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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年底通贡山(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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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3 10: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贡山是云南最偏远的县份,她北与西藏察隅县接壤,西与缅甸联邦毗邻,国境线长达17208公里。境内有高黎贡山、碧落雪山、丹打力卡山和怒江、独龙江,所以,被称为三山夹两江。县内的最高海拔5128,最低海拔1170,高差达3958,是怒江大峡谷的核心区域。

  1970年,这里还没有通公路。到贡山去,从怒江的匹河镇走路,跨越福贡县,走十来天才能到达贡山县城。这一年,我随筑路大军到怒江,修的就是这条公路。那一年,我们走进怒江,发现这里天特别的蓝,气候变幻莫测。山势陡削,绝壁重叠。冬春季节,江水特别清澈,3多深的水潭,可以清晰见底。奇怪的是,这里的有些植物会咬人,花开又不分季节,听说,树上也会长出面包来的。怒江峡谷的野兽,毒蛇,怪虫,更是多不胜数。天险一般的怒江上,我们常常看到水獭来赶江,白猴悄悄地来嘻水,有一种长蛇,像一条响鞭,听得“呼”地一声,便飞过了一道山坳… …


  由于交通不便,当年,贡山与外界接触十分少,这里居住的独龙族、怒族、傈僳族人都 很听不懂汉话的。
   
  我们筑路民工都是民兵,来自滇西北的许多个村庄,经过政审和体检。民工们都是部队编制,设指挥部和团、营、连等等建制。公路指挥部的指挥长是怒江军分区的政委,这足于让民工们感到骄傲。我属于一团三营七连。

  连长姓郭,我们叫他郭连长。快30了,还未婚。郭连长没有到怒江的时候,和我是一个村,在村子里,他是“井冈山造反兵团”的副团长和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只不过,他在乡村的官衔属于民间组织,没有得到上级的委任。到了怒江,他当上连长,等于提了干。新官上任,积极性非常高,郭连长扎一根草绿色的腰带,背一个军用水壶,走路精神抖擞。他的胸前用红毛线挂着一个哨子,时常用哨声召集我们开会,布置劳动,上政治课。

  开会的会场也是在怒江边上。江边没有平坦的地方,郭连长指挥我们在悬崖下开辟的一块平地当会场。会场下面是大江,上面依然是悬崖,一天,郭连长让文书在悬崖上写一条标语。写标语的时候,文书的腰上拴着安全带,在悬崖上描绘了好几天。标语写出来了,写的是:

  若干加巧干,年底通贡山!

  标语的字很大,又是红颜色,在怒江流水的映衬下显得十分醒目。民工们看了悬崖上的标语有些犯傻。那年,全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公路什么时候能通贡山,省里的领导都可能没有底,郭连长怎么知道年底能通贡山?不过,这条标语总能让过往的人驻足观看,这让我们感到兴奋和激动。

  郭连长觉得这条标语是他最得意的创造,我随时看到他站在悬崖下,望着标语流连忘返。有江风吹过,有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表情庄严而肃穆,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式。

  开始,我以为郭连长像在村子里唱革命样板戏,光说落不到实处。“年底通贡山”,只是写在悬崖上而已。然而不是,郭连长不久就有了行动。郭连长把全连的民工召集到悬崖下,排起了整齐的队伍,要开“誓师大会”。队伍很快就集合起来了,班排干部站在队伍前面,打着红旗,民工都扛着锄头和炮锤。我独出心裁,把安全带拴在了身上,头上戴了安全帽,肩上扛着炮锤,架式有些威武。我觉得要做得比别人有特点,才能吸引眼球。我这样做,是要迎合郭连长的心思。

  郭连长更像个军人,正步走到队伍前,指挥我们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唱完歌曲,郭连长宣布了连部的决定:我们要会战一百天,率先完成第一段工程任务!

  郭连长的话刚完,我们的张班长就挥举起手臂,带领我们高呼口号:为了帮助各兄弟民族,不怕困难,努力筑路!其他班排干部也带头呼起口号来,民工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呼喊的口号都是毛主席语录。

  誓师大会后,我们开始攻坚“羊鼻子”崖。我们连队的工地有一段山崖十分陡峭,是碧落雪山向江里伸出的一个山嘴,很像山羊的鼻子,叫做“羊鼻子”崖。“羊鼻子”是整个工程最险的一段,悬崖峭壁不算,下面喘急的怒江流水在打着旋窝,发出巨大的吼声。“羊鼻子”是整条公路的咽喉,在民工中影响很大。听说,这段工程,是郭连长自告奋勇争取来的。郭连长在乡村的时候喜欢出风头,写大字报,演样板戏都经常翻新花样。到了怒江修公路,他同样喜欢争第一,他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

  公路年底要通贡山,又要突击“羊鼻子”崖,郭连长考虑要组织突击队和“铁姑娘班”。消息传下来,连队的每个班都争着要当突击队,姑娘们都要参加铁姑娘班。我们的张班长,喜欢做实事,不爱抛头露面,这时候,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们感觉张班长对形势反应有些迟钝,马上告诉他不犹豫,一定要争当突击队。张班长这才找到了郭连长。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三班争到了突击队。好些人都想不通,他们不知道,郭连长对张班长十分了解。我们张班长年龄虽然不大,但已经参加过三条公路的建设,公路土石方开挖、公路爆破都有很多经验。

  突击队和铁姑娘班的人选定了,郭连长好像轻松了许多。这一天,他把我们班带到“羊鼻子”崖上面。张班长带着我们班的民工,紧紧跟着郭连长前进。我们扛炮锤,拴安全带,戴着藤条编的安全帽,像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我手持一面小旗,小旗上写着:苦干加巧干,年底通贡山。郭连长看了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旗帜,严肃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到了羊鼻子崖前,郭连长手一挥,严肃地对全班民工高声说:

  同志们,前面就是“羊鼻子”崖!“羊鼻子”崖是什么?是帝国主义,是修正主义,是当前派,我们要打掉这只拦路虎!

