定,这物件必须成为独具风格的本县特产。

  没过多久,外贸局计划科长专程来到前进队贺喜,县委已经决定把桦树阴木盒,确定为本县优质的特色产品。每个盒子不低于十块钱的价格,而且上不封顶,外贸局决定有多少收多少。

  三丫头当即决定,成立木盒子生产小组,由永刚任组长,软柿子为技术员,老板为副组长,小组成员由他们挑选,要求必须是女同志。永刚认为两块试验田加上新开发的菜地,已经够他忙活,这个组长还是老板当更合适。

  软柿子和老板坚决反对,永刚不干组长他们二人也不参加该小组,推脱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在挑选小组成员时,永刚第一个想到的是荷花,她那种性格的人最适合做细致活,而且脑袋里有回合,或许还能创出新的品种。

  老板只挑选了李红一人。

  当然,大家公认李红干活仔细,手脚又利落,应该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平常软柿子很少开口,在挑选小组成员时他却有着独到见地:“除了挑选六位女同志留在三块试验田,其它女同志全部参加木盒加工小组。唯一理由,木盒子生产不单单是前进队创收项目,更是为前进队添彩争光的重要工作。”

  队长三丫头第一个举手赞成。前进队只是她的一个跳板,不会考虑队里的长远发展,木盒子受到县委的重视,正是给她更上一层楼创造的大好机会,从而她好像看到自己前途的光明道路。

  听说成立木盒生产小组,只有愣丫、李红、大列巴、荷花四人没找队长要求加入,其它女同志都去找队长提出申请。队长三丫头做的更绝,一推六二五,说挑选人员归永刚跟老板负责,她说了不算。

  这下永刚遭殃了,当晚一帮女人赖在他的屋子里不走,他万般解释根本不起作用,被逼急了就说:谁不赖在这儿我选谁。

  此话一出,稀里哗啦走了一大半,剩下五个人还不死心,呆在屋里就是不肯走。

  永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十六)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加上愣丫正好六个人,这样决定她五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即使凑巧也解决永刚大难题。桦树阴木盒生产通过大家的努力,在成立木盒小组的第七天开始正式投产。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生产出二百多个半成品,还把软柿子以前制作的三百多件半成品,制成了精美的成品,三丫头赶着马车到县外贸局交货回来,高兴的老半天合不住嘴。

  当天晚上,她把永刚和李红叫到她的屋子里,从书包拿出四打崭新的大团结,另外还有面值零散的几百块。她打算叫李红担任队里的会计,想让永刚帮忙建账,并且制定出前进队的财会制度。

  “永刚,咱没看错人,你来这几个月前进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是生产方面,大家的精神面貌也有了明显的提高,你在各个方面都起到重要的作用。咱打算明天跟金支书提议,正式任命你为前进队副队长,并且咱准备树立你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代表,督促金支书尽快研究你的入党问题。”

  “可不是吗!别看永刚年纪比大家小,人家做事稳重思考缜密,在队里除了队长你,没人能比。就拿挑选人的事情上,好多人都想看看他的尴尬时是啥样,哪成想,人家一夜之间把缠手的事儿办的妥妥的,还没起一点风波,我是打心里佩服他。”

  永刚听到她二人的称赞,心里美极了,表面却摇摇脑袋,笑着将如何决定人员的事儿告诉她二人。

  二人听后笑的“嘎嘎”的,李红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那是你……命……好,巧合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咯咯……”

  “别吹捧他了,那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我的妈呀!我得赶紧去茅房,我笑的尿裤子了。”李红边说边飞快地跑出屋门。

  看着李红跑出去,三丫头笑的更厉害,那笑声能传出几十里。忽然,她也着急忙荒向外跑,一边跑一边摆手:“咱也够呛……”

  前进队财务帐建立齐全后,永刚建议给软柿子奖励二百块奖金,算是他两年来付出勤苦的报酬。另外每人每月发十块钱补贴,让大家手头宽裕的同时,还能调动大家工作积极性。

  队长三丫头痛快的答应了。她寻思:按照眼下形势发展下去,队里每个月都有四千多块的进账,今后大家的生活,会有突飞猛进的提高,自己的前途发展也会芝麻开花节节高。

  小麦和水稻获得比预想更好的收获,小麦平均亩产达到三百六十斤,水稻更厉害,平均亩产接近五百斤,试验田成功了。永刚手捧丰收的果实,激动地流下久违的热泪,泪水中也蕴含着他对巧巧的担心牵挂与思念之情。

