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再见 罗西

雪落梅花

　　1

　　梅一这几天常常受到冬意的电话骚扰，搅得她本来宁静如水的心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来。去，还是不去，一时让她左右为难。

　　据说这个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是罗西提议并组织筹备的。当年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他，如今谁也没有想到会出人头地，做了教育局的行政领导，可谓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他的提议当然得到了众多拿粉笔头的同学们的大力响应，冬意便时不时鼓动梅一。

　　去！干嘛不去？十年一面，不容易的，听说已经有一个同学都得癌症去世了，还有一个判了个无期进了班房。再说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你个冷血鬼，下次还不知能不能见着呢！我弄不懂你有什么好为难的？冬意连劝带骂。

　　我，我好象有点怕见人似的。她说话的声音自己听着都是心虚。

　　怕见谁？冬意跟踪追击。

　　人老了，谁都怕见。她没好气的说。其实这也是实话，这些年，除了冬意，她与原来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系，相比当年青春年少，隔了十年的距离，再见当然会让人看到掩饰不住的苍老。

　　老了就老了呗，谁不老？冬意狡黠地问，你到底那么在意谁呢？

　　是啊，在意谁呢？她不做声，但她自己心底清楚。

　　罗西是她心中的一个病。这个秘密，连冬意她都没有提起过。

　　并不是心中还有恨，而是横在她心中的那根坎至今她还跨不过去。还有必要见面吗？见面了又能说什么？

　　但，不见面她又感觉到自己的不甘。她一直想弄清楚，促使他在多年前的那个春夜提出和她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她还没有作最后的决定，罗西的短信却来了：人生不相见，世事两茫茫。今夕复何夕，感子故意长！

　　好好的一首诗，被他支解得七零八落又重新拼凑，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但一句“感子故意长”却让梅一的心忽然柔软。

　　晚上，躺在罗青的怀里，梅一试探着说，我还是去吧，十年了，见个面不容易……

　　罗青抚着梅一光洁的肩膀说，去吧，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梅一将脸埋在罗青的肩头，不作声，罗青便也不再讲话，将脸侧过来，回应着她的温存……


　　2

　　尽管是最远的一个，乘汽车转火车，梅一却是最早到达的。很多时候总是这样，远的紧赶慢赶，近的不慌不忙。

　　躺在宾馆里，她向罗青报了平安后，便一面看电视，一面给冬意发短信，字还没写几个，即有短信进来，打开一看，却是罗西的。他问，你到了哪里？

　　她回短信说，我已经在学苑宾馆了。

　　刚准备接着写冬意的短信，却有电话打进房间来。她扔下手机，拿起话筒。

　　是我。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她的心忽然一动。

　　罗西？

　　是我，一路还顺利吧？

　　还好。她觉得自己脸上浮上来一朵微笑，好象他就在面前，而那朵笑的花是要开出来给他看的。

　　那就好。他仿佛放了心似的，然后说，我向宾馆服务台交待了，有什么需要你直接打服务台电话，一会有时间我会过来看你。没等她回应，电话就挂断了。

　　她拿着话筒怔了一会。看看时间，八点半。这也许正是他忙着应酬的时间段，他能在这个时间想起自己，多少让梅一觉得有些安慰。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直都不是。她青春的花还没有完全开放便在那个春夜里凋零。

　　那一年初春，站在春寒料峭的夜风中，他冷冷的语气一如那寒冷的夜气，向她侵袭过来：我们还是散了吧。

　　她全然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是被这句话吓着了，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是迟钝地，以惊诧的目光盯着他，愣愣地站在寒气逼人的河边，不知道怎样回答，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喉咙是紧的，心也提得紧紧的，头脑是木木的。她想他一定在等她回答呢，可是却开不了口，心里就有些急。可她口中发干发苦发涩，吐不出一个字来。

