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处女血（下）

霍名夏

　　一个猜不透的原因让那个黑脸警察错过了一次可以立功受奖，至少可以替线儿伸张正义的机会。黑脸警察的内心并不好过，晃晃悠悠一天什么事也没做，一根手指顶着滴溜溜打转的大檐帽，坐在那里，嘴角斜出半根烟。处理了几个吃霸王餐的主儿之后，他说，诡异。

　　白脸警察说，诡异？

　　黑脸警察说，诡异。

　　白脸警察说，啥事？

　　黑脸警察说，接了个警。

　　白脸警察说，那小姑娘？

　　黑脸警察没接茬，丢了烟根，回头倒在值班床上歇了。

　　白脸警察进步，他知道，自己也进步过。可跟他说，只会坏事，成不了事，说了一嘴，只是没忍住而已。诡异的事，警察不少见，可话从警龄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刑警队长嘴里说出来，无缘无故的一句，莫名其妙的一句，白脸同事心里就划了个魂魂儿。还没黑，一黑一白两个警察就来曾大头饭店了，找两口子问话。

　　拎着橡胶警棍，屁股上吊着手铐。

　　周边饭店都知道是做做样子的。

　　没有人看。

　　当着小服务员们的面，还有线儿，线儿一见他们就躲了，上楼趴床上，心里七上八下，抻着耳朵，想听也听不清，又不敢听。好像是问强奸的事，曾大头、夏云彩半真半假，嘻嘻哈哈，一会儿就没动静了。线儿才敢下楼。

　　晚上，一个小姐妹忍不住埋怨线儿，把头伸过来小声说她真傻，啥事都敢往外说，还跑公安那去告老板，不要命了？线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凝神屏气，不敢说话。好像自己是坏人，强奸的事也给吓爪哇国去了。一时间好像那是别人的事，跟自己没关，注意力全在小姐妹的悄悄话上。

　　小姐妹咬着她耳朵，叽叽咕咕，说了小半夜。

　　听来的信息，着实叫线儿睡不着，后来小姐妹睡实了，她还是睁大眼睛，东想西想，一点睡意没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抬手擦一把，还淌，擦一把，还淌。小小年纪，经不起太多的事，怎么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青石关有多可怕，多复杂，多没有王法。想得脑壳疼，脑仁子也跟着一挑一挑地疼，也想不明白，啥时睡着了也不知道。

　　青石关是复杂。

　　别的不说，就这曾大头、夏云彩跟上头的关系问题，研究他的人研究了这些年也没整明白。同在一条街上开旅饭店，他家就总是压人一头，生意也好，捧场的也多，凭啥呀。乡下人眼贼，门前停辆小车不算啥事，可要是号码讲究，总是当地号码，总是Ａ打头，上来就是头几位数零零几或车身印着“执法”的牌子，出来进去又总是些个剔牙缝肚子大的人，那可就老不一样了。能一样么，你想想？人家是啥消费？啥来头？啥气势？就是不掏钱，白吃喝，人家回到办公室一坐，能真的好意思总是白吃白喝么！一句话，顶座金山啊。

　　所以，一条街筒子喜欢偷偷研究这两口子的人，几年下来也没惮透。

　　越研究越糊涂。

　　都说是，曾大头或者说夏云彩在县里头、市里头有当官的亲戚，吃饭的多了，也有硬朋友。可这话听着唬人，经不起推敲。别当乡下人都是傻子，如今哪有傻子呢！你说张三李四是他两口子的亲戚，在县里当干部，虽说官不大，但都在要害部门，一个管钱，一个管组织，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些人也常来吃喝玩乐，行，谁都见了，就算是。可县里、市里干部多去了，他们一两件事好使也说得过去，公安局总没亲戚吧？怎么公安局的事也好使呢？何况就算曾大头真人不露相，有个把亲戚吃硬，但夏云彩谁不知道当年也是让人贩子从南边骗来的，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她能在县里有啥亲戚！

　　可到了县里，她就是好使。

　　嗨，这可怪了。

　　青石关是一个村落，构不上设立一个派出所。但它四通八达，一条街都是幌子，旅店，饭店，旅饭店，满街筒子飘着酒菜的香气和人们的吆喝，一年四季这样。

　　有人就有治安问题。

　　乡派出所就按县里部署在这长年设了个派出机构，叫警务室，搁了俩警察。形势紧了，配合县里统一扫扫黄，打打非，提供一下情况，抓几个人，关几天，罚点款。气氛一过，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该黄黄，该非非，只要别整出人命，一般不会弄得人人自危。

