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那个少年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当时地上已经结了薄薄的霜，一个新的供暧期就要开始了。象往年一样，动力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围了一群外来的农民工。他们是利用农闲来这里做运煤工的。那天我路过那儿，一边与几个以前来过的工人心不在焉打招呼，一边去看对面围墙那满墙的被霜染了的爬山虎。
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少年：他很特别，并不与其它人在一起。只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墙边，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着一片霜叶。就像抚摸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似在观察也似在发呆。他是来找工作来想心事还是来欣赏红叶的？我的脚不再移动了。站在那儿有点好奇的看着少年的背影。
大概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人对背后的目光总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转身回头，与我脸对脸的有了一秒钟的对视。这时我看到一双带着羞涩的眼睛，少了一些刚来都市的不安与迷茫，多了几分坦荡几分憧憬，这使他整个的人有了一种难得的书卷气。
我对他点了点头：“你好！”我这样说是一种习惯，都市人下意识打招呼的习惯，没有任何意思。以为他会象大多数刚从乡村来的孩子一样，只会害羞的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果然脸红了，低下头。只是一瞬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眼眸直视着我，：“你也好。大姐。”是柔和纯正的普通话。这让我觉得非常意外：几乎所有外来民工都是乡音不改的。他果然不是一般的孩子！
只是他一定是来自非常贫困的地方。因为现在这种天气了他还只穿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单衣，领口处露出的线衣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条草绿色的裤子裤角已经磨破，且已经短及脚巴。脚上一双布鞋也是衰朽不堪，好象随时都能使他的脚指突出重围。虽然个子不小但瘦弱单薄，象一根细细长长绿豆芽。看起来年龄也不过十六七岁。我有点担心起来，因为按他的身体年龄是得不到这份工的。
果然年青的主任走出来，环视了大家一眼后竞直走向他，问：“多大了？”我感到他有点紧张的回答“十六.....不是已经十七了。”主任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说：“太小，看起来身体也单薄。我们这里的活你可能干不了。”
我知道下面的话一定是：你回吧！说出来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看他其实很机灵的，试试吧，反正咱们人还不够。”主任回过头来，神情中带着惊诧。我知道我管了不应该管的事。我知道我过去从不多管闲事，我不知道的是今天自己怎么回事。不过我相信他会给我这个面子。果然那孩子被留了下来。
后来我看到过这少年几次，他都推着煤车。他身旁的背景是一路颜色越来越深并开始飘然下坠的爬山虎红叶。有些叶片被风吹到他肩膀上，有些在他煤车上，还有一些落在地下的，被他的煤车重重的辗过。我本来一直觉得秋天是丰实厚重的。而如今因为这少年沉重的脚步，秋天显示了他的清冷与萧瑟 。
平坦宽阔的车道，他吃力而奋力前倾的身子。每回看到他都觉得他是在走山路在推煤上坡，煤车随时都会翻过来把他压在底下，然后滚下山坡.....我偶尔会想：是不是多管闲事让他留下来，他其实真的不适合干这种工作的。他应该在那呢？应该在学校里；应该听的是读书声而不是机器的轰鸣；应该和许多人在一起安心的坐在课桌前而不是在这孤独吃力的运煤......为什么来这？因为贫困？！我不想再想下去了。
如果不是他给我画了一张素描，我想我对他的了解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二
那已经是冬季了，这天由我第一次为他们分发工资。人很多，我努力集中精力。把这一个月的辛苦钱分发到他们手上。到了那少年，我想起他穿的单薄破旧衣服。抬头细看了看：只多了一件这里配发的旧大衣。我把钱给他，随后说：“你穿的太少了，不冷么？” 他接过钱来，没有象其它人那样很快的去数，只是低了头笑了：“我不觉得冷。”依然是纯正的普通话。 我点点头，又开始忙了。很快的忘了他。
