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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成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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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0 16: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和晓梅(纳西族)

  那股沙尘突然就那么浑浊而昏暗地席卷过来,它从高楼的背上升起,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天空,整个世界.不知为何,泽措在感觉到那些高大的楼房被席卷的沙尘压低了很多的时候,竟然会联想到《神曲》的主人公,那个穿越在欧洲中世纪中后期漫长而又阴沉的求知路上的思想者。

  他不知这种联想从何而来。

  那时侯,他正在首都剧院的对面,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他把车停在公司里,打算步行穿过王府井街乘坐地铁回家。

  沙尘阻挡了他对眼前的看见,一切都灰蒙蒙的,繁华的王府井街仿佛是风暴中的海洋,而那些被拥堵在路上的汽车则像艘艘渔船。灯在亮,喇叭在响,但却无法挪动一步。沙尘阻挡了泽措对于眼前的看见,他眯起眼,迎着沙尘粘粘的颗粒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错觉就是在这时候突然降临的,就在他走下台阶的瞬间。

  那些向下的台阶仿佛通向过去,通向泸沽湖边的宁静岁月,通向在湖边挥舞枝条的摩梭少年,泽措,少年的泽措。泽措意识到自己的脚迈进了错觉的里面,但他再用了些力气,朝错觉的内部又跨了一步——泽措矮下去,小下去,他回到了为他准备成丁礼前的旧光阴中,他看见,母亲背对着他,在浑浊昏暗的光线下,正准备叠好那条为他的成丁礼准备的牛仔裤。

  泽措的所有过去似乎全部沉积在那条短小的,带有一朵粉色小花的牛仔裤上。它那样厚,那样重,那样令人不安。

  其实,这只是一条儿童裤,有着容易褪去的蓝色,上面那朵机器绣制的小花隔着久远的岁月,在沙尘飞扬的世界里呈现出一种介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娇艳。

  “它不好吗?”泽措的母亲奇怪地问,“可是我用了一条好大的鱼,你知道那条鱼有多大?”
  
  “它有什么好?”泽措的眼中开始出现了那种冷漠而厌恶的神色。
  
  “我不要!”他的脖子硬了硬。他觉得他的母亲挺着硕大的肚子举着一条可笑的儿童裤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样子十分可恶。
  
  “我可以把花拆了,如果是花的原因的话。”母亲再次做了妥协,也许是因为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开的身体使她在大儿子面前感到有点羞愧,她的语气有讨好的成分。
  
  “我不要,我也不要什么成丁礼,不就是穿裤子吗,我平时又不是不穿裤子。”泽措说了一个事实,他的僵硬也开始蔓延,蔓延到全身,最后停留在他的眼眶里。
  
  泽措的母亲,显然,她的忍耐是极其有限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她把这抹古怪的笑容放进泽措僵硬的眼眶里之后就转身离去了。
  
  “这可由不得你。”她说。

  成丁礼,在少年摩梭泽措的心里,曾经是多么强烈的期待啊!然而这条带花的儿童裤却生生地将他的期待给破坏了,破坏得,像一片片玻璃的破碎。梦的丧失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之前,泽措的梦很是斑斓,很是曲折而美妙,然而它说没就没了。没有梦的早晨空空荡荡,总让泽措感到怅然——那时,他十二岁,还不曾知道有怅然这个词,可这个词的根早早就伸向了他。

  因为这条裤子,或者并不因为这条裤子,成丁礼都硬硬地成为了泽措心理上的一个疙瘩,一根鱼骨。只要一想到那天,木楞房里将要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皮肤苍白,鼻子又塌又圆的小男人,穿着一条可笑的带花的儿童裤,泽措的心里就充满了无以伦比的沮丧。
这种沮丧使他的梦失去了一切色泽,最终连自己也失去了。没有梦,泽措的夜晚就是虚无,黑暗,空旷,无边无际。

