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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锄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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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26 15: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又是一个烫人的天气。火从天上一直烧到心窝,裸在外面的皮肉像蹭着炭火一般,热辣辣地疼痛。汗水悄悄溜下鼻尖,蠕动出一嘴的腥咸。田里玉米苗已经齐腰,农人蜷着腰身,无精打采地拱来拱去。锄把像半截硬挺挺的尾巴,在农人不时撅起的臀部一伸一缩。空气粘稠而燥热。

  雨一连几天没断线,庄稼拔高了。田里的杂草也呼地蹿起来。正是庄稼长秸的金贵时候,草那么旺,还不把庄稼吃瘦了。锄荒!

  农人把墙上挂得生锈的铁锄摘下来,用砂石铿铿锵锵地擦亮锄刃,一声吆喝,便老老少少向田里涌去。

  栓子从咔咔嚓嚓的忙碌中抬起头来。娘的,都请出来了,省得在家焐烂了屁股,庄稼人就恁好当,得舍得出力气,经得日头晒!

  锄过的几垄就耐看多了,重点突出,段落分明。庄稼也显得精神,做出憋足劲向上长的样子。几件破衣从田野飞起,像中弹的秃鹫扑哧跌在地头,然后随风的出没一动一动,就是飞不起来。玉米棵又高又密,锯片似的叶子搭叠在一起,得先把叶子拨开了才能下锄。被玉米叶锯过的皮肉,立刻溢出几道红杠,洇上汗水,就引发出针刺般的疼痛。

  毒烈的阳光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人摁得抬不起头来。

  栓子直起身捶几下酸疼的腰背,斜眼和邻田里的二毛打了个照面。

  栓子叔干得恁卖力!

  庄稼人田里不卖力哪里卖力!

  二毛将锄斜靠着两棵紧挨着的玉米棵放了,屁股坐在离栓子不远的界石上。

  歇会吧,栓子叔!

  栓子回过身来,用锄背抚平一小块低处,又从地界抠出一块石头,撑起一棵歪在田里的玉米棵,用手抹着下颏的汗说,干吧二毛,草一天不锄,庄稼就耽误一天长。

  二毛解开靠近脖颈的一粒纽扣,就势从贴胸的小口袋里抽出一颗长长的过滤嘴香烟。接着,栓子叔。

  别,别,咱享不了这福。

  烟在栓子的手背碰了一下,然后落在刚锄过的新土上。栓子小心地捡起来,轻轻吹了两口,又递给二毛。

  抽吧栓子叔,这烟不贵,才一块五一盒。

  这一遍草早就该锄了,只是今年雨水特别勤,硬是把活给拖延了。草已在田里扎了很深的根,锄起来特别费劲,得把锄刃狠狠陷进土里,把草和根一起赶出来,不然,几天后又冒出一层。草和泥粘在一起,厚厚地裹在锄刃上,锄就钝了,只得一遍一遍地弯腰清理。这样,锄起来就特慢。

  二毛,快起来,这干法,你家的地啥时锄完?

  啥时锄完算啥时呗。

  瞎说,你爹要是来了,看不把你的腿砸断!

  小时侯,栓子和二毛他爹挺要好。有一回,他们到大队的果园里偷苹果,被人查出来,队里要罚他们两家的粮食。二毛他爹站出来,说那事是他一个人干的,根本没有栓子的事。大队就罚了二毛他爹。栓子挺感动,觉得二毛他爹中交。

  栓子叔,你干完了帮俺家干吧,俺家地多,可俺爹比俺还懒。

  你爹不愿意啊。

  俺娘愿意。

  杂种,不老实干自家的活,闲扯个蛋!

  耿锁把锄把往田里一扔,气呼呼地朝二毛大嚷了一声。然后,也斜着瞪了栓子一眼,发出一声底气十足的咳嗽。

  耿锁,田荒成这样子,亏你在家里呆得住。栓子没看耿锁的脸子。

  这日子没那么多胡萝卜吃,你咋操那么多闲心做啥?

  俺是看咱俩小时的交情,要不,俺才不理你。

  谁知你安的啥心?

  栓子不知说啥好了。说不上从啥时起,封锁一瞅见他就眼红。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淑妞,可……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耿锁没锄完一垄就扔下锄,顾自走进田北边的一块荫凉里。

  这活咋干!二毛埋怨道,栓子叔,俺爹要能有你一半就好了。

  栓子没吭声。

  风不知躲到哪里乘凉去了,庄稼止住摇晃,知了趴在崖上的野树枝上撑破嗓子地叫喊。田里更热了。汗拼命地挤出毛孔,那些玉米叶划破的伤口又被唤醒。

  耿锁还没有动手的意思。

  二毛仰起脸,热乎乎的汗没头没脸地涌到脖子上,他抓起衣角擦擦被汗水糊住的眼睛,骂道,

  日他娘,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人不干,神仙干?栓子从后面追上来。

  越是靠近庄稼棵的地方,草越是长得厚,偏偏又不能伤了庄稼。别看那些玉米叶子把你的皮肉划伤了,你还得爱惜着,不然,玉米抱娃时,籽粒就不全。锄一垄地比到邻村赶趟集还费劲。

  二毛,你爹呢?

