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豪华桑塔娜打村委会门口开过去的时候，村长马万有以为来了个什么领导，赶忙去接，结果，它径直开过去，稳稳停在马烂干的土屋门前。
站在马家庄村口望过去，一条街都是贴着白色瓷砖墙面的白晃晃的统一小康住宅，只有马烂干一家的黄泥土屋很不谐调地嵌在小康住宅之中，像一个矮子与一群高个子站在一起。
他们这个偏乡僻壤很少来这个玩意儿。一个烂里烂干的平常百姓家门口稳稳停上这么个玩意儿，就是一种荣耀，就是一种显摆。
一会儿，文书俊才风风火火地进来说：“马烂干的丫头回来了，听说傍了个什么大款，开着小车，牛着呢。”村长马万有哼了一声，灰蓬蓬地说：“他奶奶的，现在有奶便是娘。”
俊才停了片刻,喜滋滋地说：“还有个好消息,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有笔资金投给村上，想办件什么大事。”
马万有眼睛一亮，像头一个发现了金矿的人一样，眼前早已金光灿灿，困绕他无数日夜的无数难题，好像一下子有了一把解题的钥匙。
当即打电话通知村干部和九个社的社长，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到马烂干家去。人高马大的马万有甩着手走在前面，文书俊才的手里提出两挂1000响的鞭炮紧随其后。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原本冷清的燕子都不做窝的马烂干家门前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少男少女喜爱的歌星正在音响里声嘶力竭地卖弄歌喉。
瘦猴一般的马烂干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满脸堆笑，像一团揉皱了的抹布。手里拿着硬盒的香烟，以从未有过的豪气地向人们散发，“来，抽烟，丫头从广州带来的。”抽烟的，不抽烟的，都客气地接过那支烟，很珍惜地在手指缝里玩弄半天。一些二杆子青年也不失时机地跟他开句玩笑：“马烂干，你可是菩萨后头作揖－－后福不浅。”叫惯了马烂干，人们一时想不起他的本名了。马烂干一脸灿烂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大帮村社干部蓦然光临，马烂干真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让烟。马万有接过烟，响亮地笑着，拍拍马烂干的臂膀，显出很亲近的样子，马烂干顿时有了种挺直腰杆的感觉，大声大气地说话。平日里，他家的门槛除了社长收这税那费踏进过，再没几个人走进过他家。他本名叫马万银，结果人们连他的名号也忘了，直呼他马烂干。“烂干”是河西走廊一带对做事懒散、持家无方的人绰号。马烂干就是远近出了名的“烂干”，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年年都受是政府扶贫对象。因了家境贫困，大女儿丽丽没上几年学，就辍学跟人在城里学理发，后来又被广州的什么厂招工走了，一去就十多年，后来再就没了音讯。这一突然回家，给马烂干带来无限风光。
马烂干引着村长、社长们进了院门，扯着声喊：“丽丽，丽丽，村长来了。”
一个秀丽的女人款款从堂屋出来，一身珠光宝气,让马万有一撮人感到了一股灸人的芬芳。她懒洋洋地说：“叫啥叫，不就是个村长么。”
人高马大的村长马万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矮了半截，干笑着走上前去，习惯性地伸出了手，又想起这丫头比自己小一辈，不自在地缩回来，含糊地问了一声：“丫头，你回来了。”
她高雅地朝大家微策点了点头，目光从人群中漫过去，细致地笑了笑，但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溶进了心里。
在人们印象中，她走的时候还是黄皮寡瘦的一个小姑娘，像旱地里营养不良的一株瘦玉米，如今，她已是青葱欲滴，饱满芬芳，南方的大都市已把她熏陶成了一个时尚女郎，如同春天第一枝出墙的红杏，灼亮了乡亲的眼睛。
进了屋，十几个人瞅瞅这，瞅瞅那，不住地啧叹。丽丽优雅翘着腿，坐在新置的沙发上，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点了一支细长细长的烟，很优雅地吸着。村社干部反倒局促地不知所措，拥拥挤挤地坐了一炕沿。
“咳，不错，不错。真好，真好！”马万有空洞地笑着对一屋子人说，目光却转向了丽丽。
马丽丽视而不见，自顾自优雅地弹着烟灰。
“丽丽，你回来……住多长日子？”马万有问。
“说不准儿，或许一个月，或许永远。”她说着流畅圆润的普通话，在土里土气的乡亲面前，大家都觉得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很动听。
“好咧，这就好咧。”马万有情不自禁地说。又为自己的失态解释说：“落叶归根嘛，像那些华侨，最终还是家乡好啊。嘿嘿......”