  说到这里,郭连长停顿了一下,强调说:当然,“羊鼻子”崖,它只是一只纸老虎!
郭连长的话增添了我们的信心。我们班开始在“羊鼻子”崖做施工前期准备工作,对这个特殊的路段做了全面了解。郭连长却焦急地等公路技术工人,上级派给我们的公路技术工人还没有到工地。班里的民工摩拳擦掌,都有些等不得了。郭连长安慰大家要冷静,他说,技术工人不久就要到了。
郭连长还趁民工们不注意的时候悄声对我说,如果我表现出色,可以考虑让我和妻子住在一起去。

  我和妻子住在一起?可能性好像不大。

  那年在怒江的民工连队里,可能只有我才带着妻子。我和妻子结婚不到两个月就到怒江修公路,妻子也还没有怀上孩子。但是,到了怒江以后,妻子就变得不认识我一样,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不和我打交道,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们都在民工食堂里吃饭,但她与女民工一起睡觉。妻子的这些做法,多少让我有点不可思议,但仔细想下来也觉得情有可原。那时候,到怒江修公路的人,大多数是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就算是结了婚,也都是单身一人到怒江修公路的,像我们这样夫妻双双到怒江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如果我们两人在怒江公路工地过夫妻生活,自己都会觉得有点尴尬。

  听说,我妻子知道我在突击队,她也报名进“铁姑娘班”。我觉得妻子有点自不量力,妻子的自争心很强,她是想超过我。郭连长当然不会同意我妻子进铁姑娘班,铁姑娘班要的是“姑娘”,结了婚的不要。那一段时间里,妻子逢人就说,她后悔在家里和我结了婚。

  郭连长说考虑让我和妻子住一起后,我的心动了,我似乎又感觉到妻子的真实存在。前一段时间,我也好像把妻子给忘记了。这一天,我在回连队的路上找到了妻子。我找她,她看着我样子有点惊奇,觉得不可理解。她站住,问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我不好回答,有些懵,一时无话可说。

  好在,妻子也没有走开,我愣在地上看着她。妻子穿着蓝色小开领上衣,黑色裤子,扛着锄头,戴着帆布手套。我觉得,妻子比在家的时候壮实了一些,脸晒黑了,胸脯高了,手臂浑圆显得有力气。我同时看到她的脸上多了许多的自信。怒江和公路,好像对妻子产生了独特的魅力。

  于是我说,有些事要商量一下。我说我们到江边去。妻子也觉得在大路上说话不方便,她犹豫着跟我走往怒江边走。这时已经是黄昏,夕阳下,两岸群山被晚霞装点得更加陡峭。江边的石头很多,有的石头像小房子那样高,被雨季暴涨的江水冲洗得很干净。去江边的路上,妻子始终是阴沉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还防备着我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我想说话,但江水声音很大,同时,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妻子显得有些不耐烦,突然大声说:有什么事快说!

  我犹豫了一下:郭连长说了,年底公路就要通贡山。

  听起来,我的话好像有些唐突。但我的意思是说,年底公路通到了贡山,我和妻子都得回到家乡去,那时候,我们依然是夫妻。我让妻子要有自知之明。

  妻子肯定不懂我的意思,她真有些生气了,叫道:年底通贡山,悬崖上写了那么久了,还要你说!

  没有办法,我只好切入主题,说:郭连长说,只要我表现好,他准备让我们住在一块。

  妻子一脸不屑地反驳说:你别做梦了!

  妻子没有多想就叫起来了,显得十分生气,脸都憋红了。妻子觉得我的话太不可思议。这让我不知所措,妻子却继续说道:住在一起,你好意思?你说,有了孩子怎么办?!你来怒江是养孩子的还是修公路的?!

  我无话可说。当然,她说的这些,我也曾经想过。只是,我们必竟是夫妻,连住到一起都不行,让人想不通不说,情理上也难于说得过去。由于不与妻子住在一起,我在连队里常常遭到民工们嘲笑。

  我开始后悔让妻子到怒江修公路,或者说我们都不应该去怒江。但当时的情况是,我也已经身不由己。妻子似乎是个公路迷,她在和我结婚以前就在县内修过两条公路。我们虽然结婚了,但她听到怒江修公路的消息后,不由分说地报了名。听说怒江修公路,她比谁都激动。我已经看出来,当时,如果我不去怒江,她自己也要去的。所以,我去怒江修公路,受妻子的影响十分大。妻子都报名了,我也只好报名。

  妻子见我站在怒江边不说话,说话的语气轻了一些。她说,我们在怒江修公路,要像没有结过婚一样。

  我听不懂她的话,她也没有作解释。她接着说:我们定上三条规矩吧!

  我问是哪三条。她说:一是不能住在一起,二是更不能做夫妻之间的那个事,三是不能在工作上拖后腿。

  我脱口而出:天啊!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啊!

