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绣女小梅

西夏楼兰

绣女小梅
                                                
　　村委会大院处在柳林村的中心地带，这儿整天有人聚会。晒太阳的老头，闲着没事的小伙子小媳妇,还有卖菜卖各种小玩意的。这样，处在这个中心而又临街的那个小卖部也就随之兴隆了。这是梅的爸爸开的小卖部，但整天守在这个临街窗口的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梅。

　　开始，梅不习惯这一切，渐渐的，她熟悉了那些买主的面孔，就适应了。她知道一些固定的买主每隔几天总要来买一包烟一瓶酒什么的，还有常来这里买油盐酱醋的老大妈和小孩子。她认真地打发每个买主。梅喜欢文学，喜欢读书。待没有人买东西的时候，梅就捧着书沉浸在她自己拥有的天地里，或者出神地望着外面的一切，望着陆续从窗前走过的各种人，为每个人设想着一个故事。
这天，她读书正读到紧要处，没有发现一个陌生人正朝这里走来。
"请问，你这儿有卖邮票吗？"

　　梅猛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不禁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定了定神，客气地说："我们这儿不卖邮票。你到村供销社去看看吧。"

　　"我去过，那儿很长时间不代售邮票了。"

　　梅察觉出了小伙子的失望，她想起自己上次给苏州的表姐写信买了几张邮票，就对他说："你等一下，我也许能给你找几张。"

　　梅很快拿出了几张邮票，微笑着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感激地对梅连声道谢，梅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小伙子是做什么的啊。戴一幅宽边眼镜，显得那么有教养，梅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从此以后，梅的小卖部就代售起邮票来了。梅的爸爸还怪她多事，但梅的心思谁知道呢？她希望这个小伙子还能来买邮票，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后来，她得知小伙子是学校的代课老师。

　　她每天守在这个窗口，等着人们来买东西。两个月过去了，那个小伙子再没有来买东西。梅心里空落落的，她胡乱猜测着："他是辞职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农忙时节一过，村里办起了文化站。梅听说文化站今天晚上开放，就特地约在学校代课的兰香一起去看看。梅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这便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本来嘛，梅长得文静秀气，再经这样精心的打扮，难免要引人注视。来这里的人不少，大多是瞧热闹的青年人，人们很难安静下来。梅猛然发现了上次去小卖部买邮票的小伙子。梅竟神使鬼差地迎了上去。谁知兰香比她还要敏捷，含羞带笑地开口喊道："萧寒，你也过来了？"梅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看到萧寒的目光越过兰香的头顶落在她的身上，她向萧寒微微一笑。萧寒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不认识她。

　　晚上，梅一个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心里好像有什么排遣不散的忧郁和烦闷。她有许多话想说，可一句也说不出，只有任眼泪默默地流淌，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

　　第二天，兰香又约梅去文化站。兰香对梅说，她喜欢萧寒。梅无言。

　　又遇到了萧。萧居然认出了她来。说了以前买邮票那件事。天下雨了，兰香说怎么办啊？我们都没带雨具，萧又那么远？
梅说，我家近，我去家里取雨伞。她拿来了两把雨伞，一把给兰香，一把给萧。

　　奇怪地是，伞是萧亲自送回来的，其实他可以让兰香捎给她。
萧对梅说："我可能要离开学校了。乡镇选聘了一批干部，我被选上了。"梅说："祝贺你了。"

　　萧说："你呢？不是也高中毕业吗？为什么不设法出来找点工作呢？"

　　梅说："能找到吗？很难的。"

　　于是，两个人沉默。萧看了梅一眼，眼里有亮光一闪，但很快又暗淡了。

　　萧走了。

　　兰香却把思念和爱意倾泄在了梅这里。由于兰香的缘故，她又跟萧见过几次面。

　　有一次，她陪着兰香一起去乡里看萧，她发现自己和萧都有些心不在焉。萧看她的眼神有点让她心慌。中午的时候，萧留她们吃饭，兰香自告奋勇说是她要露一手，自己做。萧的宿舍有炊具。兰香去买菜，梅居然没有提出跟着一起去。可能是潜意识里她想单独与萧呆一会儿。兰香走了，梅发觉她犯了一个错误。她无法单独面对萧。萧同样很不自然。她低着头，不说话。屋子里两个人仿佛不存在似的，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梅抬起头，想打破沉默，看到萧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她又不敢开口了。萧说话了，他沉吟着，似乎在克服内心的压力，努力说道：“暗香浮动月黄昏，我很喜欢这句诗。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可我无法决断。”