  但他还是醒过来了。

  木楞房里,黑暗的浓度正在慢慢褪去,他看见了缭绕在他头顶上空的衰老气息,它们正在漫溢,正在渗透,它们给泽措带来严肃而又悲哀的提醒:梦也是需要年轻的。

  今天是个很充实的概念,尽管没有太多欢喜的成分,但它来了。

  泽措离开了裹胁着他炽热体温的棉被。火塘里的火已经奄奄一息,同样正在熄灭的还有他的老祖母,她活过的时间早已经超过了她所能记住的年月,她缺乏水分的褐色脸庞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态,类似在冬天寻找食物的小动物,寒冷使它凄惶而又颓茫。

  泽措不能分辨,老祖母是醒着还是睡着。

  很多年了,泽措的记忆不会触及过去,过去如同将来,在梦不能到达的地方。今天,一定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遮挡了他的视线,使他的现在变得混沌不清。

  错觉如同地铁的台阶,还在延续,泽措的目光游移不定,第一次,世界的颜色令人怀疑。一袭红色的风衣在拐角处出现,这个略显窈窕的背影在泽措的视野里停留了相当的时间,成为这一天唯一的证据,证明这个世界依然存在,而且鲜活。

  泽措突然看见了他的母亲,这时候。

  也就是说,这一天,泽措不仅看到了那条使他对成丁礼失去期盼的牛仔裤,看见那朵机器绣制的小花,同时还看见了他颜色鲜艳但失去质感的母亲。

  她也站在一个拐角处,身穿红色上衣曳地白色百褶裙,同那袭红色风衣一样,有着即将消失的危险。

  她说:“泽措——快去叫你的祖母,叫她上来。”

  她的声音像是长出了刺,穿过这时突然刮起的一阵猛风,把风也撕得支离破碎。

  曳地的百褶裙在支离破碎的风中,在沙与尘中呼啦翻滚,她摇摇晃晃,战立不稳,愁闷的脸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混迹在尘土中分辨不清。的确,她的脸,再也不像一段质地良好的桑蚕丝了。

  泽措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发现的,他的母亲,这个即将分娩的女人,虽然有着鲜艳的颜色但失去了质感,他自己没有预料到,这个形象将停留在他的脑海中,停留了很长的时间。

  那时候,泽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上还留着迪测的拳头和脚印,还留着重重的疼痛,他听得见拳头落在骨头上发出的迟钝的闷响,不用说,他刚被邻居迪测揍了一顿——在他就要举行成丁礼的这一天。

  我们说过了,“今天”是个很充实的概念,尽管没有多少欢喜的成分,但它来了。泽措离开他家的木楞房,离开他不知醒着还是睡着的老祖母时,显然是打算为“今天”做些什么的。

  他爬上了邻居迪测家的花楼。这时候还没有起风,鸟的叫声锁定在树叶浓密的角落,花蜜的香味浓郁地沉淀在空气中,凝滞不动,于是泽措走过楼梯发出的咯吱声就变成这天清晨最清晰明亮的巨响。

  稍远一些的地方,在泽措自己家的花楼上,他的母亲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因为焦躁她所看到的景物无一例外地都在晃动,于是她尽力把目光投射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她看见她的儿子有着稀疏头发的柔软脑袋从邻居迪测家的花楼上冒出,看到他有些犹豫地走到迪测姐姐住的花房前,垂着手,耸着肩膀,带着一种类似于蟑螂的神色,停留在那里。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带上这样一种古怪的神情的,泽措的母亲在记忆中搜寻他幼小时候的影子。

  她记得这个孩子异常胆小,稍有风吹草动他都要瞪着他的小眼睛露出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怖神情,继而他稍微有些凹陷的嘴向两边一咧,开始发出又尖又细同时又很绝望的哭声,这种哭声听上去就像月圆之夜一只幼狼的啼哭。

  更可怕的是很多无缘无故的时候他也会哭,起先还面无表情地在玩着什么东西,突然他会停下来好像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若有所思一会儿,这时候他的母亲就会强烈地预感到他就要哭了,果然,他的嘴向两边咧去,一阵尖而细的哭声就会悠然响起:“呜——哇——”

  泽措的母亲于是在心里说:“我的天哪!”