  妻子说:是不是夫妻,也要等到了公路修好以后再说!

  话说完,她走了。我被晾到了怒江边上。


  妻子的态度很坚决,我死了与她住在一起的心。但我不会因为不能与她住在一起就失去信心,我觉得要在突击队里有一番作为。我还年轻,喜欢上进,不甘落后。我希望公路通到贡山后,再转战另一条公路,那时候,我就有可能会成为一名正式筑路工人。当年,当一名筑路工人是我的理想,可能比我和妻子的关系都还重要。

  我们突击队进入“羊鼻子”崖,首先要做的是爆破作业。羊鼻子崖太陡,并且都是坚硬的石头,用锄头十字镐挖不动。羊鼻子崖的爆破比较特殊,炸药量大,要用电子点火,我们要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先把炮洞打出来,再装炸药引爆。

  技术员30多岁了,开始,我们叫他老工人,他不高兴。后来才明白,老工人从参加工作都在大山里修筑公路,30多岁了还没有结婚。老工人的最大愿望,是在我们连队的女民工里找个老婆,如果叫他老工人,他怕说不到媳妇。知道这个情况,我们当面叫他小李,暗地里才叫他老工人。

  也不知老工人是哪个少数民族,他和我们说汉语的时候,声音有点像鸟叫,好听但不容易听懂。老工人和我们说话,也好像很吃力,随时要用手比划。但他还是耐心地指导我们打炮洞。不知怎么的,他对我的态度十分好,表情里透出尊重。后来,张家贵告诉我,老工人看上了我的侄女。我发怵起来。侄女是我哥哥的女儿,也是一起到怒江修公路的民工,临行前,哥哥把他的女儿托咐给我。到怒江修公路,我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看管好我的侄女。那年,侄女十八岁,刚进入青春期,哥哥很担心。哥哥说,是有我在,他才敢让女儿去怒江。哥哥听说,有些公路上,男女作风问题特别多,往往会未婚怀孕。这种情况,在家乡人眼里,算是一件家丑,会成为一辈子的心病。老工人看上了我的侄女,不知是真是假,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但是,连队只有“小李”这个技术员,“羊鼻子”崖的施工也离不开他。我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怨气,但也只能放在心里。老工人随时都要跟着我们班的民工上“羊鼻子”。开始上“羊鼻子”,人不宜多,班里的人分为三班倒。我和班长还有张家贵为一个班次。这天,班长带着我和张家贵与老工人一起,把尼龙绳拴到了悬崖上的大树上,慢慢往炮位靠拢。崖壁太陡,无法站稳脚,又不敢往下看,一看下面,江水滔滔,响声雷动,马上天旋地转,让人晕头转向。终于到达老工人指定的位置,班长先作示范动作,让我和张家贵掌炮杆,开始用力打炮眼。班长把炮锤打下来,炮杆上只冒火星,岩石不停往江里落。班长用力过猛,脚下的石头也踩滑了,他便腾空而起,随着安全带飞起来,打几个旋转,才又落到了悬崖上站稳,然后继续打。我们一锤一锤用钢钎在石头上打下眼子,进度很慢。老工人指导我们在小眼上放上少量炸药,叫做“洗炮眼”,这样,进度稍微快了起来,我们的炮洞逐步往里进展。

  我们终于可以钻进炮洞施工了。炮洞有半人高,弯着腰才能出进。炮洞要不断地加深,目的是要多装炸药,增加爆破力,争取一次爆破成功。炮洞越打越深,里面潮湿阴暗,空气不流通。炮洞打得越深,里面也显得寒冷起来,我们便在里面烧起柴火取暖。当时施工没有机械,就这样用人工开挖,进度非常慢。炮洞小,人多了施展不开,突击队还是分三班倒,班长带着我和张家贵,每天八个小时呆在炮洞里。

  三个人在狭窄的炮洞里施工,只有老工人时不时进去指点一会,郭连长去催一下进度。我们在炮洞里的生活太单调了。没有情趣,其实是会影响劳动力的。偶尔休息一下,我和张家贵就讲一些黄色的笑话解闷。张家贵喜欢问我妻子新婚时候的事,问我现在不和妻子住在一起有什么感觉。我偶尔向他们说点俩口子的事,鸡毛蒜皮的,他们觉得不过瘾。老工人来了,张家贵会朝我挤挤眼睛,捉弄一下这个大龄未婚青年。张班长从不参加我和张家贵的黄色笑话,张班长也没有结婚,听说,他从不愿意提结婚的事。有可靠消息:张班长生理有问题,对女人不感兴趣。

  哦,说来说去,怎么都是光棍了啊。郭连长,张班长,张家贵、老工人都没有结婚,我虽然结婚了,到了怒江又变成光棍。怒江修公路,好像就不可能有夫妻。

  有时候,张家贵把话题转向我的侄女,说起老工人想和我侄女搞对象的事。张家贵的话让我心情不好。有一天,张家贵还神秘的对我说,喜欢我侄女的民工很多呢,你看出来没有,郭连长对你侄女也有那个意思。

  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不知说什么是好,真想揍张家贵一顿。

  但愿张家贵说的都是假话。


  郭连长每天都要到羊鼻子崖上检查施工进度,他总是觉得我们打炮洞的进度太慢。有时候,郭连长会掰着指头,计算我们多少时间打多深的炮眼。那时候,没有机械设备,完全是手工操作,施工像是原地踏步,施工的进度,让我们自己都着急。我看到郭连长常常额头冒汗。有时候,郭连长突然会冒出新的想法来,让我们措手不及。这天,郭连长又要求我们15天把炮洞打出来,20天装药爆破。