　　可她没想到的是，他好像并需要她的回答，便径直走了，留她一个人站在夜气中发呆。

　　望着他远去的背景，她就那样软软地坐下来，瘫坐在了清冷的河边。她实在站不起来，也走不动，甚至哭不出。

　　坐在黑暗中，回想他的神态和表情，却一无所得。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她退而又想弄清他说分手之后与他转身离开这段时间到底停顿了多久，她似乎想从中判断他的内心到底是义无反顾地毅然决然，还是有所眷顾有所留恋。可是她思维混沌，一切都想不清楚弄不明白。

　　等她清醒并感到疼痛时，她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着一卷稿纸——那是她写给他的所有的诗稿，那些深情的思念，缠绵的柔情，羞涩的企盼，惆怅的徘徊，忧伤的眼泪，他全部退还给她，仿佛如此，他就能够从她的生活中撤离得干净彻底，不留一丝痕迹。

　　她将那些诗稿撕得粉碎，抛在那冰冷的河水之中，心中除了凄切与悲凉，还有悔痛与羞愤。

　　后来，她无数次地想到这个问题：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要与她分手——是因为她相貌平平色不出众，还是因为她性情阴郁让他沉重？或者只是因为自己不顾他的痛苦、屡次拒绝他急切地想要自己的请求？她想来想去，不得而知。

　　虽然后来，他多次有悔愧的表示，他深情的目光企图越过时空，再次靠近她，但她冷漠地视而不见，绝情地将他拒于千里之外。她不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虽然他打击了她青春的自尊与骄傲，但她一样可以做到像他那样决绝，将他从自己的心中完全清除。

　　但表面上的强硬她虽然做到了，可事实却事与愿违，她的人生却还是因为他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为他，毕业时她固执地去了最远的边城；也因为他，她发现自己不愿意重新恋爱；而当年龄渐大不得不面对现实时，因为听说相亲的对方与他同姓而答应了见面，并让她最终将自己嫁给了那个叫罗青的男人。

　　婚后的生活不可谓不美满。罗青是个好男人，温存实在，并且宠她爱她，但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结，让她愧对罗青。她知道，今生，她终将有一次要面对罗西，这是注定的。否则，她心中那个结永远解不开，让她无法自信和坦然地面对罗青。


　　3

　　罗西的短信这时候穿夜而来，惊醒了迷迷糊糊是梦非梦中的梅一。

　　睡了吗？有没有想起一些故事？

　　梅一简短地回了一个短信：还没睡呢，看电视。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说了要过来的，却一直不见人影，现在这么晚了，他却又发来短信。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陪在妻子身边的。看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顾别人的感受。

　　方便我过来看你吗？

　　现在？晚了吧。

　　嗯……有些晚了，那么，晚安，明天见。

　　梅一愣了愣神，然后关了电视，关了灯，躺下来，想想又将手机关了，舒展地在床上躺下来。

　　她不知道，此时的罗西正坐在自家冷寂的书房里，嘴中已经第五支烟了。

　　今天的应酬他显然不在状态，一会儿情绪亢奋，一会儿又兴意消沉，整个晚上他都有些心猿意马魂不守舍，喝了两杯白酒就有些高了。酒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娱乐场所混时间，而是让司机将自己送回了家。他想回家喝点茶静一静，也让酒清醒清醒。

