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亦农

顽主

　　四年前，学校建新校区，高中部搬迁到离县城中心五里远的地方。学校招聘了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黄亦农就是那年来的。黄亦农是那种没有特点的人，好象一个石头，扔到河滩上寻不见。黄亦农在年级里教书三年，我从未与他见过面，也未曾听说他丝毫的消息。

　　去年年初，他忽然被学校安排到仪器室来，做了一名管理员。说是安排，在学校工作的人都明白，是“流放”。　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从那间积满灰尘的仪器室前经过，仪器室的木门敞开着，黄亦农伏在办公桌上看书，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书籍。日子久了，他与我相识了，偶尔也说上几句话，他并非像我误认的那样，是个不愿表达自我的孤僻大学生。

　　“这个学校不适合我。”他拿着一本电磁学的教材，对我说。我说：“是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考研，考固体物理。”　我说：“出去闯闯，也好！”黄亦农努力地看书，信心满满，并做好了去外地的详细谋划。考研成绩发榜后，他并没有考上。他很沮丧，我去安慰他，我对他说：“有好多人都是考了几次，才考上的……”

　　他打断我的话：“我没复习，只是将书看了一遍，连题目都没有做。”　我说：“是啊，工作以后就很难安心学习了。”　他说：“我的时间总是很紧，这你是知道的。”我说：“那你再复习一年？”他摇摇头，迟疑地说“不，我想过了，我不适合读研。”

　　冬天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黄亦农来找我，吞吞吐吐了好久，才说明了来意，他需要三百元钱临时救急，我掏出皮夹抽了三张给他。他说：“等发了工资，我一定还你。”　他并没有爽约，在这之前，我也听闻了他的一些消息，单身，却参加了团购住房，每个月要还一千多的按揭，他被“流放”到仪器室后，收入少了，手头很紧，从几个安徽同学那里借过钱。

　　他来还钱时，我故意问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就想到了买房呢？”　他说：“租房住，不舒服。”　　我说：“怎么个不舒服法？”他皱着眉毛：“那里都是些车夫，做小买卖的，很低俗的人，我不能与他们在一起”　我想想也对，年轻人暂时可以不买房，以后还得买，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吧？　我说，“那你的经济可就困难了”　他说：“所以我非常痛苦”

　　我帮他出主意：“你可以申请回到年级去”　　他用手中的尺子划着桌面，不回答。我说：“咳，这个社会，做人不能太老实了，必要时提点礼物去领导家拜访，晚上去。”　他的眼皮耷拉着，似乎在思考，桌面已经被他划出了道道痕迹。　我临出门时，黄亦农好象回过了神，激动地说：“我一直勤勤恳恳工作，干得好好的，忽然就被安排到这儿来了”我说：“这个世道，好些事情说不清”，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衣服，眼睛里全是激愤“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回到家里，我的脑海里还盘旋着黄亦农的神情，说句心理话，我同情这个外地来的大学生，人地两疏，举目无亲，不容易呀！可我一无权二无钱，也帮不上多少忙，至多帮他出出主意。

　　春节过后，黄亦农又回到了仪器室，我明白，送礼的事情黄了，或许他根本就没去“努力”，像他这样的大学生，是薄面皮的。他依旧看书，还将学校发的笔记本电脑带来，看网络上的视频教程。有时看周易，有时看少林寺，很老的电影。我翻了翻他看的书，是一本《西方经济学》。“你在研究经济学？”“对啊，我想过了，我得研究经济学”“哦——，看看不无裨益，还有什么更深的理由？”　我以为他是出于兴趣，没想到他这样回答“我先把经济学研究透了，然后发大财”　我劝他：“经济学只是研究经济现象和规律的学问，对发财没有太大帮助”　他反问：“怎么没帮助？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二十一世纪”

　　我不得不举了几个例子，最有钱的几个包工头，都有上千万的私产，而他们的学历，最高不过是职业中学的建筑班。在这个小县城，类似的例子很多，举手拈来。“不——，不——”黄亦农大吼： “绝对不可能的”

　　我明白，我已经无法将他说服了。我先前对黄亦农的看法有误，其实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所以，我也就不再对他的事说三道四，包括他研究周易一事。　黄亦农早就告诉过我，他发现周易是门高深莫测的科学，古人对周易的研究尚处于经验主义阶段，他预备用牛顿力学的思想进行研究。放弃经济学以后，整个春光明媚的三月，黄亦农没有外出一步，他埋首周易，我极少去找他，我怕干扰了他，惹得他大发雷霆。然而，刚过了清明，他就来找我。