  我们都觉得郭连长是个理想主义者,什么事都能想到,但他的想法总是不切实际。郭连长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但他的想法也有作用,他的冒进心理能促进我们革命加拼命,促进施工进程。郭连长的号召出来,便会有一种鼓动作用,我们不管什么时候能完成任务,但施工只能抓紧,不得有半点延误。

  郭连长越来越着急,有时候,他也拴上安全带,亲自到炮眼里,换我们打炮锤。他进了炮洞,便一副看不惯我的样子,把我赶出了炮洞,挥起炮锤着打了起来。他常常把口水吐在手掌里搓搓,轮起炮锤,拼命往炮杆上打。我看到郭连长越来越瘦了。

  每天都加班加点,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无休止的重复,进度又提不上来,施工慢慢减速了,一些人,有些坚持不住了。我却每天都能坚持,原因我有特异功能。我能走着路睡觉或干活,当然,我能在睡眠状态下打炮眼和掌炮杆。在故乡的时候,我能走路睡觉,而且能走着路做梦。走着路睡觉、做梦,一般人都不会,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特异功能。有时候,我在路上走着,路凸凹不平,但能平稳地走着,大脑处于睡梦中。往往是,到了目的地,觉睡好了,梦做完了,走路的事也没有耽搁。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路上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除非是碰到有人叫醒我,我就又跟平常人一样清醒的走路和说话,记住自己的所作所为。

  没有想到,我的这个特异功能在怒江公路上也应用上了。所以,我不怕加班加点,我和他们干活的时候,我已经把觉也睡了。有时候,我掌着炮杆睡着了,张家贵突然叫我:收工了。我这才醒了过来,擦拭着眼睛和大家一起回连队去。


  侄女在铁姑娘班,后来参加了连队文艺宣传队。郭连长要让“铁姑娘班”兼连队的文艺宣传队。当时,连队的文化生活枯燥,文艺活动非常少,民工们一个月能看上一次电影就不错了。郭连长是个善于打破沉默的人,他组织文艺宣传队,连队就热闹起来了,提高了连队的知名度不说,民工们也觉得生活有了一些情趣。男男女女在一起多活动活动,干活也就不累了。文艺宣传队当然不能耽误施工,铁姑娘们白天施工,晚上排练,适当的时候,在连队演出,也到其他连队演出。

  侄女名叫木艳丽,我叫她艳丽,其他民工也跟着叫艳丽。侄女在铁姑娘班,就是不在这个班,她也要被选在宣传队里。郭连长知道,艳丽从前在学校里、在村子里的时候,独唱歌曲就远近闻名。

  铁姑娘班里,数艳丽长得漂亮,圆圆的脸,红朴朴的,黑眼睛,水灵灵的,他头上厚实的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用红头绳扎了起来,拖到了腰上。艳丽在铁姑娘班劳动,她们的主要是扩宽路面,挖土方,填沟壑,铺石头,并把路基上的泥土运送到江里。铁姑娘班的工地,比羊鼻子崖稍平缓一些,但比其他民工班要艰险得多。铁姑娘班和其他民工一起上下班,她们虽然每天都劳动,但衣服穿得干净,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容光焕发。侄女和女民工们常常在工地上唱革命歌曲,除了样板戏,她们唱得最多的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她们为自己是怒江特殊的女民工感到骄傲。

  铁姑娘班既修路又是文艺宣传队,她们的士气更高了,白天干活,晚上排练节目从不说累。特别是我的侄女艳丽,成了独唱歌手,成了连队的“明星”,情况和从前就不一样了。看得出来,许多民工,都会明里暗里向她投出羡慕的目光了。

  艳丽她们的舞蹈,是郭连长和演员们一起编排的,艳丽唱的歌曲,都是郭连长编的词。曲谱却是根据云南花灯调或家乡的民歌小调编排的,曲调多年在乡间流行,但词变了,听起来很有意思。有一首的歌词,我现在都记得:

  贡山脚下怒江边,党的光辉照人间,载歌载舞齐歌唱,年底通贡山……

  郭连长总是离不开宣传他的“年底通贡山”。

  艳丽唱这首歌的时候,双手半握在胸前,身体稍朝前倾,音色甜美,表情大方,加上漂亮的脸庞和身材,很有吸引力。

  艳丽成了文艺宣传队的主角,一些风言风语也就跟着来了。有的说侄女与连队文艺宣传队的某某好上了,有的说和郭连长好上了,不然,怎么会老让她唱主角?有的还说我侄女堕胎了等等。侄女的种种猜测,成了民工劳动之余的话题,民工们说到我的侄女,情绪便会高涨。有一天,我和张家贵在炮洞里休息,他看看没有旁人便对我说,要不,把你侄女介绍给老工人。

  我说,你杂种不要上丧德。

  张家贵说,我知道这事不可能成。我是想,如果我们虚张声势,为老工人牵线做媒,可以让老工人有一线希望——媳妇的事有希望了,老工人在怒江公路施工也安心了。

  这时候我才想到,我们的施工,还真少不了老工人。

  我有些进退两难的感觉,没有做声。

  张家贵朝我靠近,眨眨眼表示态度很认真,悄声对我说,郭连长成立铁姑娘班,又搞宣传队,我看主要目的是看上了你的侄女!这个我到是有些相信,郭连长30岁没结婚,我侄女那么漂亮,他不可能不动心。但是,铁姑娘班的事,宣传队的事,我们对郭连长又无可挑剔,郭连长和我侄女在文艺宣传队里,除了排节目干活,我没有见到他们在做些什么。