终于工资发放完了，我长吁了口气。想活动一下坐酸了的腰腿，才发现他还在。我奇怪了：工资不对？他摇摇头，好象鼓足了很大的勇气，“王姐......我能给你画幅画么？”
画画？我有点不明白：“什么？”我问，我让我的声音尽可能的柔和，带着让他把话说清楚的鼓励。果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放大了声音说：“我想要给你画一张画。哦，是请你给我当……模特，我想画你.....……只是……一会会就好的。行不？”
“你还会画画？”我真有点好奇了，“那好呀，我可以你的模特。就现在呀？在那画？”
少年的眼睛蓦然熠熠生辉：“就现在，在这里行不行？”我点头答应。
少年揭开大衣，在贴胸的部位取出了二大片硬纸板，用线绳绑在一起，我想是他自做的画夹了。又在大衣的大口袋里取出了一只半截的铅笔。我开玩笑的说：“哦，东西都拿了。看起来你知道我会让你画呀。”
少年脸红了，笑容里渐渐没有了羞涩变得灿烂起来：“是的，王姐，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上次你帮我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的！只是一直没有好意思对你说谢谢。”
我哈哈大笑，我是个好人么？这小小少年的得体奉承让我得意又开心。：“好吧，你要怎样画？”
“我想画你看书的样子，我觉得那样很好看。”我看书？这男孩子观察过我。
于是我象平常一样拿了本书坐在椅子上让他画，只是这次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的眼睛好象是盯在书上，注意力却在余光中观察坐我斜对面的少年：过长且过宽的大衣。有一个地方开了个小口，里面隐约是黑黑的棉花，还有一个扭扣不见了，用一截细铁丝绑着。头发是乱乱的，底下一圈已经有了许多白发，是个标准的少白头。脸上还有没有洗尽的煤灰。他来自那里？家中有什么人？为什么不去上学？什么时候学的画画？只是他的喜欢吗？这个对他来说有点奢侈的喜欢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他把一张纸，夹在他的画夹上，开始画了起来。这时他的嘴角紧紧的抿起，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看我时也渐渐的没有了禁忌变得坦荡。我只听到铅笔划过画纸发出的轻轻的“擦擦”声。这个声音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想起了我一年前送儿子去画室，在外面等儿子下课的时间里，我会在画室长长的走廊间徘徊。透过一个个打开的窗口和门去看一个个学画的孩子。我清楚的记起有一个教室里也是大约象他这么大的孩子们，我想他们已经学的很深了。很多时候在写生，课桌上或者摆着一个石膏像，或者是一个模特摆着特定的资态。那些孩子们也是很专注的画着。阳光从窗外射入，照耀着他们大大的画夹和那些明快干净的脸，看起来赏心乐目。 而我最喜欢的是站在画室的门口，静静地听那许多笔划过纸张的“擦擦”声。那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是春风细雨的声音，轻轻的滋润着我。而此时，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射入，照在这个少年身上，也是一样认真专注的神情。可现在这个少年的笔下那“擦擦”声，竟如刀刃一般，一下一下地划过我的心头，让我感觉到了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画完了拿给我看。画上的女人是在看书，身体姿态非常的闲适，看起来宁静而柔和。是我？好象很美丽呀。奇怪的是这女人的目光好象有点迷茫，并不是很专心的样子。他竟然能准确的捕捉到，并表现在画中。使我不得不惊叹，并毫不掩饰的张大了嘴巴。：“好极了，你果然真的很有天赋！”我由衷的赞叹。
看得出听到我这样说他很开心，脸上便有了几分隐藏不住的得意。随后我注意到这张纸其实一面已经用过了，画了另一个男人的画象，且很破旧，好象有点垃圾身份。
少年见我反复的看那张纸，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没有好的纸，我想今天就出去卖的。”
“还想卖什么？”我问。
“我还想卖一些宣纸的，还有一些国画颜料……”
宣纸?国画颜料?我不得不又一次表现我的惊奇与好奇：“你还学了国画？”你跟谁学的画？
“是的，我其实最喜欢画的是国画。”少年的眼睛越来越明亮了。这使他看来神采飞扬。
“你是怎么学的？有人教你么？”我知道学画到一定程度没有人指点怕是不行的。