  说实话,泽措的哭声曾经一度令他的母亲和她的情人感到心烦意乱。

  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哭声会在一个无比静谧的时刻毫无征兆地悠悠然地响起,然后无限制拉长绵延,泽措的母亲惊恐地抬起身子最大限度地感受着这种哭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力量,同她一样惊恐的还有她身边躺着的阿夏,他们往往会用一种无助的口气问出一个惊人相似的问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等他们在犹疑不决中发现泽措的哭声没有停止的打算的时候,祖母就会大声地呼喊着泽措母亲的名字,通报一个不必再通报的事实——
  
  “泽措哭了!”

  于是泽措的母亲就果断地起了床,用麻织的毡巾裹住自己的身体,赤足跑到楼下。

  穿过夜色的泽措的母亲确信,整个落水村的人都会听见她母亲呼唤她的名字的声音。

  如果是有风的夜晚,除了被风吹鼓麻织毡巾露出她一只赤裸的健美的大腿以外,这种声音将会传得更远。

  泽措声音呜咽,泪眼婆娑,他干瘪而忧伤的脸上露出一种怀疑的神色,借助火塘里微弱的火光注视着这个头发蓬乱,颧骨潮红,浑身散发着一种蹊跷的温热气息的女人。这种目光就连妓女都会感到羞愧。

  于是,羞愧的母亲立即钻到被窝里尽量用充满柔情蜜意的声音说:“睡吧,睡吧,泽措,有什么好哭的?”她牵挂着楼上的人,心不在焉地拍打着他的背。心里既焦灼又歉疚。

  常常是等到泽措停止他幼狼似的啼哭,用极不放心的姿势再度入睡的时候,星星已然西坠,楼上失去耐心的人也已经悄然离去。

  “他的心里一定装了太多的秘密。”泽措的母亲会这样想,而这个秘密无疑是她强加给他的,这一点她很清楚。看哪,他的头发,他的鼻梁,他的皮肤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格外忧伤的整体,伴随着泽措漫长而又孤单的成长。

  他一定很想知道这个秘密。

  但是很多次当她的目光接触到他向她投来的一束委琐的目光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说:“你别指望了,泽措,他现在就是站在我们俩的面前我也认不出他来了。你觉得这有关系吗?”

  泽措的表情说明他不知道这有没有关系。

  于是泽措成了落水村唯一没有成年男子来探望的小孩。

  有时候,当一队外地游客缓慢地行走在泸沽湖边,落水村的男孩子们会指着其中一个比较矮比较胖比较白的男子冲着泽措喊:“你阿爸来看你了。”

  泽措用他特有的冷漠眼神看一眼这个男子,然后朝着这帮无所事事的男孩子们吐了一口口水,口水里除了混合有金黄色的荞面粑粑屑以外还有他为他的母亲感到的羞耻。


  站在迪测姐姐的花房前,泽措,连同他的呼吸,被一帘静静垂放着的麻织毡帘阻隔着。他不知道这个大他10岁的有着粉红色皮肤的女子正在做什么,他已经被房间漫溢出的浓烈的藏香和胭脂味弄昏了头,忘记了站在这里的所有意义。

  这时候迪测姐姐突然挑帘而出,比她身上的香味更浓烈的是她宿夜的幽怨。
  
  “泽措?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吃惊地问。显然他不是她想见的人,这里存在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她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她的声音有着既失落又失望的虚弱,但她让这种虚弱掩饰在讥诮的话语中。

  泽措受了惊吓,他转身逃离,张开双臂,像一只贴着水面飞行的瘦鸬鹚。他身后响起一串饱满的笑声,“小泽措,你用不着跑那么快呀,回来,我要给你一样东西。”这串饱满而短促的笑声落在他的身后了。

