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月

紫丁香260

西窗月

    一

    每到黄昏，夕阳染红西窗，光线开始变得柔和，我就静静地立在窗前，等待月亮的出现。天一点点黑下去后，我知道我的月亮就要出现了。一天当中，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看月亮升起，银白色的清辉会照着我翘起的小脑袋，我喜欢被月光包裹，那是一轮温暖的月亮，奶奶说，里面有月宫，有小白兔，有美丽的嫦娥，还有一棵开花的桂树。我讨厌白天的炽热，它会让我焦躁不安，而那个太阳总是明晃晃地冲着我笑。

    楼下已有学童放学归来，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就像从窗前飞过的麻雀一样快乐。我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年龄，却不能去学堂。奶奶说怕我受到伤害。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害，谁会伤害我呢，是和楼下走过的这群小朋友有关吗？他们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呢？

    妈妈不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因为我总跟比我小六岁的妹妹争夺玩具，抢零食。每当我把米饭弄撒，她都会用厌恶的目光击透我的后背，我感觉到凉。我心烦的时候，会将妹妹的玩具从高空摔到地板上，让它七零八落，如天女散花。我不能平稳的走路，这双脚从来都是我的羁绊，它让我倾斜，下楼梯时一次次摔倒，头破血流。至今，我的头上仍有许多空白，在黑头发之间点缀成一朵朵白花，和我后背的白色斑点一样，成为我讨厌的东西。那年，还记得是在老屋里，我一下子倒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绊倒我，是自己将自己绊倒了。我知道又是我的两只豆角般的脚在作崇，我重重地摔倒了，砸在了暖瓶上，一股热水从我后背喷涌而过，我被电击一般，昏厥过去。醒来，我已趴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干净得如天上的云。我看见奶奶，她正握着我的小手落泪，妈妈在一旁泣不成声。我醒来的一瞬，妈妈手足无措，脸上多了一分歉疚和痛苦的表情，她将手放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我看见她眼里有一丝温柔和疼爱闪过。这种温暖我曾经是多么熟悉呀，是什么时候离开了我？是妹妹来了以后，是这个聪明十倍机灵十倍可爱百倍的妹妹的降临，妈妈不再把疼爱分给我。妹妹三周岁时就可以轻松地完成我现在仍完成不了的动作，比如迅速地穿好衣服，系好鞋带，轻松自如地上下楼梯。有时我会使劲地捶打我的左手和双脚，他们从来都不配合我的想法，总是背道而驰。

    自从搬上楼房后，我被警告不许走下楼，仿佛《西游记》里的唐僧，被孙悟空划了一个圈，圈了起来。我唯一可以与外界接触的就是窗口。我喜欢趴在那儿，望天上飘过的云朵，飞过的雁阵，啾啾的鸟鸣，火红的霞光和皎洁的月亮。那一刻我总是很快乐。

    从我记事起，爸爸就是醉酒的样子，每晚都会喝得醉醺醺归来。不过有段时间他没有喝酒，那是妹妹来之前，我偷听到妈妈在说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孩子了，不许爸爸再喝酒。我以为他们不想要我了，不敢睡着，害怕一睡着就会被他们抱走扔掉。我就看月亮。云层里若隐若现的月亮，给了我无数遐想。我在想，月宫很美吗，我可不可以去那里？

    爸爸的眼里没有寒冷的光闪过，他梳着毛主席一样的头型，有时我看见他往头上抹一种东西，头发就很听话的站在哪儿，很帅。妈妈说爸爸在单位当个芝麻官，很忙。但只要他有空闲，就会慷慨地带我出去玩，给我买玩具。但这种开心的时刻太少了，他总是来去匆匆。有一次我嚷着要上学，爸爸四处询问给我办了手续，我高兴地背起奶奶给我缝制的绣花书包，走进了学校。可是，下课和放学的时候，我总是被人流推搡着站不稳而跌倒，甚至有一次，我来不及扒掉裤子就湿了一片，小朋友们耻笑我，说我是傻子，瘸子。妈妈在嘲笑声中打了我，我看见她哭了，她把我领到家以后，我再也没走进过校园。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哭，我是他们说的傻子吗？我会数数，会写字，我怎么可能是傻子呢？