　　妻子如往常一样，呆在自己卧室的电脑前，他回来了也没露面招呼一下，更不会主动为他泡茶。他心里苦笑一下，进到书房里关上门，自己泡了壶碧螺春，靠在躺椅里闭上眼。

　　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该怎样做。

　　那个春夜，他一直不忍离去，看见她坐在黑暗中，他的心也陷入黑暗里。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作出那个决定。她是个好女孩，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一个才情出众而又多愁善感的女孩，而自己呢，自己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一无长处的人，没有一项可资骄傲的东西，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众多的崇拜者中选择自己，她看重自己的什么？他们的恋爱一直处于地下状态，因此也让他内心感受到无比的沉重和压抑。她写给自己的诗情意绵绵却又忧伤无比，每一次阅读，总让他找不到岸的边际，仿佛要溺水一般无助。每一次约会，他陶醉于她带给他的激情与浪漫之中不能自持，而她的忧伤却浓得化不开，她的冷静也让他感到害怕。每次将她抱在怀里，他总在对自己说，我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她！可是却无法面对她痛苦无助的眼神。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奔涌的男性的激情就要强行地闯入她的领地，他自己又被自己吓坏了，一边任激情汹涌澎湃，口中一边不停地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我要犯罪了！我是不是要犯罪了……我要你，我现在就要你！她用凄楚的眼神看着他，那一双小手却那样冷静而有力地握住他狂乱的手，将他从狂热中接出来。过后，他为此庆幸，却又懊恼不已。

　　他不知自己从何时起，那么看重所谓的“得到”。他一直在理智与情感的线上苦苦挣扎。除了因为爱而产生的青春的本能反应外，他知道自己更多是因为猜疑和嫉妒。他不能容忍众多男生看她时崇拜倾慕的眼神，猜疑她只愿与自己保持地下恋情的心态。他知道完全是自己过于敏感的自尊做怪，但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总之，他时常自己折磨自己，最后，为了不伤害她，也为了解脱自己，他只能走出分手这一步。

　　然而，他一直都没能将她完全放逐出自己的心空。毕业后，他将所有的热情都放在工作中，事业突飞猛进，终于一步步脱颖而出，从一个普通老师而走上管理者的岗位，最后当上了教育局的领导。

　　然而事业的成功并未给他带来幸福。这些年他一直感觉生活在黑夜里。有人说一个男人真心爱过一次后就不会再爱了，他很认同，他认为既然结婚的对象不是那个所爱的人，那么娶谁都是一样。妻子是行政机关一个科长，有修养有气质，但也有很强的权力欲望，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却貌合神离。有时候深夜一梦醒来，他会深深地想念梅一，想念那时的狂热与激情，可是那些已经永远成为了回忆。

　　十年了，往日那些深埋的记忆此时仿佛苏醒过来一般，鲜活的展现在眼前。现在，梅一就在他所在的城市，他犹豫着，徘徊着，惴惴不安，却又蠢蠢欲动。

　　他狠狠摁灭最后一根香烟，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4

　　下了楼他就打她手机，关机。然后再拨房间电话，通了，一声，二声……他的心跳加速，手都有些颤抖了。

　　当对方提起电话还没说话，他马上便说，是我，我想见你！我已经快到宾馆了。他怕她现在拒绝见他，也仿佛怕自己失去勇气，便一口气说下来。

　　梅一愣住了，从床上坐起来，她问，这么晚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就快到宾馆了。他答非所问。

　　梅一说，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你！今晚，我一定得见你！

　　梅一静了一会，开口道，好吧，你就在大门外面等着吧，我马上下来。

　　梅一慌忙下床来，换了睡衣，将那条月白色连衣裙穿上，将洗过的长发挽起来扎在脑后，看看镜子，觉得老气，又放下来，用梳子理顺，任它们如瀑布一样直直地披散下来。

　　当罗西的出租车赶到宾馆门前时，梅一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看来梅一还是过去的性情，行事简洁果断，不张扬不做作。罗西心中欣喜，甚至于有了一丝感激。

　　一起走向昔日常走的护城河边。梅一奇怪的是自己此时心里如此宁静，像月下的那些植物，静静地沐着月华，却什么话都不说。她忽然觉得，有些话永远不说，有些谜永远不解，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她此前想问的话现在觉得全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罗西心中却波涛汹涌。现在，往日的恋人又温柔地走在自己身边，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她还是那样娴静温雅，善解人意，他向这个女人诉说着自己曾经的悔痛，向她讲述着自己十年来的工作与生活，她安静地听着，并没有责怪与痛斥。她还是那样优雅迷人，清凉的夏风中，她温婉的话语浅浅地低笑如此让他心动，又如此让他心痛。