“没有的，我只是从小就喜欢画画的。不管到那里有年画呀什么的我就看着画了，原来都是在墙上画在地上画的。只是有一次我........”少年停顿了下来，好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有意思，你接着说，我喜欢听。后来怎么样？”我真的有兴趣听了。
“几年前我有一次进县城，帮家里买猪崽。看到旧书摊上有一本国画精选，还有技法，我实在是很喜欢。就用了半个猪崽的钱卖了下来。”
“那你的猪崽怎么办？”我知道在乡村中许多家庭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处，卖了这样就卖不了那样,卖了吃的就卖不了穿的。他会不会因此挨打？
"我爸爸打了我一顿，不过还好没有把书让我退了。从那以后我大多就在旧报纸上照着画的。还没有真正的在宣纸上画过呢。”他接着说，神情中带着终于可以把画画在宣纸上了的那种期待已久的兴奋。
我还发现他在说起挨打时对父亲没有痛恨，有的只是一些羞愧。好象自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对不起家里人一样。我感叹的想起自己的儿子，从小送进画室让他学画，卖了画夹，卖了油画棒，水彩笔，还有一大叠画纸。我与他的父亲为他画的每一根线条每一点进步欢欣鼓舞。只是他学了二个月之后却不再想去。上课前去个卫生间要半个小时，无奈之下，只好放手随他了。只那一堆东西却成了没用的废物，被我塞在阳台上一个角落里了事。我可以给这个男孩子找找呀。想到这，我说：“我那儿有一个画夹，还有一些纸和画画用的东西，我放着也没有用，回头给你找出来，能不卖的就不要卖了。”
“真的？”少年怀疑的问。我肯定的点点头：“是呀，是我儿子学画的时候用的。只是他现在不学了。我放着也没有什么用了。”
少年不知所措的抓着头发：“可是.....怎么好意思？要不我出一点钱？”我摇了摇头。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伏身去接电话，对少年做了静声的手势。他可能以为我让他走，轻轻的退了出去。
三
我回到家中，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儿子学画的东西。还有老公穿过几件衣服：一件是紫红色的毛衣，当时是当姑娘时给我当时的男朋友现在的老公亲手织的“温暖牌”。现在老公觉得它土气了，很久没有穿过。本来是想留个记念的，现在想想也没趣。给了少年还更有用。二件宽大的上衣，二条长裤还有一双皮鞋。我想起那孩子说过学画时用过报纸的，又把家里的旧报纸收集了一些。
我找到少年住的地方，这是一间民工宿舍，大约十平方的房子上下住了六个人,只有一张小桌子，我想这也是他们这所有人放案板切菜做饭和面用的唯一的桌子。屋子里有很多种味道混和起来，有点呛人。对于我的到来，所有的人都很意外。我说明来意，把东西递给少年。他手忙脚乱的给我腾方让我坐，出于礼貌，我小心的坐在一张床边。
他很惊讶地翻翻那些东西，看到画夹时脸上是孩子式的兴奋：“王姐，这么好的画夹还是新的。好象没有用过呀，这些纸也没有用过，真的不用了？”少年的不安在一点点的加重：“这些衣服也都很好呀。连一点破的都没有，为什么不穿了？这些要好多钱吧。”
“这都是旧东西，还有这些报纸，放在家里也占地方。”我故意满不在乎的说：“我家的房子很小的，我正想大扫除呢。怎么，你还不想要？”
“我要的......只是我没有能力回报您什么……”
“回报？”我看他此时象是个真正的孩子了，他紧紧抱着画夹。好象是我儿子小时候抱着心爱的玩具怕被人从怀中抢走似的忐忑惶恐。我知道不要一点回报这孩子会心中不安的。我看着画夹，想起一个主意来：“这样吧，我的屋子里的客厅少一幅大的画，可以装饰房间的那种。我本来是想卖一幅的，你不是会画么，就给我画一幅好了！我呢也不用去卖了。”
“真的?！我一定会画好！一定会画好！”少年的神情放松下来，眼睛亮了起来，放着光彩。他静静地看着那些纸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我想他是不是在构思画面了，果然他问：“阿姨，你家的客厅是以什么颜色为主的？”
我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真当真了呀。怎么还要配合客厅的颜色不成？我回忆了一下说：“是黄色系列的吧：淡黄的窗帘，桔色的沙发,还有米黄的地砖。”
“那是很温暖的颜色。”少年的眼神飘向远方，充满的向往与羡慕：“这种颜色会让家很温馨的！”
我觉得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了，这是一个连画具都买不起的乡村少年吗？天那，怎么像是是一个从一个美术学院出来体验生活的学生呀……如果他能坐进大学的画室……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臆想,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当他穿起干净的白色衬衫,坐在美术学院那宽敞明净的画室时,他是最优秀的!