　　梅的心狂跳起来。但她还是压抑着自己，没有说话。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梅知道这句诗。可是，她又如何能决断呢？于是，她装作很明白的样子，笑着说：“是兰香的香字让你想起这样的一句诗吧。”她能想象得到，她的笑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萧睁大了眼，摇摇头，想再说什么，兰香回来了。屋子里顿时又荡漾起了欢快的热情的气氛。

　　兰香还是常去乡里看萧，有一次还要请梅一起去，说萧还问起过你呢。兰香不等梅有所表示，又说："我跟萧说，梅很忙，要看小卖部，哪里顾得上跟我来玩啊。"于是，梅便顺口推说有事，不能去的。看来兰香与萧真是一心一意好上了。梅还要怎么样啊？兰香一会儿两个人吹了，过不了多久又说好上了。梅越发沉默，不再发表任何看法。渐渐的，兰香不来找梅了。

　　她的心一直就这么悬着，烧着。思念和无望的爱，简直让她不能安宁。不用说，她的心是痛的。那痛惊跳着向各个方向冲击，她被折腾得坐卧不宁。她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做出什么傻事的，她得找到一个释放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远在苏州的表姐请她去做客，她才找到了一种能让自己静下来的事情－－刺绣。当她看到表姐她们公司织的绣品的时候，她强烈地喜欢上了那些精致的艺术品。

　　来表姐家做客的一个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给她讲了中国的四大名绣----苏绣、湘绣、蜀绣、粤绣。他说,苏绣名气最大。"你知道吗？当年 邓小平访美时送给卡特夫妇的礼物就是一幅苏州双面绣'猫'。邓小平送的'猫'意义不比寻常。你瞧，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梅暗自笑了，这句名言谁都会用了。

　　 "什么是双面绣？就是在一块底料上，一针同时绣出正反色彩一样的图案。"

　　梅睁大了双眼，看到梅的表情，大学生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说得起劲了。"一根头发丝细的花线要劈成二分之一，十二分之一，二十四分之一甚至四十分之一。丝线劈开后，千丝万缕，分辨不出差别。绣出的物品，无论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形态，都有意境微妙、晕染自如的色彩效果。"

　　梅简直听得呆了。大学生兴致勃勃，答应给她带一本中国名绣的印刷品来，让她好好体会。梅当即跟表姐说要学习刺绣，表姐答应她在公司里边干活边学习。

　　梅是个透明灵巧的女孩子，再加上她对绣品的格外钟情，所以学得非常快。用她师傅的话说，悟性高不说，对刺绣简直就是痴迷。其实只有梅自己心里明白，她只有在飞针走线的时候，心才能静下来。她让自己躲在了刺绣的艺术天地，安妥自己游离的心。
学成之后，她回到了家乡，一个人静静地刺绣，然后把绣好的东西送到表姐那里。这个时候，她听说萧结婚了。但她总觉得那只是个传说，她不愿相信。每天，她还是静静地做手工，家里人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只是说不急。也不知她要等到什么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也觉得自己太痴，根本是无可等待，甚至就是一个人的单相思罢了。

　　直到有一天，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兰香，看到她两颊对称分布的蝴蝶斑，梅才算彻底对萧死了心。梅知道自己已无可等待，不得不相信这早已既成的事实。

　　 梦终于破了，原本该伤心地痛哭一场，但却掉不下一滴眼泪。几乎快一年的时间了，梅不肯承认这个现实，她无目的地等待，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等什么。她不肯承认萧的婚姻，也只是自欺罢了。人家的日子可是一点都没省略，包括细节。好友曾漫不经心向她描述了人家两口子的生活细节，梅听了也只是不置可否。直到昨天的路遇，连同道听途说的生活细节一下子击中了她，梅才算真正从梦中醒来。