  淑妞一手提着竹蓝,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水桶站在地头。

  你到那边堰根里瞧瞧去,我估摸可能睡着了。

  谁去瞧,他愿意睡让他睡去,二毛,咱们吃饭。淑妞的脸一窘,接着又舒展开来,唉,这到底算门子啥事!

  二毛搁下锄,怏怏地走过来,脸已晒得黑红。淑妞心疼起来,二毛,别慌,咱娘俩慢慢锄,唉,贪上这号爹,算你倒了八辈子邪霉!

  栓子叔在那边呐。

  真的?

  咋能诓你,他还答应锄完后帮咱家锄呢,就怕爹不应。

  你爹顶个屁,要不,让他锄。淑妞又鼓起气来,说二毛,快喊你栓子叔来吃饭。

  其实,栓子早就看见了淑妞。也怪,他看见淑妞时,天一下子变得不热了,像刚刚落了一场雨一样清凉。

  二毛来喊栓子叔吃饭,栓子不去,他觉得无亲无故吃人家饭没道理。

  二毛走了,淑妞又来喊。他突然觉得人家一遍一遍地喊,不去吃也没道理。

  俺喝口水就行。

  水能当饭吃?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地头。栓子见耿锁不在,便说,二毛,快去喊你爹。

  别去,谁像他。淑妞眼圈一红,说嫁给他算倒了八辈子斜霉。

  别这样想,耿锁就是娇贵点,心还是挺善的。

  别拿俺开心了,唉,当初俺咋恁傻呢!

  滚你娘的蛋,你这吃里扒外的臭婆娘,当初不是你拱着跟俺啊,又不是俺非要你不可!

  耿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起面饼就咬。

  栓子真的喝口水就饱了。淑妞觉得过意不去,扭头瞥见栓子脊梁上一轮豆粒大的汗珠,就捡起毛巾替栓子擦。栓子感到浑身不自在,反伸回手去挡,迷迷糊糊地攥住了淑妞的手,这一攥恰好戳着了耿锁的眼。

  混蛋!

  耿锁把才吃了一半的面饼往篮子里一扔,气呼呼地回家了。

  淑妞红着脸去看木呆了的栓子。二毛在一旁哧哧地笑。

  太阳的脸渐渐沉下来。栓子最后把锄从田里拖出来的时候,风声和虫声已响成一片。

  锄荒的人早就收工了。今下午栓子干得特欢,像有人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给他加油似的。今年田里荒得比往年厉害,大多数人家都才开了个头,可一天功夫,栓子就锄完了。

  回来的路上,栓子心里凉丝丝的,很爽快,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才像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

  饭后,村头朝风的地方,男的一群,女的一伙,横竖排满了出来乘凉的人,那精神,完全不像在田里锄荒那样懒散,有说有笑,有人还高一声低一声地唱。

  狗旦见栓子嘻嘻笑着向这边凑过来,扯着嗓门说,瞧,栓子又来缠着俺给他说媳妇呐。

  栓子让人闹惯了,也学会了几句,说不麻烦你了,俺刚从你家出来,你媳妇说你早就给俺空了窝。

  操,栓子这王八羔子越来越不老实了!

  狗旦没沾着便宜气得直跺脚。

  有人打趣道,狗旦,别吃醋,人家栓子才不馋你媳妇那蔫样,人家馋的是淑妞。

  放你娘的屁!栓子急了。

  急啥,栓子,你当没人看见,上午在田里你和淑妞拉拉扯扯的,淑妞还摸你的脊梁骨。

  栓子,真有那事?

  栓子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站起身就走。背后一阵浪笑。

  不知咋的,栓子迷迷糊糊站在了耿锁家的矮墙根。

  俺咋了,你说!

  你咋了你心里有数,自家有几根筋巴骨自家还不知道。

  俺就不知道,你说!

  栓子还没弄清是咋回事,被迎面走来的一个黑影撞上了。是二毛。

  栓子叔——

  别嚷。栓子把二毛拉到一旁,低声问,二毛,你爹和你娘咋了?