第二天，我看到少年没有再穿那件脏大衣,穿起了我给他的毛衣还有那件外衣，外衣有些大了，但我看着感觉很舒服。我发现他依然穿着双布鞋就问：“那双鞋正是穿的时候呀，怎么不穿上它？不合适？”少年的脸红了，有点羞怯地说：“我是想给我先人......哦是我爸爸带回去.......他这一辈子没有穿过皮鞋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想问问他们家到底是如何的困难，可是始终没有问。我听过看过许多故事，版本不同但相同的都是贫困，都是在贫困的生活中无可奈何的放弃或面临的放弃。可以想象这又是另一个版本的贫困故事。
交九以后天气越来越冷了。这个城市的上空一到了这个时候总是灰蒙蒙的。天还是一天天的明了暗了。但是见不到太阳的。什么朝云晚霞明媚的阳光，就象是在这个城市消失了一样。人到这个时候总是感觉不太开心，就象是心情也象是空气一样，受到了污染。这天又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儿。
主任一大早窜到我的办公室，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问我是不是与那个少年有什么亲戚关系。在我肯定没有之后，他似是松了口气。：“我就说么，你老家又不是他们那边的。怎么可能与他有什么关系。”我预感到那少年是不是出现什么事了。一下子觉得紧张起来：“那孩子有什么事了吗？”主任的手向桌子上用力一拍：“我打算开掉他！”我吓了一跳：“怎么啦，为什么？”
"到这儿却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以为自己是个大画家来画画来了。整天画画儿，平时他们房间里六个人一张桌子他都占了。而且还影响别人休息，人家对他意见很大的，到我这说了好多次了。我看到你的面子上没有说什么。”
“只是这个原因？”我问，心中对少年房间的那几个人的行为深感不屑。：“这可以说说他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做做努力。
主任见我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你的同情心也太泛滥了吧，实话说那也不是主要原因，现在用煤量大了。人家运三车，他只能运两车。拿一样的工资，与他一起上班的人都有意见。我知道你是觉得那孩子可怜，说实话，我也觉得他可怜。只是我要搞好工作，我想的是全局。只能理性的管理。他们一起的都不愿意与他合作，你说我怎么办？这是工作单位呀，你以为是慈善机构呀？”
我知道主任说的是对的，无言以对。只能叹气说：“那你给他好好说好么？这孩子还小，不要伤了他的自尊心。”主任笑的摇晃着脑袋：“你呀，搞的我成了坏人了。好吧，我会注意。一会儿你把帐给他结了。”
我不安地坐在我房中等着少年来找我结帐，不知他会怎样想？会不会很伤心很难过？甚至是自尊心受到伤害？
果然一会儿少年来了，眼睛有些红红的。我想他一定是掉了眼泪。我假装不知内情，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平和的给了结帐。手续办完后我才问：“你打算怎么办？回家还是另外找一份工作？在不你等两天，我问问别处要人不……”
“……姐，我不能回家的。我们家里很需要钱的，我不能空手回去的。”他的语气里没有我想象的忧伤，已经是下定了决心式的安定与坚决。
“那……我这就帮你问，这院里大了，离了动力部还有别的部门呢。”说着我拿起电话。
“不了……姐，我已经很麻烦您了。我有一个堂哥在新疆呢，原来我打算去找他的。只是前些日子没有钱买车票，他来信说那边的钱比这里好赚。我现在有钱买票了，我想去看看。”
新疆？一个遥远的地方？小小的少年在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么？
“有地方去也好，只是要小心。”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有多干涩。我停顿了一下又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今天还有点事没搞好，我想明天再走。”
我没有问还有什么没了之事。只是想临别时给他一点衷告，想了想说：“以后记得，一是做你想做的事时要考虑是不是会影响别人。二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的去做！”
少年这次半天没有说话，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的时候他才说：“真的谢谢您，姐，只有您这么对我说。我明白这一次也是我有些事不太注意。我以后会小心的。我一定会记得您的话！”
四