　　 同学好友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家，她不可能安然独身下去。梅是孝女，她也不可能为了坚守自己得不到的爱情而伤害身边所有关心她的人。

　　 然而，出嫁于她而言，早已失去了轰轰烈烈的甜蜜味道。出嫁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已。农村时兴订婚，订婚在农村就意味着确定了关系，成了一个准新娘。退婚在农村来说，简直是双方都很丢脸的事，无异于离婚。最后的一刻，梅退缩了，毕竟她的心里装的是萧。家里自然是一哄而上，指责叹气劝导，任别人怎么说，她始终就一句话，“我不愿意。”这样惊天动地闹了几天，看她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样子，家里人也偃旗息鼓了。她不再理会外界的一切，春去秋来，阴晴冷暖，她只沉静在刺绣的天地里，守着她内心的平静。父母都说她着魔了，使出了浑身解数为她张罗对象，但却无济于事。后来，她步入了大龄青年的行列，父母除了干着急，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用婶婶的话说，能看得上的男孩子早让别人占上了，留下的都是残次品。父母当然不愿意让残次品做女婿，于是，也就随她去了。她的绣品可是越来越好，在十里八乡有了名气。一日，婶婶娘家一个做乡干部的亲戚来找她，想从她这里买一幅绣品。

　　婶婶那个亲戚很能侃。

　　"县里招商引资，签了一个大项目。外商喜欢中国的工艺品，我听婶婶说过你绣品能换外汇，如何如何好。我就给领导提建议送一幅刺绣，那个管项目的萧副县长还挺感兴趣，就找到我要买绣品。听说萧寒副县长还在你们镇上呆过呢。"

　　梅听到萧寒这个名字，像被刺绣的针扎了一样，手一哆嗦，绣品差点掉在地上。这么多年，她醉心于刺绣，就是要忘掉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名字，她跟兰香也不来往了。

　　"让他们找别人吧。"

　　"没有别人。你也知道，咱们这个地方，就你的手工绣活好。"
"那就送别的东西。"

　　说完，她又后悔了。毕竟，是婶婶的亲戚，她真这样拒绝了，婶婶会怎么想？以为她在故意拆台，故意刁难她的亲戚，说不定还会迁怪到母亲身上。于是，她答应让出自己手里就要完工的这件绣品。婶婶的亲戚欢天喜地走了，梅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梅拿出了自己精心绣的一幅作品。"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个绣品她一直珍藏着，绣的是月下的梅花。这个绣品简直就是她的魂。她为自己绣的东西，不打算卖的。

　　抚摸着这个绣品，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县政府盖得竟然这么气派。梅第一次来这里。她在门口问了警卫，小伙子告诉他萧副县长在3016室。她来到3楼，敲响了3016室的门。"请进！"说话的是个女声，梅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一眼看到了老板桌后面的萧。梅的心一下子陷落了，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只是一瞬间，萧的影子模糊成了一片。

　　一个女的转脸对她说："你先坐吧。"

　　梅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眉宇之间还有当年萧的影子，只是神态变了，身体发福了。大概有四十岁了吧。萧的旁边有两个女的在让他签文件，对她的造访几乎视而不见。萧隔着两个女人的缝隙对她说："是老王介绍你来的吧。你先坐。"梅不知道老王是谁，但她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萧副县长把手里的活做完。

　　等他们忙活完了，梅轻轻地说："我是来送绣品的。"

　　萧寒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连声说："好，太好了。让我们欣赏欣赏。"