    二

    窗外有鸟叫，有飘飞的柳絮，偶尔会从我开着的窗口飞进来一缕，用手接住，软软的，轻轻一吹就会四处散去。我突然想起了爷爷。爷爷去了哪里？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奶奶说他去了远方。远方在哪？我想爷爷了。他怎么不来陪我下棋？记得爷爷退休后就开始教我下棋，象棋和军旗。每走一步，爷爷都欣喜地夸我很棒。有几次，我竟然将了爷爷的军。我拍手欢呼，高兴极了。

    可是，有段时间，爷爷去了北京，听奶奶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万里长城，有天安门，有故宫，奶奶陪着他去那儿住了很长时间。我天天都在想爷爷，我甚至嫉恨他为什么不带我去。每天除了等待月亮出现，就是想爷爷。我经常将头探到窗外，向人群中张望，希望能看到爷爷慈祥的面孔。

    爷爷终于回来了，只是他的脸色苍白，爷爷瘦了，上楼都气喘吁吁。我缠着爷爷下棋时，总是被妈妈无缘由的拽到一边，说爷爷喜欢安静。是这样的吗？以前爷爷是喜欢和我下棋的呀。妈妈不在家时，我还是忍不住跑到爷爷跟前，爷爷总是慈爱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我不明白的眼神，那么深，深得看不到底。爷爷还是陪我下棋了，我很开心，但爷爷不停地咳嗽，将脸憋得红红的，我就用小手捶他的后背，我端水给爷爷，谁知，不听话的脚又开始发坏，我一下趴在了地板上，将水杯扔了出去。我正不知所措，爷爷已挪到我身边，来扶我。我看到他眼里有泪水。爷爷，你哭了？爷爷为什么要哭，是我不乖吗？

    有一天，我和妹妹正在睡梦中被人推醒，被爸爸单位的车送到乡下的兰姨家。兰姨总是很疼我和妹妹。乡下真是个好地方，即使我摔倒也不会感觉疼，黄色的土壤很松软，没有城里的砖和地板那样坚硬。这里有大片的庄稼和成群的羊，有鸟儿在树上唱歌。妹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捉蝴蝶，采漂亮的花朵让兰姨给她带到头上，不时开心地向我做鬼脸。我就坐在软软的草上，闻着草的清香，看着妹妹。

    当我再回到家时，爷爷又不见了。奶奶说爷爷去了远方。爷爷为什么总是喜欢去远方，那个地方很好玩吗？有花和草吗？有鸟吗？每当我问起爷爷，妈妈总是打断我的话，将我推到另一个房间。我看到妹妹在聚精会神的玩玩具，我就去抢，我也想玩，爷爷不在，没人陪我下棋，我很闷。妹妹不许我动她的玩具，我夺了过来，她大声哭起来，她特意放大的声音把妈妈招来了，妈妈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玩具，在我的脸上扇了一下，很重，顿时感觉冒火一般。我委屈地呜呜哭起来。如果这时爸爸或者爷爷在，就会跟妈妈吵架，为妈妈的行为生气。

    我想爷爷，他从来都不打我。我盼着爷爷快点从远方回来。

    三

    香姨是妈妈的妹妹，长得像《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很美，我很喜欢她。在我和妹妹的眼里，她比妈妈漂亮十倍。而且她比妈妈温柔，说话细声细语，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从烦躁中平静下来。她从来都不会骂我，更不会打我。每次她带着弟弟来我家，总会给我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她让弟弟跟我玩，这是我多么幸福的时刻呀，除了香姨家的这个弟弟，从来都没有朋友跟我玩，即使妹妹也不跟我玩。每次我都开心的大笑，止不住的大笑，妈妈总是说我傻笑，不许我笑。她不知道的，我不是傻笑，我是太开心了。被妈妈误解，我会心烦想发火，更加不听她的话，这时妈妈会骂我，又会露出厌恶我的表情。这时香姨总是轻轻抚摸我的头说我乖，是好孩子，她的手像施了魔法一般，我就会慢慢安静下来。