第二天上班不久，少年来找到我。我以为他是来向我告别的。他却从身后拿出了一幅很宽很大的画卷，“姐，我答应为你画一幅可以挂在你客厅的画的。”他说着便放在桌子中展开：“昨晚才画好，您看看行不行？”
“哦，你是为了这幅画才多住一晚的？”一种温暖的辛酸感觉迷漫上来。
我帮他展开那幅画，然后伏下身子。这是一幅传统的山水画：峥嵘的远山蜿蜒起伏，气象万千。上面点缀着一些常见的苍松翠柏。还有星星点点淡淡的红黄色植物在展示着一个春天的到来。一条河流，流满了这张画的整个下角，给你很宽阔的感觉，在奔腾着流向水天一色之处。虽然明显的看出笔法的幼稚，但仍能给人开朗清丽壮阔的美感。但我很快发现，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一个陪衬：这幅画的真正的主角想是一条白帆船，正沿着河流，风帆满鼓。不知驰向何处。
我看了落款，用不很公正的楷书写着：《春江行舟图》。落款是新写上去的，轻轻用手一摸。手上有了些许墨迹，少年不好意思了：“这是我刚才写的，昨天画完天黑了，我怕影响别人休息。今早才写的。”
少年竟然真的明白了，不去打扰别人休息？真是可悲可叹又可慰。我岔开话题，指着那条画中的船随口问：“这只船驰向那里呀？”
少年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它正沿着河流驰向大海。”
“驶向大海？”
“对！驶向大海。”少年的神色开朗起来，语速依然很慢：“不是有这样一首诗么：春江潮水连海平，是不是春天的河水涨潮了很宽很宽，象海水一样，春天不是有东风么，帆船乘着东风，顺着宽宽的河道很快就可以到大海的。”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我不知道一个没有权力读书，连打工都成了问题的农家少年，能画出这样的画，有这诗一般的浪漫思维是幸还是不幸？
我只能长长的舒了一口中气：“你画的真的很好！”
“真的么？能往你们家的客厅的墙上挂？”少年一脸的兴奋。
“当然可以！”我十分肯定的说。忽然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想现在就挂起来，你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帮我。”
“真的？”少年的眼睛更加明亮。
我带他到了我住的地方，选了客厅对着沙发的那块雪白的墙壁，让他帮我用透明胶带把《春江行舟图》固定的那里。
然后我与他坐在沙发上细细看：那画面的背景用了淡淡的桔黄色，从水天相接处慢慢的向外淡去，似朝辉也似晚霞。我想起他问过我家居的颜色。真的很相配，给我的居室温暖的感觉中新增了一些清新与活力，效果不错。
我从包中取出一张红色的老人头，递给少年：“这钱不要嫌少，拿着”他却象受惊了的在沙发上弹起：满脸通红：“姐，我有钱买车票的。”
他觉得我是施舍？我不愿意也不能让他这样想：“这是付给你买这画的钱。”我坐直的身子，眼睛看着他，严肃的说：“听我说：我不想当你是叫化子，因为你以后也许是个优秀的画家。这是给你的第一幅买出的画钱，本来并不多的。”我放缓了语气，继续说：“希望将来你如果成功了，会想起我是你的第一个买主。我也希望由我第一个给你开张！”少年的眼睛红了，我看到眼眶中有泪。他接过钱，象是接过一个很高荣誉的奖状，：“谢谢姐，我会努力的！”
我知道他当天晚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中午出去卖了一些宣纸和国画颜料。我把这些与一叠旧报扎在一起。我没有亲自交给少年，只是让他的老乡带给他。我没有勇气作为一个施舍人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再说一些虚伪的安慰和鼓励的话，或者面对他太多的感激。
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那张画由于搬家被取了下来，我用干净的白布擦去它的浮尘。把它与我老公收藏的几幅名人字画放在一块，没有再挂起。
在以后许多个春日，窗外吹着柔柔的春风，而我却我夜不能寐。那只画中的白帆船一直在我眼前飘浮着。
我不知道：那条小船是会乘着春风沿着春江涨满潮水的宽宽的河道驶向大海；还是会：
渴死在宣纸上……
[ 本帖最后由 秋雨醉霜林 于 2009-7-25 22:4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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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4 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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