  张家贵说,时间长了,你侄女有可能落到郭连长的手里。

  张家贵的意思是,他极不情愿将我侄女落到郭连长手里,他语气深沉地对我说,郭连长是造反派里出来的人,靠不住。

  郭连长这个人,我想来想去也有些把他想不明白,我也相信张家贵的话,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可靠。那么,也不应该把艳丽介绍给老工人呵。

  张家贵向我解释说,老工人离我们家乡路途遥远,公路通贡山了,我们各走西东,互不相干。仔细想来,张家贵说得有些道理,但他的这些道理,我心里实在感到不能接受。

  羊鼻子崖的施工继续进行。

  突击队干得热火朝天。然而,老工人家里来了三份电报,催促他回家探亲。张家贵听说老工人要请假回老家,便对我说,明白了吧?老工人是要回家相亲。郭连长十分着急,老工人要请假,他想不出好办法来。老工人是正式工人,有休假时间,连队不能直截管。

  一天,张家贵找到老工人说,小李,不要回家,如果回家,在怒江说媳妇的事就可能泡汤。

  老工人说,我没有把握在这里说到媳妇。

  张家贵把老工人叫到一边,神秘地说,要帮他做媒。我也不知道张家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有些怪怪的。

  后来的日子里,老工人总是和张家贵神秘地在一起。我问老工人,他们在一起做什么。老工人拿出几封信来,我一看,是侄女艳丽给老工人的信。我的头都大了!脸色也变了,我不相信侄女会看上老工人,给老工人写信。但我咬牙忍住了,没有吱声,暗地里去质问张家贵。张家贵吱唔了一会,终于承认信是张家贵代我侄女写的。老工人信以为真,以为艳丽看上了他,也就没有回家相亲了。

  张家贵说,这事你侄女也不知道,等到羊鼻子崖爆破成功了,再代你侄女写一封信,说不愿意了,那时候,老工人想回家相亲,也不影响我们施工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张家贵呀张家贵!
   

  我们刚到怒江,工资是普工八级,每月可领到43元工资。施工不久,受“文化大革命”影响,财政出了问题,民工的工资降了。指挥部通知,我们每月只能领28元,还要交3元的公积金。开始,连队不敢透露消息,怕影响民工的情绪。郭连长也有口难言,连队干部的工资,与民工是一样的,他只是分工不同,工资并不特殊,全连的任何一个人,都得拿28元钱。郭连长也有想法,他也来自农村,工资少了,怎么管家管父母,怎么积钱娶媳妇?但是,郭连长只能顾全大局,暂时封锁消息。

  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再也瞒不住了。连队的民工聚集到一起,议论纷纷。我看到张家贵暗自流泪,他的母亲眼睛瞎了,每个月都等着他的钱看病。张家贵对我说,他想去揍会计一顿,出出气。我说,张家贵你不要疯了,降工资与会计有什么关系!民工们只好去找郭连长。我们班长怕事,不敢去。我和张家贵随大流,和一些民工去质问郭连长。

  连部的一间草棚子搭在怒江边上,江风吹来,滚滚流水声扑来,感觉这间草棚子有些摇摇欲坠。民工们集合到草棚子前面,站在棚子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连队干部心里最明白,几个连队干部都躲在草棚子里,装昏了。过了没多久,郭连长出来了。

  郭连长说,不要站在草棚前面了,这棚子快要垮了。郭连长领着民工们到了悬崖下的会场。民工们站在悬崖下的会场上显得有些激动,但不是开誓师大会那种激动了。悬崖上的标语却还很清晰:苦干加巧干,年底通贡山。

  郭连长站在民工面前,好久没有说话。

  会场上有些骚动。郭连长紧绷的脸一直舒展不开,他皱着眉头说:是的,我们的工资是降了,而且降得多。但是,你们可能不知道,我的工资是多少?你们可以到会计那里去查一查,照样是28!如果我多一分钱,你们马上卷起被盖回家乡去说媳妇,抱老婆!

  民工们小声说着什么。

  郭连长说,要顾全大局,我们地处边疆,来到怒江,为的是支援少数民族地区。郭连长是说大话,还是真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得而知,但听后也动心了。

  民工队伍里出现了“翁翁”的嘀咕声。

  郭连长继续说:工资是少了,但你们看看,怒江多少年来都没有通公路,福贡县,贡山县、独龙江都靠人背马驮!这些地方都等着我们把公路修通。

  这时候,路上走过几位背东西的怒江人。郭连长灵机一动,把他们叫住了。几个背东西的怒江人顺从地站在会场前面。郭连长深情地对民工说:你们看看——郭连长指着怒江人的背,让我们看他们被压塌了的肩膀,看他们的脚上磨起的老茧……

  郭连长差不多流泪了,他擦了一下眼角说:为了帮助各兄弟民族,不怕困难,努力筑路!这是毛主席说的,我们不能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

  郭连长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民工们也就散了。郭连长也不多拿一分钱,我们乱也没有办法。

  回工棚的路上,张家贵对我说,郭连长是造反派,如果能造反,他早造反了。

  是啊,郭连长可以造当权派的反,也会搞帮派斗争,就是不造怒江公路建设的反!