　　为什么有人没事愿意研究研究曾大头、夏云彩，非要问个为什么？

　　都是他们的功劳。

　　也是叫人迷惑之处。

　　这两口子的存在，保证了青石关的整体利益，让一些部门很尴尬，很为难。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何况夏云彩又是大学生，白皮白脸，风韵犹存。要是嘴短、手短完事再加上点裙带的事就更说不清了。虽说大家为生意也有生闲气甚至跟两口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但那是过去。自从知道了他们的厉害，就没人敢再惹这两口子。有了他们，安全才有保证。各种大盖帽们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意才做得下去。你总不能关了所有的门，只留下曾大头家一个旅饭店在那戳着。那可就要反天了，管事的也要出事了。

　　所以，天下太平，你好我好，曾大头、夏云彩不怕。

　　一条街都对两口子敬畏三分。

　　线儿没想到，她去报案也让那黑脸警察为难了。警察姓赵，另一个白脸警察姓孙。赵警察警衔三督，早年干过治安科长、城关分局长、刑警队大队长，不知怎么，去年竞争之后就给发配乡派出所来了，又给打发到青石关警务室，成了一般警察。心里不痛快是自然的，一年下来就总是阴沉着脸，无精打采，百无聊赖的样子。有劲使不上，有过几回事，他想管，上边不让，也不明说，可汇报来汇报去，渐渐地电话都懒得打一个了。青石关复杂，他知道。是龙盘着，是虎卧着。所以小姑娘来报案，他的脸也没开晴。

　　曾大头、夏云彩难整啊。

　　小姑娘线儿哪知道这些，回去羞得慌，先是把血床单扯了团起来，下午空闲的时候就手蹲在宿舍里就把该洗的洗了，该藏的藏了。她没钱买条新的裤头给自己，就光着个小身子只穿条线裤和外裤，下楼继续干活。床单血洗没了，血裤头藏哪去了谁也不知道。小姑娘鬼得很，黑脸警察的话虽说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意思她明白，做这一切的时候，眼圈里都是泪，硬是不叫它们流出来。流出来也没用，她知道，就不流。

　　可黑脸警察又不甘心。他相信小姑娘的话，绝对信。才多大个人，多难呀！她会没事跑来“瞎说”？打死他也不信。是警察又管不了事，要多窝囊有多窝囊。何况他清楚青石关的事，清楚曾大头、夏云彩的勾当，还有身边这个要求进步的白脸青年，几条天线都连着上头，也不是没处理过，事闹大了，送县上关几天，再回来，证据不过硬，所以两口子在人们眼中越来越能。

　　孙警察是个新生力量，警校毕业，下放到警务室来有锻炼的意思，也有抱负。现在的年轻人，眉高眼低比老警察看得还准，领导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意思。进步嘛，不然的话怎么进步。所以遇事先压着，能调节尽量调节，少给领导添堵心的事。你立了案，就要破案，破不了案，咋算？青石关是怎么回事，曾大头家饭店是怎么回事，他明白着呢。

　　可赵警察不行啊，毕竟是老警察，职责所在，良心不安，不敢把工作当儿戏。当他意识到犯了常识性错误，人家已经退缩了。那天把小姑娘送走了，心里越想越不是个滋味。都说耗子怕猫，哪有猫怕耗子一说？要是小姑娘报案说老板强迫她卖淫了，他可能不太好管，这在青石关不算啥事，公开的秘密，报上去也白扯，里外不是人。

　　可是，小姑娘开口就告强奸。就冲小姑娘跟自己的女儿一个岁数，他的脑袋瓜子嗡地一下，那感觉是会毫不犹豫管定了。宁可脱了警服，也要管，不管算个人么，国家每月发你一两千块，叫你在青石关干啥的？不就管这些事的么！

　　他一时可能没反应过来，脸还黑着，吓着小姑娘了。

　　人家才紧急刹车，主动打了退堂鼓。

　　他为此懊悔。

　　这都啥人哪，小姑娘走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强奸，是个重罪，他当时想跟小姑娘解释一下，拿起笔又放下，也是心里琢磨事，看怎么管，怎么管才能掐到曾大头、夏云彩的七寸，随手合上笔录纸可能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半点不管的意思都没有。这些，也许都成了小姑娘主动紧急刹车的心思和理由。还有问证据的事，唉，混蛋呀，误会呀，闺女！