　　站在河边，梅一想起那些撕碎的诗稿，微微一笑。她不会告诉他这些的，当然，她更不会告诉他，自己现在的丈夫会与他同姓。

　　罗西看着她，她素裙飘飘，黑发飞扬，亭亭玉立，像一个月光仙子。天啊，她真的是太美了！

　　罗西喉头一紧，几乎忍不住在心中喊，不，不，我不管，我想要她，我一定要得到她。

　　罗西忽然伸出臂膀，一侧身搂住了身边这个让自己今晚发狂的女人。他紧紧地搂住她，用自己火热的唇去寻找她的嘴唇。

　　梅一被他这忽然的举动惊呆了，用力扭动着身体，摆动着头，在他怀里挣扎着。不，不，放开我！

　　我爱你！我想你！我要你！我要！他几乎将体内所有的力量全用在了两臂之上，仿佛要将怀中的女人揉碎了，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梅一喊，不，不！

　　我要，我要！罗西语无伦次，一只手搂紧梅一的背，让她贴近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狂乱地去拉梅一的裙子。

　　梅一像一只灵敏的兔子，忽然从他怀中挣脱出去，跑得远远地，站在月光下警惕地望着他。

　　罗西愣住了，他喘息着，看着梅一，刹那间无地自容，心中对自己充满了痛恨与鄙视。他低声说，对不起。

　　梅一摇摇头，没有做声。

　　相对默默地站立了一会，罗西叹口气说，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闷。梅一的思绪偶尔飘远了，她有点想念罗青。奇怪，内心的自卑的阴云何时消散了呢？内心，那份对罗青没来由的歉疚何时消失的呢？

　　罗西默默地走着。他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许这鲁莽的行为彻底葬送了自己与她重修旧好的梦想，梅一的心中一定对自己充满了鄙视与轻蔑。可是他能控制住自己吗？他能阻止自己的激情吗？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宾馆到了。他们在宾馆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罗西闻得到她飘拂的头发上清雅的香气，那如瀑的黑发缀着月辉，泛着幽蓝的、如丝缎一般柔和的光泽，他真想伸出手来，去抚摸那如丝的锦缎。可是现在，他几乎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她，仿佛她是个水晶人儿一样。他的心异常矛盾和痛苦，让他的手不知道怎样摆放。

　　然而，她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她修长白皙、温润如玉的手。他轻轻地握了握，仿佛怕弄碎那玉雕的艺术品。然后，他听到她轻轻地说——

　　再见，罗西，再见！

　　她抽出她的手，快步迈上宾馆高高的台阶，在进入大门的一瞬间，她再次转过身来，向那个伫立在月光下的影子挥挥手，那轻轻的一挥，让他感觉月光仿佛碎了一地。

　　梅一心中一阵叹息。她知道，她正在跟一段青春、一段回忆作最后的告别。

　　2008-10-18初稿

　　2008-10-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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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细节刻画自然顺畅。就故事而言，淡了一些！

焚琴

时空转换及人物转换顺畅自然，细节描述及心理刻划细腻生动，唯美的画面和纯情的青春故事让人处处可见作者的心灵之语，这种氛围也给文章增色不少。情节虽不曲折，细节却很动人；时空跨度很大，文章却很紧凑；语言也有特色，时时有伏笔，也有呼应，尤其喜欢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余味无穷
作者的驾驭能力和写作功底不错，问候。

田瞳

焚琴和霍名夏两位文友的点评甚为得当，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不再赘言，精华作品！

西夏楼兰

欣赏雪落雪花的小说中的情感流动，以情动人的小说。结尾收得很好，让人觉得妥贴。

许也

罗西实有其人的，著名编辑专栏作家。故事不错。

杨友泉

以情动人。细节描写动人！问好朋友！

雪落梅花

一并谢谢各位朋友点评，问好各位~~~~~~~~~~~~~~

脂砚

行文流畅，读来如行云流水。心理刻画细腻逼真。从整个小说来说，又似乎平淡了点，也许作者刻意追求这种淡淡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