  工资低了,公路上的其他资金也不足了。马帮的运费也降低了,运输出现问题。工地上的物质拉不进来,工具、炸药等等物资都得靠民工自己去背。民工们的大米、油料、蔬菜都得靠人背马驮,工程开始不久,民工们除了大米能保证供应外,肉食、油料供应严重不足。连队的炊事班里,早餐吃油茶,中晚餐煮一锅南瓜,油星都难看到。怒江边其他蔬菜不多,遍地都是南瓜,非常便宜。民工们吃南瓜吃怕了,端着米饭和南瓜,听着怒江流水声发呆。到了夏天,气候闷热,又加雨水多空气潮湿,民工的草棚子卫生不好,苍蝇蚊子乱飞,许多民工都得了痢疾。

  民工在连队卫生室门口排起了队,医生给他们发“绿莓素”药片。不知怎么搞的,治痢疾的药作用不大,随时见民工抱着肚子往厕所里跑。突击队里,我和张家贵都得了痢疾,情况还很严重,我们隔三五分钟就得解一次大便。工棚离厕所远,加上厕所不卫生,我和张家贵就到江边去解手。

  快步跑到江边,跑慢了就拉到裤裆里了。到了江边,我们一起蹲在大石头后面,江水哗哗地响,让人感到头目旋晕。我们蹲下去就难站起来,我们听得到对方的呻吟。蹲多少时间,自己也记不清了,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时间蹲长了,我低声对张家贵说:你拉了几次了?他想了想说,8次了。两人又不说话了,只听得到对方不时发出的呻吟。

  在江边蹲长了,有时候想回工棚去。我们两互相使个眼色,便提起裤子回工棚。没有想到的是,刚回到工棚不久,我们又得回江边来,肚子痛得让人坐立不安。我和张家贵实在是无可奈何,两人商量,干脆在江边蹲一个上午。我们俩觉得再好的西药也对怒江的痢疾不起作用,我们找青蒿来熬水喝,作用也不大。我和张家贵说,看起来,我们只有等待着痢疾自己好起来了。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很悲观,同时也想到了生命危险。

  生病了,病得不轻。但是,轮到我们的上班的时候,我和张家贵还得去“羊鼻子”崖打炮眼。工程任务重,连队不准假休息,也没有民工请假。

  年底通贡山的口号是那样的响亮,谁请假休息都会的一种负罪感。


  不久,痢疾好了。吃药好的,还是自己好起来的,现在想不起来了。人的生命力,还是很强的。

  苦战了两个多月的,“羊鼻子”崖的爆破终于成功了!

  爆破那一天,我们隐蔽在怒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下面,等待着老工人按动爆破电动按扭。终于等到爆破时间,我们看着山石飞起,浓烟滚滚,“羊鼻子”崖舜间不见了,江水也变浑了。飞石铺天盖地,像一群群飞鸟,落在四野。飞石落定,响声停息,隐蔽着的民工和村民全部飞跃出来,怒江边一片欢呼声。第二天,指挥部发来了贺电,鼓舞民工们的士气。怒江文工团还特别为羊鼻子崖的成功爆破编排了节目,在整个公路工地上巡回演出,增强民工们修筑公路的信心,决心用最快的速度把公路修到贡山。郭连长的名字,也在公路上传诵着,成了公路工地的红人。

  郭连长又编了几首歌曲让艳丽唱,编歌舞让铁姑娘班跳。连队的文艺宣传队,到各个连队去演出,很受欢迎。连队有成绩了,营部的首长也来抓典型。首先到我们连队来抓典型的是老营长。老营长是解放初的南下干部,云南解放以后留在了边疆,在我们县安了家。到我们县的时候,老营长30多岁了,娶了个还不满20岁的姑娘。老营长到怒江修公路,把年轻妻子和儿女留在了家乡,我们怎么也听不到他的怨言。

  老营长参加过解放战争,扛枪打仗的时间长,走路的步子却有点显外八字,我猜想他是腿受了伤。不管怎么说,他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军人风度。老营长走到哪里,都爱讲“作风”两个字。

  一天,老营长组织我们突击队开会,他说,施工快慢是作风,质量好坏是作风,纪律好坏更是作风……说到这里,老营长问我们,你们说说,还有什么是作风?我们一时不好回答。老营长说:男女关系更是作风!老营长说,男女关系,关系到公路什么时候修到贡山的问题。都去养“小民工”,哪年才能修到贡山!

  我深感老营长的话有道理。老营长是革命军人,我觉是最值得信赖,在他的身边感到非常踏实。老营长还是军人作风,事事以身作则,在我们连队里抓典型,吃苦耐劳,能吃能睡能干活。连队生活不好,但我看到他吃南瓜非常香。我们因适应不了气候,一度吃不下饭,老营长却能吃下半斤米的饭,还有一碗南瓜。

  老营长爱和我们讲作风,让我想起了侄女艳丽。羊鼻子崖爆破成功,铁姑娘班演出更多了,这让我也多了一份担心。艳丽和宣传队一起抛头露面,喜欢的人多,我心里高兴,但又怕出事。有时候,我会为这事在梦里被惊醒。但当我见到侄女,又不好多批评她了。公路工地上劳动任务那么重,侄女年轻,承担着施工和演出任务,实属不容易,让我不好再说她什么了。