  风调雨顺的一年,所以的农作物都获得大丰收,全队上下欢欣鼓舞的劲头别提有多带劲儿。

  临近八月十五中秋节,荷花亮出她家祖传做高点的绝活,用新白面打红糖五仁馅月饼,核桃、松子、榛子、花生、芝麻,加上从林子采摘的野玫瑰。

  前些时,以木盒加工都是女同志,林子里阴暗潮湿,尤其在她们来例假时,大部分女同志都肚子疼,直接影响木盒生产。眼下桦树阴木盒又是县里创收外汇的拳头产品,影响产量是头等大事。三丫头一番说辞打动了县领导,特批一袋子紧俏的红糖给前进队,这回红糖用上大排场。

  尤其软柿子雕刻的月饼模子,中间刻着庆丰收三个字,当三丫头将月饼送到几位县领导品尝时,每个领导都赞不绝口。县委书记品尝月饼之后,当即决定:庆丰收牌月饼必须大力发展,力争在两年时间打造成具有本县特色的拳头产品,走出本县,走向全省乃至全国。

  永刚打算在八月十五前去劳教林场看望巧巧,三丫头不但痛快答应,还给二百块钱让他给巧巧多买一些日用品。

  她递给永刚一封公社介绍信和一个持枪证,告诉他,带上枪骑马走小路不到半天就会到林场。她已经跟荷花说好,给他带十斤月饼,巧巧来到桦树屯的第一个中秋节,总要叫她吃到本地的月饼,不然她会对桦树屯失望的。

  永刚心急如焚的想尽早见到巧巧,骑马沿着小路快速飞奔,不到晌午已经来到劳教林场,却吃了闭门羹。监室的门卫告诉他,许巧不愿意见他。

  到底怎么回事儿,难道巧巧因为自己几个月没来看望的原因,还是另有隐情?永刚已经做好打算,她不见自己就在这儿等,一直等到见到她为止。

  眼瞅天色暗下来,永刚的固执打动门卫,把他领到会见室,强行将巧巧押到会见室。当永刚见到额头和左脸几块疤痕的巧巧时,他一下明白她为啥不愿意见自己。

  永刚注视巧巧许久,却不知道从何开口,还是巧巧打破僵局:“永刚,以后你是咱的亲弟弟,姐姐经历这么多磨难,终于想明白人该咋样活。其实,三丫头英姿挺好,你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姐姐放心,明白不?”

  “不明白,无论你的容貌变成啥样,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女人,我等你,直到天荒地老,我会一直等下去。”

  “咱不要你等,你这样做咱比死还难受,呜呜……”巧巧哭泣着跑出会见室。

  第二天上午,永刚把月饼交给门卫,另外还有二百块钱。门卫留下月饼却把钱退给永刚,他告诉永刚,劳教林场有规定,劳教人员不得携带现金,他不可能做违反规定的事情。

  永刚昏昏沉沉的返回前进队,他又开始保持沉默,极其痛楚的沉默。

  中秋节的早晨,三丫头邀请永刚回她家吃团圆饭,他只是摇头却一言不发。三丫头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开口,这下她真急眼了:“你小子有病,别给你三分染色就开染坊,你算老几?”

  “算你大爷,滚,给老子滚!”永刚歇斯底里地冲三丫头吼叫,就似一头发疯的狮子。

  三丫头大声哭着跑出去,惊动了所有人。女人都去劝她,小伙子全来到永刚的屋子,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打你昨天后晌回来,我们哥几个就觉得不对劲,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受些。”

  永刚一头钻进被垛里,把头捂的严严实实,只是身体在不停的抽搐,他没有眼泪,心在滴血。打那以后,他很少开口讲话,任何事情都不过问,只顾带着李红每天钻林子打猎。

  一个冬天,他二人惊人的打到很多野猪和傻狍子,足够队里的人吃一年。大家都认为永刚受到啥刺激,精神有点反常,让李红劝劝他,去县医院神经科看看,耽误下去怕出问题。

  李红只是一笑而过,几个月跟永刚打猎的日子里,他把巧巧为救火烧伤,脸上留下非常明显的疤痕,还有巧巧拒绝他的事情都告诉给李红。

  按理说,他说出来心里应该敞亮一些,情绪也该有所好转。但是,他依旧保持沉默,似乎还有啥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无论她怎么劝说,就是不开口倒出内心的苦水。

  渐渐李红明白了,不再劝说他,让时间来慢慢消磨掉他心里的痛楚吧!

