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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百 缘
老李驾着新买来的四轮子，穿梭在乡间大路上，逢人便喜滋滋地说：“咱家老大考上了上海交大，老二考上了哈尔滨工大！到我家喝喜酒去！”
烈日下，他的背上还背着高粱花子，晒得黑红的脸上漾起的笑容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很少开启的厚嘴唇子今儿也格外地忙：“学费够了，学费够了……”说完，还难得地哈哈笑起来。
行人们受了感染忍不住跟着哈哈，有的羡慕地夸奖那对双胞兄弟争气，也有人说这俩小子把他爹娘的日子压得够呛，更多的人说：“要不是二十年前老李积了那个大德，怎么会有今天……”
老李最怕有人提起这事儿，每听到这些，他的脸上就会渗出一层细细的油油的汗珠子，粗糙的大手就会在脸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擦个没完，“别，别，别说了，丢死人了……”
可是，即使不说，二十年来谁都没有忘记这事儿。
那是二十年前，当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可是他爹死得早，一个寡妇娘好歹把他拉扯大，家里穷的叮当响，连一条囫囵被子都没有。早上起炕后，身上总是留下炕席花儿的印子。好几个姑娘看到这样的日子都打了退堂鼓。总算有个姑娘相中了小李的憨厚能干，说是只要把过日子用的简单被褥、锅碗瓢盆置办齐了，拾掇出一个能住的地方就行了，剩下的慢儿慢儿再挣。
这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小李娘想趁挂锄的时候把婚事办了，也就省心了，于是东挪西借总算凑够了四百元钱，纸儿包纸儿裹地缝进了儿子贴身衬衣的口袋，为遮人耳目，外面还套上了一件儿厚上衣，千叮咛万嘱咐地送小李进了城去买东西。
小李更是谨慎，一路上生怕挤车容易丢钱，更为了省下点儿钱多买一点儿东西，五十多里的山路他硬是走着进了城。
柜台上的各种软缎被面金丝金鳞的，摸上去滑溜溜的，小李怕自己粗手粗脚的刮起毛。还是买普通花布吧，省下的钱够买白花旗做被里子了。他下定决心，小心向四周张望了一圈，然后躲到背人处，小心翼翼地把外衣掀开，把手伸进衬衣兜里——
“天哪！钱呢？”他急急忙忙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甚至连鞋子也脱下来倒了又倒，唯恐出门时老娘给他挪了更安全的地方嘱咐自己时没听到。不对呀，这一路上他不知摸了多少回了，哪去了呀？他终于触到了衬衣口袋上那道寸把长的口子——齐刷刷的，是刀片割出的痕迹——外面的上衣只有在柜台前擦汗的那一刻才解开过——
完了，完了！他怎么回家向老娘交代呀？媳妇娶不成了不说，还要背上四百元的债务！真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得了！
他没魂儿似的从商店飘出来，捂着头蹲在路边哭了一阵，又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一阵儿，然后躲到一个大树的背阴处又哭！哭够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又气又饿又软，勉强挪动双腿漫无目的地向蹭着。
咦？中国银行？正巧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头发像是刚从炉子里烧过的粉条儿，曲曲弯弯的，腋下夹了一个鼓鼓的红色挎包，一出门便左瞧右看地撒目着，小心翼翼地，跟他出门时一个模样！
不用说，那包里指定有钱！
“凭什么别人祸害我我就得挺着认命？我就不能……呢？”他不敢说出那个字，却下定了决心，脚跟脚儿的跟到了一个很齐整的独门红砖瓦房水泥小院儿前。
“快下手吧！”他命令自己，可是腿却不听使唤，眼睁睁的看着那红衣女子进了门，然后大门“呯”的一声关上。然后就是她呼儿唤夫地吃晚饭、收拾屋子、洗脸洗脚地准备睡觉。
完了，又完了!计划破产了！他躲在小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看见夜晚的黑幕笼罩了长长的树影儿和自己黑黢黢的影子，看见月亮慢悠悠地升起，听见知了怪兮兮地唱起，听见一家人静静悄悄地睡去。
他想转身回家，忽然发现自己细长的影子像一个魔影在那家院墙壁上晃动，不过只有躯干部分，头部一定是穿越墙头儿，投到院子里去了，那墙头上的铁蒺藜可拦不住它——对呀，也不一定拦住我呀!