　　本来准备退出的两个女人也停了下来，跟着一起看。梅依次打开了两幅绣品，铺在萧寒前面的办公桌上。屋内的人全都发出了惊叹："太美了。"就连梅自己也觉得这两幅绣品值得一叹。一幅是牡丹图，一幅是暗香。前者发出的是光，后者升起的是气，前者细腻逼真，后者典雅清幽。苏绣的精细在这两幅绣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学苏绣的时候，正赶上人家搞实验，画家与绣女合作，绣现代作品。因为梅的悟性高，被选上参加刺绣的改革实验。所以，暗香这幅绣品，吸取了绘画的特点，月光的空灵，梅花的神韵得到了细致入微的体现。萧寒轻轻地吟出："噢，暗香浮动月黄昏。不错，不错，很有艺术品位。”

　　萧看了梅一眼，忽然说："看你很面熟，好像见过。"

　　"您是领导，见的人多了呗。"

　　梅在等着萧的反应。他还记得自己吗？还记得与这句诗有关的往事吗？

　　梅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萧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啊，怎么学会的刺绣？”

　　“黄山峪镇人。跟苏州的亲戚学的。”

　　“黄山峪镇？认识一个叫梅枝的人吗？”

　　“认识。”

　　“噢。我在那个地方呆过。”

　　梅真想告诉萧，我就是梅枝。但她还是忍住了。

　　“对了，今天我还有事。改天我请你吃饭。谢谢你为我们解决了难题。”

　　梅知趣地告辞了。

　　周末的晚上，突然有电话找梅。电话是母亲接的，说是县领导请梅吃饭，对她献出绣品表示谢意。

　　梅精心打扮了一番，坐在萧派来的车里如约来到了一家门面不大但设计却颇有情调的餐馆。

　　萧的司机把梅接进了一个雅致的小间里。萧看到梅，眼睛一亮。是啊，梅穿了一身蓝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缕空的短外套，身材又是那么匀称，的确是吸引人的目光。司机把梅带进来后，就出去了。

　　服务员在两个人前面摆上了两杯绿茶，茶具很精巧。

　　萧把菜单递给梅，“你来点菜吧，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梅把菜单推给萧，说：“还是你来点吧。”

　　萧笑笑说，你们女人总是这样，说自己不会点菜。我们家兰香就是。

　　梅心一震，看了萧一眼，没有说话。

　　“我那天认出你了，梅枝，你现在怎么样？”

     梅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她真想说：“不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但这怎么说得出口呢？都是成年人了，已经都是过去了事了，说了还能怎么样？梅默不作声。

　　“你的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找个中意的人结婚？”

　　梅幽幽地说：“当爱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没有抓住。以后我再也没遇到过让我心动的人。”

　　萧看着梅，叹了口气。

　　“梅枝，不要在旧事中沉下去。前面还有更美的风景。”

　　“你是副县长嘛，当然前面还有不错的风景。”

　　“副县长也有副县长的苦恼啊，其实，我的骄傲和安慰就是我的儿子。已上初中了。”

　　梅的眼睛湿了，她强忍住不让泪流下来，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墙上的草编画沉默不语。　　梅知道萧的意思，是的，过去断裂的旧事已经不可能再续上圆满的结尾了。他已经有个可骄傲的儿子，有了寄托。自己不能再有什么奢望了。

　　萧说：“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停了一下，萧又说：“我想送你到工艺美术学院学习，回来后开办刺绣班。你看怎么样？”

　　梅很意外地看着萧，她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梅声音有些暗哑说：“我愿意出去学习。这么好的机会。只是，行吗？”

　　“没问题。我已经联系过了。你出去开阔一下眼界，学点理论，刺绣的技术会更完美的。”

　　梅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萧县长。”

　　萧哈哈大笑。“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梅也笑着说：“行啊，我也饿了。”

　　

田瞳

这篇小说已在忆石中文论坛发过，非首发。

西夏楼兰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这片小说已在忆石中文论坛发过，非首发。

是的田版，这不是首发。所以我没有发表声明。
贴在这里与大家交流。很看重这里的气氛，希望田版多多指教。最近听从一个老师的建议，他说我涉及的体裁太杂，希望我在散文和小说上多下点功夫。所以，想听听大家对我小说的意见。

叶柄

文笔不错。谢谢支持。

西夏楼兰

谢谢名夏和叶柄老师的支持鼓励。

杨友泉

欣赏楼兰雅致的好文！问好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