　　“我想，我得干点实际的事，我要研究单片机。”
　　我端着茶杯，平静地说：“那好哇！”　他说：“现在什么机械都要自动化，单片机很重要了，我研究透了，就去开发区那边，给企业搞研发，然后就赚到好多好多钱。”我说“如果能做到当然好，只怕不太容易呢？”　他打断我的话：“凭我的智商，只需一个星期就能掌握，你知道吗？我在大学时，门门功课都是九十分。”“祝你成功。”我最后一句客套话，近乎于敷衍。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去看他，他说：“我都还没吃饭！”　我说：“怎么了？”　　他有气无力地：“给忙坏了！”　　我很奇怪：“连饭也顾不上了，究竟出了啥事？”　他说：“很忙，唉，一时半会讲不清”　　他揸开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你知道，我这样的人总是很忙的，千头万绪”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再去看黄亦农的成果。一块邮购来的单片机实验板，我问：“你用这个板子做了几个实验？”　他说：“板子有毛病，我得先熟悉。”　我说：“熟悉了好久。”　　黄亦农忽地跳了起来，指着单片机实验板说，“这玩意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扳着指头，数给我听：“得会电子线路，汇编语言，得会接口技术，还得会C语言。”　我说：“那可真麻烦”　黄亦农说：“不过，我很聪明，在大学时学过C语言，我只学了两个晚上就考过关了”

　　黄亦农没能学会单片机，更谈不上开发产品了，他将失败归罪于周围的环境。一个阴翳的下午，我正在他的仪器室里闲坐，说着天南海北，不着边际。黄亦农猛地推开窗户，指着楼下说：“您看看，穷山、恶水、刁民”　我朝下望了望，楼下草坪如茵，池塘里锦鲤翻来覆去，一对情侣从蘑菇厅下探出头来，吃惊地看我们。　　黄亦农完全沉浸在控诉的情绪中了，他批评苏北人懒惰、思想落后、目光狭窄，志大才疏。　黄亦农说：“我应该到上海、南京那样的大城市去发展，在大地方才能思想开阔”　我说：“也许吧，试试也好”黄亦农以为我赞成他的看法，说：“一粒种子，落到河流里，就淹死，假如落到合适的土壤里。”　我说：“我替你说下半句，就会长成参天大树，现在你缺少合适的土壤。”

　　黄亦农没能找到合适他的土壤，暑期中，他跑了南方的几个城市，没有单位愿意接纳他。他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人多势利呀，他们只看重文凭，职称之类虚假的东西。”　我心有戚戚：“没办法，整个社会就是这样。”　他右手攥成拳头，用力地砸着左手掌心：“他们怎么就不看看我的能力？”　我笑了笑：“您的能力是曲高和寡，很难被人发现的。”

　　新学期开学后，黄亦农一天天憔悴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很长也不理，胡子拉碴，身体也日见消瘦。他来找我诉说心里的苦闷，像个祥林嫂，而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他唠叨，我决意要反驳他的每一句牢骚。　　他说：“我很迷茫，找不到出路。”　我说：“想开点，这样活着不是挺好吗？”　他说：“没钱，多窝囊，想当年，我也是个聪明孩子，在大学里，成绩特优秀。”　　我说：“别提大学，大学已经过去。”

　“俺得看书”他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我说：“你现在需要少看书。”　他坚持：“我们是文化人，不看书怎么行？”　我说：“你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女人，结婚。”

　　他说：“是呀，老家总是打电话来催，尤其是俺爸。”　　黄亦农的家在淮北农村，我能想见，那个农村的老伯是多么地担忧漂泊在外的儿子。“不过，我不着急，像我这样优秀的人，还怕没对象？”黄亦农自言自语，末了，他问我“有合适的吗？”　我说有啊，我这个人，挺愿意成人之美的，只是不知道黄亦农的要求标准。“个子得苗条，大学毕业，人得漂亮，有气质，那种没文化，看了不舒服的，俺坚决不要。”　听了他的话，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女孩还真难找，但我还是敷衍道“我试着帮你联系”

　　我对黄亦农已经绝望了，我很后悔许下帮他介绍女朋友的大愿，但这已经迟了，黄亦农认真了，一连几天，见面就问我有合适的吗，我说有，奇怪的是，他没问女孩的情况，而是满心欢喜地回仪器室看书去了，有时连午饭都不吃。　我真纳闷了，翻了翻他桌上那本厚厚的书，是《爱情心理学》。黄亦农挠着后脑壳，不好意思地说：“俺得学，不学不行，没理论指导，怎么实践呢？”


















[ 本帖最后由 顽主 于 2009-7-12 16:05 编辑 ]

杨友泉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距离的，一个聪明人就是学会调节而又不放弃。黄亦农就是处在这个当口，社会的大学迟早会让他学会这门学问。

芳香碧丝草

社会是多种学科的大学，能教会人们在单科大学里学不到的东西。黄亦农也不例外，在别的大学修行的再棒，到了这里都得重新学起。
不错的文字！问好！

邱天

读了，建议楼主重新编辑版面，不然看着吃力——针对我这样老花眼的人来说。

不好意思。标点符号得规范，比如，后引号前，应该有个句号吧？

见谅！

顽主

社会才是大学问

顽主

需要从头学起，问好！

顽主

依照你的建议，做了改动和编辑

焦庆福

学习并支持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