　　他本是打算好好记录在案的，拿到证据，砸实了，就好办。

　　强奸不同于曾大头、夏云彩逼迫女服务员卖淫。立了案，报上去，有人打横，县里也得当回事，不是随随便便处理卖淫嫖娼那么简单就混过去的。立案后的事，有人监督着，市里、省里也有专人过问，这他咋能不明白？所以他要问得细，问得清楚了，再记。记就让它成为铁案，不办不行。所以后来他看看小姑娘去意已定，也无法解释，就给小姑娘留下了那句话，让拿着证据直接来找他，或公安厅。

　　谁知道啊，唉。怪自己，都怪自己。

　　后来就把这件事说了，实在憋不住。孙警察一听，也唬一跳。跟赵警察一样，哪多哪少，他拎得清，进步也好，抱负也好，自己在这青石关呆着，强奸案总得管，总得报，不管不报，一旦倒查下来，吃不起。

　　于是，才有了后面那些事。

　　青石关的人谁同谁都沾点干亲。有些事垂下眼皮，在警察面前老实巴交地立正站着，就是不知道，谁拿这些人也没辙。两个人到曾大头旅饭店做做样子也好，怎么样也好，可把曾大头两口子吓了一跳。虽然面子上还是没当回事，跟俩警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小孩子瞎扯蛋，你等我问问她，我咋不知道。一口一个没那事，又说又笑，可心里也打上小鼓了，七上八下。强奸是啥罪，他们不能不清楚，不是他们强奸，他们也脱不了干系，何况真要追查起来，闹大了，他们得罪不起那个白胖子啊。这是最让两口子忌讳的要害。

　　两个警察，两个心思。白脸警察说，注意呀，我告诉你们。表情很严肃，曾大头、夏云彩也很老实，都知道那是虚张声势，虚应故事。也是为事后有事做开脱准备，谁也不知道啥时候变天。现在人都精呀。几方配合得天衣无缝。中途，赵警察说要喝口水到楼上转了一圈，不见那个小姑娘。门都从里面关着，看了几个屋，空着，一个推不开，敲敲，没反应。小姑娘就藏在里面。明明白白知道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里面，赵警察摘下斜在嘴角的烟，再敲，说，姑娘？鸦雀无声。

　　他想把小姑娘找见跟曾大头两口子当面对质，再取回小姑娘保存的那些女孩子的小物件，后面的事他就看着县里怎么个说法。可小姑娘受了惊吓，不知如何想的，警察在外面叫，小姑娘的手在里面微妙地抖，就是做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的样子，不开门。

　　夏云彩上来了，说那屋没人。

　　眼睛白了白，有些不乐意。

　　赵警察知道事情不是这么个办法。笑笑，打声哈哈，说没人？

　　夏云彩说，没人！

　　回到警务室，赵警察想写个材料，根据记忆写，然后找小姑娘签字、按手印就行。好在对话没多长，凭记忆也够了。写材料前，他拿起电话，请示一下。

　　那头说，强奸？

　　这头说，强奸。

　　那头说，准吗？

　　这头说，有证据。

　　白脸警察在旁边听着。似笑非笑，手指头的烟在眼前的烟灰缸边缘转来转去。事关曾大头、夏云彩，那头就没动静了，好一会儿，那头说，不行就先写个材料先报上来吧。

　　长白山这地方，蛮人性的。早年，这里既出产英雄豪杰，也出产胡子土匪，说它是富饶诱人的绿色宝库不是瞎话，它实实在在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也确确实实是埋葬了各种生灵的坟场。而青石关，由于地理位置及独特的人员构成，如今，它既渗透了古朴诚实的世风民俗，又萌发着现代文明一些不可理喻的幼枝嫩芽。

　　甭管哪朝哪代，好人坏人，都指望它活命。

　　可是，赵警察这件事没办好。

　　很敏感的人，他没有办法办好。同事看笑话，上头不热心，曾大头、夏云彩那边呢，更是花样翻新，让人不得要领。小姑娘见他去就躲，这事怎么办？强奸怎么查？果然不出所料，材料报上去就给退回来了。上边在电话里头说，你也老警察了，怎么也报这样的案子，没证据，只有询问笔录，怎么定案？胡闹！黑脸警察半天没话，电话放下了。