  她会给他什么,泽措想最有可能的就是一块松花糖。迪测姐姐,这就是迪测姐姐。不知何时,她开始出现在泽措的视线里,居住在他的心里,她的领域还在悄无人息地扩大,最终会成为心的女皇。

  夕阳西下,泸沽湖泛起金色粼光的时候,泽措仰望的身影溶在一团金色的雾中。她会端坐在楼上的织机前,腰上绑着织机的绳轴,她的肩背很直,所以织布的身影看上去很僵硬。然后,织布的动作又极其缓慢,缓慢使时间变长,她常常会变成深蓝色的夜的一部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在星光稀薄之时若隐若现。

  想起这次逃离,多年之后的泽措依然时时感觉羞愧。后来他知道,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在他自己家的花楼上,他的母亲目睹了这个逃离过程而又装做不知道,他的羞愧便来得更猛烈,简直在心里结成了茧。

  那一天,他的母亲看见她的大儿子出现在邻居家的花楼上,心中似乎有了一些隐约的期盼,但他突然跑开了,脚步仓皇失措,懦弱不堪,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开始觉得成长对于泽措来说是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于是她所见的景物摇晃得更加厉害了,简直就是在跳动。迪测就是这样跳动着出现在泽措面前的,他高大强壮,像一面褐色的墙。

  他拎起泽措的衣领,把他提起,问了一个和他姐姐相同的问题:“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泽措离开了地,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提起的蝗虫,手足在空中乱舞,什么也抓不到,然后他被掼在地上,身上落满了迪测的拳头和脚印。

  泽措母亲的呼吸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她忘记了呼吸。但她控制住自己,没有像平时那样冲出去,揪住迪测的耳朵,一面警告一面咒骂,然后让泽措的目光,又冷漠又厌恶的目光,像一泡鸟屎一样落在她的身上。

  “男人都是这样长成的,他们多少得吃点苦头才会硬朗。”她在心里说。

  于是她重新拾起被她遗落在地的呼吸,她的身体,好像也是在弯下腰的这个时候破裂的,等她发现的时候,温热的羊水已经沿着大腿的内侧汩汩流淌。那些跳动的景物在她的视线中恢复了平静,内心的焦躁也一扫而光。她平静地等着泽措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等着灰尘散尽露出他孱弱的身子。
然后发出了那一声长刺的声音——
  
  “泽措,快去叫你的祖母——叫她上来!”

  泽措看着那袭红色的风衣在拐角处消失了,转了过去,仿若他的记忆。

  行走变成不可思议的简单,在我们熟悉的晚高峰时段,他几乎是被人们簇拥着,拥向地铁,他的方向,似乎是很多人的方向。人总是先于方向丧失之前丧失自己,对于这个问题,泽措没有了想法。

  站在很多人的背后,看得见很多人的头顶,这时候的泽措已经非常酷似他的母亲,棕色的皮肤,卷曲的长发,有一抹冷俊而高傲的神色。

  但他的思绪停留在遥远的泸沽湖,依然,驻足在他的成丁礼那一天。

  地铁带着风,带着隆响驶进站,泽措的目光锁定了一扇门,一扇小门,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茫然,突然充满了敬畏,这是12岁少年泽措的目光。他看见这扇小门咣当一声打开,里面没有人,没有那些面带倦色昏昏欲睡的上班族。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地上铺着棕色带红纹的麻毡毯,一束方形的光惨淡地穿屋而过。

  这是摩梭人用来注视死亡和用来迎接新生的小屋。

  他们叫它生死屋。

  这一天,泽措在人头攒动的地铁王府井站,看到了他们家的生死屋,有人肯注意他吗?他的眼里有一束跳动的光,那是一个少年在他成长的历程中必将会碰到的不安。

  泽措用这种不安的眼神看着他的老祖母,他的妹妹宾玛拉说:
  
  “看着她,别让她咽气。”
  
  “你刚才去哪里了?”
  