村干部们也跟着笑。
“丽丽，那车……是你自个的？”一个村干部问。
“自个儿玩玩的。”丽丽轻描淡写地说。
“哎哟，妈呀，那得几十万！”大家一片惊叹。
几个上了年岁的人就对着马烂干说：“马老二啊，你养了个好闺女, 你就跟上享福吧。”
马烂干巴掌大的瘦脸笑成了麻花。
丽丽说：“村干部和乡亲们都在，我说个事。”大家马上静了下来，都仰着脸望着她。“咱村上这条破路也该修一修了，由我出钱，大家出力，有没意见？”
“啊……真的？”马万有惊喜过望，连连表态说：“没意见，绝对没意见。”大家都欣喜地说，没意见。
过了抽支烟的功夫，这些村社干部都有了点不自在，马万有便说要走了，村社干部纷纷起身，夯夯挤挤地出了门。马万有边走边说：“马……老哥，你不能再烂干了，这房子该拾掇拾掇，住过高楼大厦的丫头咋能在你这烂干窝里窝着。”
马烂干说：“明后天就请匠人哩，丫头说了，要拆掉新修。”
“咳！请啥匠人，明天我给你叫人弄。”马万有说。当即，转过身对十几个村社干部说，“从明天起，每个社每天出二十个劳力，出义务工。”
出了门，文书忽然记起手里的鞭炮还没放，马上摆在门口，点燃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村子里响了好久。
下午，马万有在电话里添油加醋地给乡长汇报说，自家的一个侄女发大财了，想回报家乡，要给老家修一条柏油路。电话那头，乡长说，还真是个大喜事，只是这人可靠不？不要空喜欢半天，连根毛也落不下。马万有几乎拍着胸膛说，没问题，她那车都好几十万呢。乡长似信非信地说，是好事就抓紧落实吧。
马家庄村就因为里穷，那条十几里的搓板路，人们盼了多少年依然如故。现在，有人来投资改变面貌，人们自然欢喜。马万有立马着手做修路的准备，报告打到乡上，乡上转到县上，等着一级级的批示。乡上的通讯员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女儿回报故乡情 百万捐资修村路”的消息，在地方报纸头版刊登了，电台、电视台也一拔一拔来采访，一时，“马家庄”成了人们高度关注的焦点。
这一梦想是马丽丽带给村人的，全村老少自然对丽丽充满了敬意。家家拿出最好的水果、鸡、蛋、肉去看她，争先恐后表达一份心情，而马丽丽总是懒洋洋睡在屋里，称是有病在身。
马烂干家的房屋修建也很快动工，没有人请，没有人号召，男人女人都自愿地走到马烂干家的工地上，看着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工程进展出奇地快，不到半个月，一栋新房便拔地而起，只等粉刷、装璜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村里已经开始拉石备料，县上、乡上各种各样的批复却一拖再拖，人们眼巴巴盼着的柏油路成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更严峻的是马丽丽也突然从村里消失了。
最先发现这个不妙情况的是马烂干的邻居枣花婶，有天早晨起来，她给丽丽送最爱吃的蒸米糕，一瞅，发现人不在，车也不在。她以为丽丽外出办什么事去了，没有在意。可是一整天过去，还是不见人影，这事就有点蹊跷了。
不会是骗子吧？她在大街上一嚷嚷，村人很快围满了马烂干的家门。
村长马万有一听，吃了一惊，立马风风火火赶过来。这可是关系全村重大项目的大事，他能不急嘛。
“咱回事？马烂干，你姑娘不会是溜了吧？”马万有没好气地问。
马烂干急忙说：“没有嘛，丫头只是出去看病了，过几天就回来的。”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个乡下丫头，多大本事要拿出上百万元修一条路，这不是哄人么？还看病去了，八成是溜之大吉了。
说着说着，一些人就有点忙恼火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一个叫胡二贵的人骂骂咧咧地说：“这个贼婊子，在外面卖×装了一肚子坏水，来骗咱爷们。”
马烂干一听这话，跳起来就揪住胡二贵，撕打在一起。围观的人只是起哄看热闹，并夹杂着风言冷语的风凉话，没有人真心劝和，马烂干身形瘦小，没力气，自然占不了上风，很快被打倒在地，马烂干的女人呜呜哭着，缠着胡二贵要死要活。胡二贵抽空甩开她，一溜烟跑了。看戏的也没了兴头，陆续回家去了。
马丽丽的出走，让马家庄人兴冲冲修路的热情顿时被一盆凉水浇灭了。
三天后，马丽丽平静地回到了马家庄。
她一下车，人们发现，几天没见，她一下子憔悴了许多，脸色腊黄，无精打采的样子。村里人只是远远观望着，没人打一声招呼。
马丽丽面无表情地进了家门，留给了人们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猜想。
这时，村干部们正聚在村委会的两间会议室里，讨论着修路的事。早有好事者把丽丽回家的消息传了过来，马万有一听，气咻咻地说：“妈的，这不是坑人嘛，走，找她算球帐去！”