    记得在我十岁那年，我又住进了医院，两条腿从膝盖以下一直到脚都被包上了白色的纱布，包了一种很重的东西，爸爸说是石膏。我整天被困在床上，不许动。我感觉很累，刺心的痛时时涌来。我烦躁不安，我讨厌这个地方，哭闹着要回家。这时香姨带着弟弟来看我了。弟弟给我叠了纸飞机，香姨悄悄地在弟弟的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弟弟就开始给我做滑稽的动作，逗我开心。香姨的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耳垂，我感觉我的腿突然就不痛了。我喜欢看香姨美丽的面孔，她的眼睛很美，总是给我暖暖的感觉，仿佛某种神奇的东西包围着我，让我立刻安静下来，没有了疼的感觉。香姨说我出院以后就可以上学了，将来上班挣了钱，买车，让我开车接她和弟弟去北京玩。我真的可以吗？香姨认真地点着头。那一刻我仿佛自己真的可以开车去北京了。

    那段日子我天天都在盼着香姨来。可是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妈妈和香姨吵了起来，他们总是提到爸爸的名字，后来香姨哭着走了。从那儿以后，香姨再也没有来看我，即使我出院后她也没来看过我。我想她和弟弟，就问妈妈。妈妈总是很严厉的斥责我，不让我提香姨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还是止不住的想她，盼着她突然出现。

    天气渐渐变凉，站在窗口感觉到冷。爷爷还是没有回来。香姨也不来了。我又陷入孤独之中，我常常趴在窗前发呆，一句话也不肯说。我不明白，我喜欢的人为什么总是躲开我，不理我，不来看我。

    天空变得更加高远，有燕子飞远，我知道，冬天要来了。

    四

    窗外飘起了雪花。屋内却很热，每个房间都这样燥热，我知道是那一排排银白色的铁管子发出的热。我将窗推开一条缝，将手伸到外边去接雪花，有两三朵雪花落在手心，凉凉的，这种感觉很舒服，让我平息体内的热。

    吃饭是我很讨厌的事，我不喜欢一点点咀嚼这些东西，我总是让他们在我嘴里停留的时间很短，就把他们赶到肚里去了。有一次我嘴里的东西太多了，已经没有空隙，恰巧一阵咳嗽，我将这些讨厌的家伙一下子喷了出来。它们在我的口里已经厌倦了，喜欢出去透风。妈妈又将我领导另一间屋不让我出来。

    我不停地咳嗽，后来又开始流鼻涕。妈妈找来一位伯伯给我扎了一针，我看见高高挂起的瓶子里有无色的液体缓缓流进我的体内。

    晚上睡到半夜，我又咳嗽起来。我将头枕在爸爸的肚子上，这样感觉好点。妈妈搂着妹妹睡得正香，我知道她很累，每天都在外边奔波，挣钱。为给我看病，花了很多钱。窗外很亮，是雪照亮的，今晚我的月亮不会来了，它也累了，一定躲起来在睡觉。这时爸爸在说梦话，在喊香姨的名字。我想起香姨。记得每次香姨来，爸爸都很开心的样子。有一次我还看见爸爸偷偷亲了香姨一下。我在想，妈妈一点也不喜欢我，不疼我，要是香姨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可是，自从那次我住院时，看见妈妈和她吵架后，香姨再也没来过。

    妈妈病了，住进医院。她出院回到家时，我看到她肚子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大人们说话时，我听到一个陌生的词“瘤”，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

    香姨来看妈妈了。她的眼神很忧郁，妈妈将头别到另一侧不看香姨。我慢慢蹭到香姨身边，香姨一下将我楼到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头。香姨的怀里很暖，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让我忍不住使劲的吸。只是香姨一句话也不说，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就匆匆走了，我看见她脸上有泪水。

    奶奶也病了，想爷爷了。冬天来了，外边很冷，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我现在可以平稳的走路了，自从我的双腿揭下白色纱布和石膏后，我不再无缘无故地跌倒，只是走路要慢一些，左手还是不太听话。爸爸说，春天来了，我就可以去上学了。