  “祖母呢?”泽措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祖母宽大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里的男柱与女柱之间,亦没有发现她肥胖的沾着枯枝和尘土的裙摆在任何一个可能的空间飘来荡去。
  
  “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不在?”泽措的质问有了大人的语气。
  
  “她去请老宗巴来为老祖母超度,在宗巴到来之前,我们要看着她,别让她咽气。”

  宾玛拉穿着不知哪里的慈善机构捐赠的薄如蝉翼的衣裙,戴着一串贝壳项链,像个会啃指头的小妖精,认真地看着老祖母,阻止着她的死亡,同时吸着她自己的小手指。

  老祖母正在死去,我们前面说了,她活过的岁月已经超过了她的记忆,她的眼睛里很深的地方,有一点亮光正在忽明忽暗,这点光是她身上唯一还活着的东西。

  “她准是活够了,如果我活到这么老我也一定很想死去。”泽措对宾玛拉说。

  “你真的不想再活两年了吗?”这个啃指头的小妖精为她的老祖母感到遗憾。她低头看着这个正在死去的人,死神的影子缓缓移动着,挡住了一方光线,在老祖母的脸上投下一个零乱的阴影。

  惊恐突然降临,他们看见老祖母眸中的小火光突然变的得异常强烈,几乎占据了大面积的眼仁,她的眼睛变成了金色。

  老祖母转动着她金色的眼睛,寻找到生死屋,盯牢它,让眼睛里的火静静地燃烧着,持续地升温。

  “也许,我们应该先把生死屋的门打开,把老祖母抬进去,要不然她就要死了,她想在生死屋里死,你看她的眼睛。”宾玛拉说得很对,她的建议也是最合理的,但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生死屋被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锁锁住,自从宾玛拉出生之后,这间屋子就再也没有使用过,泽措不知道,这把铁锁是否还锁着一种他熟知的味道,一种潮湿的,混合着酥油和腐烂青草的味道,这种味道曾经和那把严重锈蚀着的铁锁一样,有一种吞陷的感觉令他感到害怕,同时又感到振奋。

  泽措清晰地记得这间小屋的味道,他有一次被认定过不了一道可怕的鬼门关而被大人们抬进这间生死屋。

  那时候他不过是在两岁到三岁之间,有了如梦一般的稀薄记忆,他得的也不过是麻疹,但连续的高烧和昏迷使大人们失去了信心,于是,在那张窄窄的木板床上,在浓烈的混合着酥油与腐烂青草的气息中,泽措承受了他们注视的目光。

  这是注视死亡的目光。

  他看见他的母亲,她吃惊地注视着他,目光里布满了热气腾腾的恐怖和绝望,她被她自己眼神里散发出来的缕缕白气笼罩着,如同站在过年时蒸糕饼的灶台前,难以辨认了。

  他看见他的祖母,嘴角下撇,眼睛却像樱桃一样鼓起,她的眼神不停地在扭动,就像一条被钓起来在空中扭摆身躯的大鱼。

  他看见他的老祖母,对不起,他的老祖母站在后面一点,所以应该说他感觉到他老祖母在稍远的地方看着,看着他,她的眼光穿过了人群停在他的身上,眼中有一粒平静而清亮的泪。

  他相信这粒泪不会流下而是会化在她的眼中。

  她们一律使劲地看着他的咽喉和嘴,好像生命就是一束从瓷罐冒出的青烟,稍不注意就会悄然飘逝,再也无法抓到。
泽措正在进行艰难的吞咽,咽了几回之后,他把自己的灵魂咽回到躯体里去了。

  他睡着了,发出了轻微但均衡的呼吸。他在满屋的混合着酥油与腐烂青草的气息中,在亲人们注视死亡的眼睛中安静地睡着了。

  “泽措——你在哪里,祖母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上来?”
泽措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她的声音变成一阵猛烈的风,宾玛拉披散着的长发,泽措柔软稀疏的头发全被吹到空中,胡乱飘舞,半天不能落下。