  正值提倡从基层提拔一批工作成绩优秀的人,走上领导岗位,由于三丫头在前进队工作成绩优秀,得到县委认可,破格提拔她走上领导岗位。县委书记找她谈话时,给她两个选择,一个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一个是县外贸局副局长。

  她左右权衡还是拿不定主意,就来找几个月很少说话的永刚,她进门就对他嚷嚷:“咱不管你心里有啥迈不过去的坎,今儿咱遇到棘手的大事情,你小子必须给咱拿主意。”

  当永刚听完她的抉择举棋不定后说道:“为了你的前途和前进队今后的发展,你应该选择公社副书记,你仍旧可以兼任前进队队长,不受大队的约束,对前进队今后发展非常有利。我们县是农业县,工作重点在农业口,这样为你创造再破格提拔的机会很多,使你再上一层楼的时间会缩短。”

  “去外贸局呢?”

  “当然,你们丫头片子都喜欢驴粪蛋表面光,为了脸面一时光彩照人,你可以去外贸局。不过,再想尽快破格提拔难,难上青天,因为外贸局不是县委工作重点,你不可能很快做出骄人的工作成绩,这是我给你的参考意见,你自己斟酌吧!”

  “哈哈!你小子脑袋没出问题呀!咱听你的去公社上任。”

  “我觉得你脑袋出了问题。”

  “为啥?”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你所谓的稀罕人吗?”

  “这有啥难,就是爱这个人。”

  “你爱我吗?”

  “当然爱。”

  “如果,爱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还是爱吗?”

  “你啥意思?”

  “别问我,问问你自己。”

  “咱……”

  “巧巧不但被劳教三年,为救火她脸被烧伤,留下非常明显的伤疤,你听到这些心里没有一点愧疚吗?”

  三丫头双手抱着脑袋不停摇晃:“咱自私,咱对不起你,对不起巧巧,是咱的罪过……”

  永刚不想再听为时已晚的道歉,默默地走出屋子,来到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桦树林,抬头遥望无边无际的林子,大声喊道:“我爱你,巧巧,我爱你,静静的白桦林……”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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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6-20 12:06 | 只看该作者
大部头,首发吗?老翁哥哥
3#
发表于 2017-6-20 12:06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您的到来
4#
发表于 2017-6-20 12:07 | 只看该作者
飘飘敬茶
5#
发表于 2017-6-20 12:07 | 只看该作者
然后慢慢学习
6#
 楼主| 发表于 2017-6-20 12:09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0 12:06
大部头,首发吗?老翁哥哥

是的小妹,这是我刚完成的中篇小说,在这里首发。
7#
 楼主| 发表于 2017-6-20 12:1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小妹
8#
发表于 2017-6-20 12:11 | 只看该作者
老翁 发表于 2017-6-20 12:09
是的小妹,这是我刚完成的中篇小说,在这里首发。

空间不要有,任何其他网站别发
9#
发表于 2017-6-20 12:11 | 只看该作者
排版不规范,没加版权。我来吧
10#
发表于 2017-6-20 12:15 | 只看该作者
好棒,我慢慢学习,篇幅长
11#
发表于 2017-6-20 17:33 | 只看该作者
加精理由:语言极富特色,情节波澜起伏,人物刻画形象逼真,画面感立强,小说的布局也宏观,感谢赐稿,推荐大家阅读。
12#
 楼主| 发表于 2017-6-20 20:02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0 12:15
好棒,我慢慢学习,篇幅长

谢谢版主小妹
13#
发表于 2017-6-20 20:11 | 只看该作者
首先欢迎老翁来太虚,希望成为优秀的文友。
14#
发表于 2017-6-20 21:09 | 只看该作者
好长,是个中篇。改日抽时间来读,先加分。
15#
发表于 2017-6-21 10: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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