　　说是有证据，却又没证据。悲哀呀，真是气死了。晚上没事，赵警察到曾大头旅饭店去了，当年多威风，谁不知道赵哥在县上是咋混的？要证据，确凿地拿到它方法多得是，不费吹灰之力。现在，他想要小姑娘这一点东西，都难。说是叫强奸了，好吃好喝，连汤带肉，问来问去却是这么一个味？只一面，他就明白小姑娘精得很，他估计小姑娘不会丢了那东西，也不会洗，还保存着。可在哪儿呢？

　　曾大头没在饭店，夏云彩一见赵警察，虚应着，眼睛跟着他进门，进屋，上楼，自己也跟着上楼。这楼，自己家这栋三层小楼，这几天她跑得没数，趁小姑娘不在，她一次又一次跑到小姑娘们的宿舍，翻找了几次三番。她也怕线儿留下点啥，将来说不清。县里刚来信儿，说有证据，证据叫这小鬼儿藏哪去了呢？线儿只有一条裤头，还有一个随身拎来的超市方便袋，两件换洗衣裳，余下啥也没有，连住的盖的吃的都是饭店的，还有啥呢？床单早已洗得清清爽爽，抹得溜平，肉眼你能看出啥问题？只是不知道小姑娘的内裤在哪，可她又不能公开扒了小姑娘的衣服裤子看看证据是不是还在上面？

　　黑脸警察说，怎么就你自个在家？老曾呢？

　　夏云彩说，洗澡去了。

　　黑脸警察说，小服务员呢？

　　说着推开一个屋，几个小姑娘的脑袋瓜子都回头看他，电视一闪一闪。

　　夏云彩很紧张。黑脸警察在几张脸上看看，说，你出来一下。

　　线儿出来了。

　　手机响了。黑脸警察摸出瞅一眼接听，嗯嗯两声。

　　回头下楼了，啥也没说。

　　把小姑娘丢在那里，夏云彩一推她，线儿白着脸又退回屋看电视去了。县里通知说，省领导车队马上要通过青石关去旅游区，叫他和白脸警察配合县上确保车队安全，这是政治任务。这是赵警察没能想到的结果，怨谁呢，还是怨自己。当了一辈子警察，才知道自己不是个当警察的料儿。小姑娘的事儿，让自己的不顺心给误下了，后来再也没了动静，赵警察明知自己不是警察料儿，却还总是想着那天的事，想着小姑娘，想着想着就会想到自己上高中的女儿，处女血，很沉重的事。

　　天大地大，政治任务最大。线儿该着命苦。

　　08-10-21 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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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梅花

俺坐上沙发了，先占个位，细读后再发言

赵士英

我也是

田瞳

精华作品！

霍名夏

最初由 赵士英 发表
我也是

　　？问好。

叶柄

支持精华！

西夏楼兰

欣赏霍名夏的小说，写得棒。

霍名夏

原帖由 雪落梅花 于 2008-10-23 17:18 发表
俺坐上沙发了，先占个位，细读后再发言

　　哦，问好梅花。

雪落梅花

天大地大，政治任务最大。线儿该着命苦。

文字是一贯的老道流畅，人物个性鲜明，语言颇有特色
这结尾让人深思，余味悠长，感觉仿佛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意犹未尽，不知是下部的故事推进缓慢了些，还是作者手法的高明。如果还有续写，期待后面的精彩
问好霍老师~~~~~~~~~~~~~

邱天

欣赏精华作品！

霍名夏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8-10-23 19:24 发表
精华作品！

　　感谢田瞳版主鼓励。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叶柄 于 2008-10-27 15:01 发表
支持精华！

　　感谢叶版主鼓励。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8-10-27 20:28 发表
欣赏霍名夏的小说，写得棒。

　　感谢楼兰鼓励。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雪落梅花 于 2008-10-28 11:50 发表
天大地大，政治任务最大。线儿该着命苦。

文字是一贯的老道流畅，人物个性鲜明，语言颇有特色
这结尾让人深思，余味悠长，感觉仿佛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意犹未尽，不知是下部的故事推进缓慢了些，还是作者手法的 ...

　　感谢梅花版主细心品读且真诚点评鼓励。温暖。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8-10-28 13:48 发表
欣赏精华作品！

　　感谢邱版主过来支持鼓励。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