  泽措想到了他的母亲,这个总是快乐着的女人,此时正在木楼的中央艰难地向下行走,“老天爷,谁来帮帮我。”她喃喃低语。在她走过的地方,羊水如小河一般流淌。

  “扶我去生死屋,快点。”她对着面色苍白的泽措和正在疯狂啃指头的宾玛拉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要不然他就要死在我的肚子里了。”

(未完待续)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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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0 16:28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未完成的成丁礼

最初由 和晓梅 发表
和晓梅(纳西族)

  那股沙尘突然就那么浑浊而昏暗地席卷过来,它从高楼的背上升起,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天空,整个世界.不知为何,泽措在感觉到那些高大的楼房被席卷的沙尘压低了很多的时候,竟然会联想到《神曲...


读晓梅神秘的小说,十分有味道.学习!
3#
 楼主| 发表于 2008-9-10 16:3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回复: 未完成的成丁礼

最初由 木祥 发表
[QUOTE]最初由 和晓梅 发表
和晓梅(纳西族)

  那股沙尘突然就那么浑浊而昏暗地席卷过来,它从高楼的背上升起,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天空,整个世界.不知为何,泽措在感觉到那些高大的楼房被席卷的沙?..



谢谢木老师,向你学习 向大家学习
4#
发表于 2008-9-10 21:52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这篇小说描写少年的成长和老年人的死亡,透出一股朦胧的神秘色彩,题材十分新鲜。作品文笔流畅,场面调度和描写都颇见匠心,展现了作者相当好的文学修养。这里读到的只是开头部分,期待下文。
5#
发表于 2008-9-11 09:01 | 只看该作者
一口气读完,感觉很新鲜,一个独特的领域。欢迎欢迎!
6#
 楼主| 发表于 2008-9-11 09:1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一口气读完,感觉很新鲜,一个独特的领域。欢迎欢迎!


谢谢大家的关注,本文写的是一个命运话题,主题来自尼采的一句话,想必大家都知道,“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之间的软索——”生命要求向前,不可也无法停止,仪式,人类认为重要但其实并不重要。
7#
发表于 2008-9-11 15:40 | 只看该作者
很有味道的小说,欣赏
8#
发表于 2008-9-12 09:4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写得像一江秋水,缓缓而来,却有着不可阻挡的文势和力量,精华!
9#
发表于 2008-9-12 10:54 | 只看该作者
支持精华!
10#
发表于 2008-9-18 08:39 | 只看该作者
开头一句很有味道,佩服。
11#
发表于 2008-9-22 09:25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12#
发表于 2008-9-23 07:10 | 只看该作者
好作品,顶上去!
13#
发表于 2008-9-23 07:23 | 只看该作者

快乐阳光来了

成丁礼,在少年摩梭泽措的心里,曾经是多么强烈的期待啊!然而这条带花的儿童裤却生生地将他的期待给破坏了,破坏得,像一片片玻璃的破碎。梦的丧失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之前,泽措的梦很是斑斓,很是曲折而美妙,然而它说没就没了。没有梦的早晨空空荡荡,总让泽措感到怅然——
很细腻的描写
14#
发表于 2008-10-10 13:52 | 只看该作者
和老师的文章在几年前就看过了,写得很不错,还知道你获过“春天提名奖”,看过你写的获奖感言!希望能向你学习,和你是近邻呢,算是老乡吧!我的QQ是793350453,或许省文联里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因为我经常去那里混,呵呵!
15#
发表于 2008-10-10 21:38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描写少年的成长和老年人的死亡,透出一股朦胧的神秘色彩,题材十分新鲜。作品文笔流畅,场面调度和描写都颇见匠心,展现了作者相当好的文学修养。的确不错,很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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