  别理他,俺爹吃饱了撑的,没茬找茬,干活要这样就好了。

  夜里,栓子在炕上滚来滚去就是睡不着,一束月光透过窗缝照在背后的墙上,栓子觉得像白天淑妞给他擦汗的那只手。

  一想起那个傍晚,栓子就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

  队里劳动收工后,栓子、耿锁、淑妞三个人走在最后。

  耿锁说东边山坡的高粱地里有野葡萄,问淑妞愿不愿去摘。淑妞说栓子哥去她才去。栓子说你俩去吧,我给你们守着锄。

  耿锁和淑妞一钻进玉米地,淑妞就哭着嗓子喊。栓子当是他们在抢野葡萄,没理会。

  一会儿,淑妞衣衫不整地跑出来,骂耿锁坏透了。

  栓子问耿锁,哎,淑妞咋说你坏透了?

  耿锁漾起一脸的神秘和得意,说,俺把她弄了!

  栓子问,耿锁,你咋把淑妞弄了?

  耿锁笑着走开了。

  栓子知道耿锁咋把淑妞“弄了”的时候,淑妞成了耿锁的媳妇。淑妞成了耿锁的媳妇,就再也不理栓子了。栓子心里好酸。小时候“结夫妻”游戏时,淑妞是栓子的媳妇,耿锁是栓子的儿。

  栓子在家一连窝了两天。第三天,再也憋不住了。

  一大早,栓子用白开水泡了一个冷馍,草草地吞下,便握起那张打磨得锃亮的铁锄。门一开,斜对面的小两口也在锁门下地。

  栓子叔,你的地不是早就锄完了?女的说。

  俺去找补找补,看有没有落下的草。

  小两口相对一笑,并肩走在栓子的前头。

  一个人多恣,看人家栓子叔,紧紧腰带就干完了。男的说。

去你的,真不害臊,忘了当初谁厚着脸皮托媒人一天去了俺家三回。

  还不是你叫俺那样做的?

  去你的,俺啥时叫你那样做了?

  女的红着脸回头望了栓子一眼,说别胡诌了,也不怕栓子叔笑话。

  笑话啥,听说,栓子叔比咱还浪漫呐。

  两汪咸涩的汗泉从栓子的腋下汩汩溢出。栓子狠狠咳嗽一声,站住了。

  栓子叔,你咋不走?女的问。

  俺不去了。栓子没好气地回答。

  太阳像烧炽的精心研磨的大块煤,在天空的灶堂里徐徐移动。热。

  锄荒的队伍匆匆忙忙涌向田里,顺便将锄下的荒草大捆小捆的背回来,胡同里各家的门前堆起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小山包,有的已干瘪萎缩,有的还鲜嫩欲滴。胡同一下子变窄了许多。荒草的命壮得很呐。

  栓子回到家里,正要推开栏门的时候,就着一声鸟叫,蓦地看见了自家屋顶的几簇孤儿草。这是一种飞鸟从外地衔来的种子无意丢落滋生的草,当地人取名“孤儿草”。

  还锄荒呐,连草爬进自家的窝都不晓得。栓子第一次感到自己愧当一个庄稼人。

  栓子憋回一泡尿,挪过木梯,晃悠悠地爬上屋顶。

  几簇孤儿草就在他的膝下了,栓子忽然觉得那几簇孤儿草多么瘦弱无力,孤苦无依,有点像自己,不禁动了怜悯之心。长着就长着吧,反正是在屋顶,不抬头谁能看见。

  就在栓子后脚踏上木梯的第一根横木时,梯顶晃了晃,谁知竟粘上一株孤儿草,孤儿草瘦弱而硬滑,栓子没来得及多想就随梯子划一段弧躺在地上了。

  锄荒,荒了地算啥庄稼人!

  锄荒的队伍依然在田里进进出出。

  二毛直起腰,又一回把目光甩向远处的路上。二毛又一回失望了。

  二毛回过头,见淑妞也在朝那个方向望,哧一笑,娘,你望啥?

  俺哪里望啥了?

  你望啥俺知道。

  你知道俺啥?

  你等栓子叔。

  等栓子叔又咋?

  俺没说咋啊!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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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26 18:29 | 只看该作者
热腾腾的文章!
3#
发表于 2003-8-27 10:57 | 只看该作者
好厚实、形象的笔法,撇开故事,单读文字就让人心动,再贴,我还看!
4#
发表于 2003-8-27 18:49 | 只看该作者
很有味道。
5#
发表于 2003-8-28 11:2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原创] 锄荒

写文章要图个地道,写都市新人类像都市新人类,知识分子像知识分子,写官员像官员,写下岗工人像下岗工人,写出他们的禀赋与特色,但又不忘挖掘他们身上人所共有的东西,此小说取材农村,反映农民的生活与情感,有深深的“农味”,值得咀嚼。
6#
发表于 2003-8-28 12:07 | 只看该作者
再加些庄稼人的特性就好了,庄稼人是不大注重细节的,或许现在的庄稼人也现代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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