大大小小十几个村社干部一路浩浩荡荡开赴马烂干家兴师问罪。
进了马烂干家新修的院落，丽丽正躺在廊檐下的阴凉处养神。她的母亲迎上去，嚷嚷着：“干啥？你们想干啥？丫头好心好意要修路还修出事情来了？”
马万有等人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一个社长说：“事情开了头，总得说道说道吧？不能把大伙哄下吧？”
马丽丽不急不恼地坐起身，精心地理了理头发。向他们走过去，众人被魔法定了身一般，不知所措。丽丽浅浅一笑，说：“这几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也怪我，一时走得急，没告诉大伙一声。”
人们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你们不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们。”丽丽扫视了大家一眼，继续说：“正好干部们都在，我说一件事儿，我要到外地去疗养一段时间，这里有一百万元，当着大伙的面我交给村上修路，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说罢，她拿出一个存折，递给马万有。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马万有一伙面面相觑。马万有尴尬地说：
“这……还是你保管着吧，你的心意，我们感谢……村上在你这儿报帐。”
丽丽笑笑，说：“我相信大伙一定会给老百姓修一条好路。我这一去，可能很长时间回不来了……”说着，脸色有点黯然。
马万有渐渐恢复了自信，朗声说：“我们还要等你来剪彩呢，呵呵。”
丽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疲倦地打着嗬欠。众人知趣地告退了。
第二天，丽丽开着车离开了马家庄。
有了资金做保障，马家庄人立马行动起来，各家各户的农用车、四轮车、三轮车、马车、驴车、牛车一起上，紧张有序地完成着各自的分配任务。一天，马烂干拉着一车石子去送，到了自家的段上，却已经完工了。马烂干不解地问旁边的人咋回事，有人告诉他说，他这一段胡二贵包干了。马烂干再见到胡二贵，心里也舒畅了，相互客气地敬烟，聊天，像一对多年的朋友似的。
仅仅十来天时间就将路基铺平整了，由各社出工组成的公路施工队开始压路基，铺三合土，铺油罩面……一切都如期进行着，人们眼睁睁看着一条光洁平整的柏油路渐渐成形，便念叨起丽丽的好来。
国庆节前，马家庄的公路终于修好了。马万有张罗着红红火火搞一个竣工庆典仪式，列了一大串党政要人，分别给市上、县上、乡上的领导送了请柬，唯有马家庄的大恩人马丽丽怎么也联系不上。
庆典仪式的前一天，从西藏阿里地区公安局传来一个消息说，马丽丽因患爱滋病病逝于一个藏区，请马家庄联系她的亲人前去处理后事。
消息一级级传下来，传到马家庄时，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乡村女孩子成长发迹的故事：那年，马丽丽和许多女孩一起被招工到广州一家服装厂打工，几个月后，许多女孩子嫌这活又苦又累，工资又低，相继辞了工开起了洗发屋，很快，她们就要啥有啥，日子过得滋润起来。后来她知道了她们从事着怎样一种职业。一些姐妹开始劝她趁年轻多捞些光阴，不久，她走进几个姐妹开的洗发屋……十多年时光，她积攒了不少光阴，却不小心染上了爱滋病。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只想把一生的积蓄做一件值得人们颂扬的好事，所以选择了在家乡修路。
庆典那天，秧歌队、社火队、锣鼓队和全村老少都等候在公路边，等待着市上、县上、乡上领导的光临，可是，快到时间了，还不见一个影子，马万有急忙打电话联系乡长。乡长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老马，这路，领导能去么？”
挂了电话，马万有铁青着脸，大喊一声：“庆典开始，第一项，鸣炮，为丽丽送行！”
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马万有泪花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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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2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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