  再说,我与艳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我和艳丽虽然在一个民工连队,除了在演出时看到她,其他见面的时候不多。上班的时候见了面,我们擦肓而过,最多点头打个招呼,很少有机会说别的事。羊鼻子崖爆破了,我们也松了口气,张家贵也一直在说侄女的事,老营长又爱讲作风,我想和侄女谈谈心里话,看看她最近的工作和心理。

  这天,我从工地上回家,路过侄女的工地。工地上的泥沙堆积如山,工地上面长有树林和茅竹。我叫了一声艳丽,侄女好久没有和我说什么了,叫了我一声“二叔”。我从侄女的脸上依然看到天真烂漫,一看就不是做坏事的姑娘。

  其他的铁姑娘见我们叔侄说话,都朝前走了。工地上就只有我和侄女两个人。侄女看到我,好像久别重逢,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觉得她很幼稚。然而,与在家时相比,侄女好像长大了,天天见,不注意看,今晚站在面前,她人胖了,脸盘了,手臂,脚,臂膀,臀部,都是成熟的大姑娘了。

  但是,艳丽是单纯的,我从她明亮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可以看得见底,是我值得信赖的那种眼睛。这时,我好像不用对她说什么了。在我面前,侄女不再是台上的明星了,是个乖女儿。

  从前沉重的心情,现在轻松了许多,我和艳丽像拉家常话了,我说,艳丽,给想家?

  我的话,让艳丽有了点心事。说,想外婆。我知道的,艳丽一直在外婆家长大。

  艳丽说,她的工资,只用10块,15块的,都寄给外婆了。

  我说,郭连长你们去演出,情况怎么样。说到演出,侄女眼睛又亮了,她说,郭连长编的歌曲舞蹈,很受观众的欢迎,我们演起来也有信心。

  我说,郭连长的话,不能全部听,他是造反派的头头,有些话信不得。

  倒女有些不明白似的,但还是顺从地答应我说:我知道!

  说到这,时间不早了,我和艳丽往连队走。话投机的时候,我说,老工人很有意思的,工作很努力的,就是听不懂他的话。

  侄女说,老工人的话,我听得懂。侄女还说,她们铁姑娘班的姑娘,喜欢奚落老工人,有些不应该。我愣了一下,看了看侄女,也看不出弦外之音。我想起张家贵为侄女编的信件,现在还在老工人手里,感觉问题严重。侄女却没事一样,继续说,我们在怒江修这么长的公路,连队里就只有一个老工人,人家的贡献也是大的。侄女说的话,我当然明白,但这话从艳丽口里流出,我心里直打鼓,又不敢明说,只好隐在心里。

  已经走出工地好远,艳丽突然想手推车没有收好,要回工地。我说,时间晚了,就不要回去收了。但艳丽说,她在铁姑娘班是车手,工地上的车辆,是最贵重的施工工具,她要保管好。没有办法,我只好和艳丽一起回到她们的工地上,把手推车收到了隐蔽处,才回连队的工棚去了。


  羊鼻子崖爆破成功,我估计老工人要请假回老家相亲。但是,一直没有他请假的消息。老工人还经常出现在工地上,测量坡度,在公路上钉木桩,写上红油漆的字符,标绘转弯角度。为了施工的进度,民工不全按他的测量施工,老工人的测量却是不能少。我常常看到老工人戴着草帽,抬着仪器,在公路上忙得汗流浃背。

  老工人测量休息的时候,常到铁姑娘班的工地上去。老工人去铁姑娘班,当然是有目的的,铁姑娘班都是漂亮的姑娘,我侄女也在工地上劳动。老工人去铁姑娘班,我的心里开始紧张,担心张家贵编造的信被识破。

  老工人到了铁姑娘班,姑娘们喜欢和他开玩笑,问老工人什么时候回家去相亲。老工人面红耳赤,吱唔着说不出话来,急得满头大汗。铁姑娘班的姑娘们知道老工人的目的,总是能先发制人,让老工人下不了台。虽然如此,老工人还是对张家贵说,他依然有信心,连队里,只有他才是正式工人,工资比郭连长都高,他相信在连队里定能找到中意的女人。
 
  艳丽的信也在老工人手里,他的心里当然明亮。

  老工人去铁姑娘班的工地,艳丽不主动和他说话,他也找不到时机和艳丽说什么,也没有出现破绽。那时候,男女之间不能多接触,老工人似乎理解艳丽的做法。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在工地上呆呆,干干活,便无计可施了。铁姑娘班的姑娘让老工人帮助他们劳动一会,让他推车抱土,说要让他表现表现。劳动的时候,老工人有意和艳丽靠近。艳丽多数时间推小车,把泥土倒在怒江里,老工人帮不上忙,感觉呆长了意思不大,也就只好去测量公路。

  铁姑娘班的姑娘,都知道老工人喜欢艳丽。老工人走了,大家都说,艳丽,你就嫁给老工人吧。

  有姑娘说:俗话说,嫁人要嫁解放军,这年头,除了解放军,就是工人吃香,嫁了老工人,一辈子生活不用愁了。

  艳丽说,你们喜欢你们去嫁,我来怒江是修公路的,又不是来嫁人的啊!艳丽说话的态度很坚决,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高兴极了。

  时间长了,老工人有些急了,去找张家贵,问艳丽的信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发现艳丽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家贵说话总是先摇头,再挤眼,让人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我说“小李”!人家是小姑娘,要对你表现什么意思?郭连长怕出现小民工,管理得那么严格,哪能公开谈恋爱。