    春天来了，燕子就会飞来，我也可以走出家门，去上学。一想起这些，我就特别开心，我就急切地盼望春天，不停地在心里说：春天，你要快一点来呀！

    五

    奶奶窗前的那盆花开了，黄色的小花在娇嫩欲滴的叶子中间脱颖而出。这种花的叶子很特别，像粗粗的小胖手伸展着，捧着这朵花。奶奶说这是“佛手”花。

    春天终于在我的期盼中来到了。我重新背起那个绣花书包，和奶奶一起走下楼。奶奶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下楼了，有几次我看见她拿着爷爷的相片哭。

    奶奶牵着我的手一下子站在了阳光中，耀眼的光让我有点晕眩，我和奶奶适应了片刻，然后向学校走去。

    十一岁的我终于走进学堂，坐在干净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朗朗读书。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快乐的海鸥，在知识的海洋里流连忘返，开心极了。

    每天，奶奶都会在校园外等我放学。奶奶的气色也好起来了，她报了老年学习班，学画画，练书法，学舞蹈，练歌。她经常在路上哼唱好听的歌。有一次她因为参加画展来晚了。天已经很黑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这时高年级的小姐姐们刚放学，就领着我的手把我送回了家，一路上她们跟我说说笑笑，逗我开心，驱散了我心里的恐惧。

    我不再等待月亮升起，我要忙着写作业了。不过，睡觉前我还是喜欢跑到西窗前看一会儿月亮。这时月亮已经很高了，明亮地照着我的窗口。奶奶走过来和我一起看月亮。我问奶奶，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告诉他我上学了，我还要跟他比象棋。奶奶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说，爷爷在那儿。我迷惑不解。奶奶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对应的，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远远地看着他的亲人。

    原来爷爷不再回来了，我心里很难过。再看月亮时，我就会看那颗星，我知道爷爷一定也在看我。

    香姨一直没有来。我想她。我多想告诉她，我已经上学了，我会听她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上班挣钱买车，亲自开车接她和弟弟去北京看天安门，去爬万里长城。

    妹妹已经上幼儿园了，她总是乐呵呵的，很可爱的样子，成为一家人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我不再跟他抢玩具了，我已经是小学生了。

    走在阳光里，我甜甜的笑了。我闻到阳光的味道，很香。（全文500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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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紫丁香260 于 2009-4-26 20:48 编辑 ]

紫丁香260

发一篇上来，支持三位版主，辛苦阅读指正，丁香先谢过。

李有旺

富有内蕴的小说.小说语言上很成熟.问好

杨友泉

充满诗情画意！将童年的生活描写得栩栩如生，细节的处理还不够典型。问好朋友！

邱天

欣赏紫丁香的散文般美的小说。

天下为公

欣赏，问好，不错的小说，学习之中。

石丁香

紫香小说写来也这么到位。学习，问好！

紫丁香260

原帖由 李有旺 于 2009-4-27 10:30 发表
富有内蕴的小说.小说语言上很成熟.问好

谢李老师鼓励，努力。

紫丁香260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4-27 10:34 发表
充满诗情画意！将童年的生活描写得栩栩如生，细节的处理还不够典型。问好朋友！

谢杨老师细心阅读和指点，感谢，问好。

紫丁香260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4-27 11:05 发表
欣赏紫丁香的散文般美的小说。

谢邱版欣赏和鼓励。问好。

一楠

丁香的小说很细腻，笔法独特，以我的心里描写和我的感受，折射出周围身边人的生活，反映出了童年时期我对和美生活的憧憬和渴望。叙述的角度围绕一个中心，形散而意不散。值得品味。另外，霍版建议值得考虑！问好！

紫丁香260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4-27 14:29 发表
欣赏，问好，不错的小说，学习之中。

谢朋友来访，请多指导，问好。

紫丁香260

原帖由 石丁香 于 2009-4-27 15:24 发表
紫香小说写来也这么到位。学习，问好！

谢石香夸奖和鼓励，努力。

紫丁香260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4-27 22:55 发表
　　作者的文笔很美，文字很成熟，这确定无疑。因之，这篇《西窗月》小说才会写得十分入境且细腻，对于生活的描写亦堪称栩栩如生。这是优长之处。问题在于，作为小说，散文笔法可以，但要在创作中注意适当加入一些具 ...

谢霍老师细心阅读和点评，更感谢您的指导，努力。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