他找了一根干木棒悄悄地将铁蒺藜向下压了压，没费多少力气就悄无声息地跳了进去。
夏夜，有一扇小窗半开半闭，窗台下，是刚才那个男孩写作业的地方，关紧的抽屉一角仿佛是一根带子——兴许就是那红皮包的带子！
他伸出抖得像是筛糠似的手战战兢兢地向小窗子触去——开了，他一阵惊喜，不过里面是纱窗！应该可以捅开！
可是没等他想出办法怎么去捅的时候，哆嗦的难以控制的右腿忽然绊到了一个东西，发出“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和接连的回响还有泼水的声音，接着还有东西被撞倒在地的声音——脸盆架被绊倒了！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惊得人心胆欲裂! 他感到水溅到身上时的凉意。
完了，等着挨抓吧！他闭着眼蹲在窗下，完全忘了该怎么出去。
可是，奇怪，屋子里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乍着胆子悄悄站起来：的确没有人醒来！
他听到过他们说话声和嚷嚷声——他们的确都不是聋子!
怎么回事？
他仔细地搜寻着异样的东西，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很浓烈的刺鼻味，应该就是城里人说的那种煤气吧？听说那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慌里慌张地捅开纱窗，不过，脚下却来了力气，纵身一跳，跳进了屋子，急急忙忙打开了所有的门窗，然后胡乱地拉扯起来：屋里三个人，拉谁都拉不动，喊谁都没有应声!
这不出事了吗！
他下意识的喊起来“救人啊——救人啊——”他一边大喊，一边扛起一个就向外走——他记得好像来时路过一家医院……
几个邻居跑来，小李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剩下的两个人送到医院，一直到天亮，一直到一家人醒来。
红衣女子一家人千恩万谢地向众人说着感激的话，大家说多亏了那个小伙子。女子的丈夫抓起小李的手不停地说：“谢谢！”并恳切地问恩人的姓名。可是小李此刻才回过神来，抽出被人紧紧握住的双手撒腿就跑——
“他不是你家亲戚？”一个邻居惊异地问，一脸的惶惑。
“他不是你们哪家的亲戚？”丈夫很是奇怪。
“他到底是谁？”大家都糊涂了。
“快追！”
小李折腾了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早已筋疲力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小李被带回小院，脸上冒出细细的油油亮亮的一层汗珠子，大手在黝黑的脸上左一抹右一抹，鼻子酸的带着哭腔说：“我，我，我是小偷……”
小李指着被贼割开的衬衣兜儿，一股脑儿把自己准备入室偷窃的所有经过说了出来。
那家丈夫听完故事，哈哈大笑说：“你偷着东西了么？”“没有”，“那我就不能管你叫小偷，就只能叫你兄弟！兄弟，那是老天爷让你来救我！我叫大海，今后，你就管我叫大海哥吧！那包里有一千多块钱，是我准备倒煤的钱，现在咱没倒霉，全是因为你，这钱全归你了！”
“我不要，不要，不是我的我不要……”大海撕撕扯扯地往小李腰里塞钱，小李拼命地推挡着。
大海嫂子说：“兄弟，实在不要，那就拿四百吧，那不光是四百元钱，那是咱的缘，如果你珍惜咱这分缘，千万拿着这钱，这就算大哥大嫂随礼了还不行吗？”
小李回村娶了懂事且能干的妻子，日子好像轻松了很多。不久妻子一下生了双胞儿子，大家都说是小李积下了大德。
时间一晃过去了快二十年了，孩子的学习都很不错。可是随着高考的迫近，这俩儿子的学费也越来越压人。小李，不，该是老李了，老李的眉头整天凝成了两个大疙瘩。发榜的时候，俩孩子考上了俩名牌大学，老李却愁得茶不思饭不想了。
突然有一天，一辆非常体面的红色轿车停在了院子里，车上下来了一个啤酒肚男人和一个长发女子，那女人的头发更像是刚从炉子里烧过的粉条儿，曲曲弯弯的披在肩上。 那个啤酒肚进门就喊：“兄弟，哥和嫂子来喝喜酒来了!”
老李仔细地打量一番：“大海哥——”
“对，没错，是你大海哥和大海嫂！哥嫂如今倒了大煤了，给咱市里好几家大单位送煤，钱也没少挣。哥今儿给你个四轮子，这附近的煤你帮我送，给咱侄儿们挣点学费。”随后拿出两沓钱：“给，这是今儿给俩孩子的见面礼……”
[ 本帖最后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09-8-15 11:3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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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5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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