  老工人一听相信了,想想又说,我去找郭连长,我的事,连队肯定会支持。

  我知道这事,着急了,告诉张家贵说,你编的信,老工人知道了怎么办?张家贵说,我看老工人有些着急了,正在想办法!张家贵也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把老工人说服得了。

  还好,工地上施工马上紧张起来。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张家贵都是在怒江边的工地上紧张地劳动。我们连队的施工任务越来越紧,郭连长坚持年底公路要通贡山。事实是,从碧江到贡山,还有大半的工程没有完成,然而,郭连长和民工都可以对这一事实熟视无睹,年底通贡山,在他们的心里扎下了根。

  老工人基本上找不到与连长说事的机会,连长忙得屁股里插柴。一天,老工人终于在连长的工棚门口堵上了连长,吱唔着说艳丽喜欢他了,只是连队规定不准恋爱,才耽搁了,请郭连长考虑一下。

  郭连长脱口而出:怎么会!

  老工人从衣袋里拿出一叠信笺,郭连长翻看着。看着信笺上的字,郭连长一会脸红,一会脸白。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郭连长的情绪好像不能平静。

  老工人站在连长面前不走,意思是要郭连长表态。

  郭连长把信叠起来,又展开,嘴唇有点哆索。好像是自言自语:连队是不准恋爱的,连队是不准恋爱的……郭连长能说会道,这时候,他好像不知所云了。


  郭连长的难题,不再只是年底通贡山的事了。公路向前延伸,民工们彼此之间都熟悉了,男女问题难于避免了。加上工资降了,生活差了,想回家的,家庭困难的等等问题也多了起来。其中,郭连长最担心的,是怕出现男女作风问题。郭连长随时召开大会,严肃纪律,不准出现“小民工”。

  但是,开会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连队里的民工大都是年轻人,是干柴怕遇火的时节。听说,有的男民工,晚上到妇女排的工棚里去骚乱女民工。有个叫田万清的,深夜独自一人闯进妇女棚子里,掀开王德兰的被子叫着她的名字。这些事,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工地上风言风语很多。于是,郭连长要求民工晚上站岗巡逻,主要目的是防止有人到妇女排去骚乱。

  站岗的时候,两个民工一个班次,一个班次站一个小时,都是围着妇女排的棚子转。站岗的民工,不带枪,穿一件大衣,手里拿一个闹钟,用来看时间,时间到了就去叫下一岗的人。我对站岗非常惧怕,我怕在妇女排巡逻的时候也会睡觉和做梦,有人去搔扰女民工自己还不知道。张家贵对站岗非常有兴趣,每到站岗的时间,他走在妇女排的棚子外就兴奋不己。他对手里的闹钟,也爱不释手,他称闹钟为“点钟”。
  
  站岗用了闹钟,张家贵对钟表产生了兴趣,想要买一块手表。手表很贵,张爱贵买了一块旧表,是 “俄罗斯”牌。旧手表时间走不准,还时常会停,我们问他多少时间,他要看一下太阳高低才敢说出一个大概的数字来。但是,张家贵的俄罗斯还是引起了连队干部的严重不满,干部都不戴表,张家贵要戴,所以,一些干部们爱找他的麻烦。特别是我们的班长,由于张家贵有了“俄罗斯”,更是随时随地要给张家贵小鞋穿。

  我们班长,是一个“老小伙”,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我经常和张家贵都在一起探讨班长不结婚的原因。班长身材高大,长像也不错,修公路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就是这么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三十岁还不结婚,总是让人想不通。张家贵说,班长是个“见花败”。其他人也这样猜测,谁都不敢当着班长的面说这件事。那时候,我只是根据字面知道“见花败”是什么意思,就是现在说的阳萎。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我们这个连女人都怕的班长,会对张家贵的“俄罗斯”产生妒忌。我常和张家贵在一起,班长连我有另眼相看的意思了。大多数时间,我和张家贵都得跟着班长去工地上劳动。班长的力气非常大,他要求我们都得象他那样地劳动。我们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妥,因为班长和我们的工资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工资,就得干一样的活。班长挖土,他挖多少,我们就必须抬完,如果换成他抬土,我们挖,我们也必须挖得多,不能让他闲着。他是个到了工地就闲不住的人,所以,每天,我们总是被班长累得筋疲力尽。

  然而,我们班的任务总是完全得没有其他班的好。原因是我们的班长头脑不好用。每次连队里分任务,他总是分到了重的,土石方都比别的班多。这还不说,别的班长,可以和爆破员拉关系要到炸药,用炸药把部分土石方掀到怒江里去。班长却不会拉关系,找不到炸药,我们只能是一铲一铲挖,一块一块地抬。到头来,我们用了很大的力气,任务总是没有别人完成得好。

  我们班里,我的力气小,也干不好活,张家贵又由于“俄罗斯”的原因,我们两人总是不能让班长满意。班长老是让张家贵和我到“匹河镇”去扛炸药或在工地上掏哑炮。我和张家贵到怒江是修公路的,修公路就得掏哑炮,我们没有怨言。这天,我和张家贵在一片废墟中寻找那个没有爆破的哑炮。我们根据事先装炸药的方位找到了哑炮的位置,用锄头把面上的土扒开,一直要等到把炸药和雷管掏出来,重新装上新的雷管再引爆。找到导火索了,沿着那根燃烧过的导火索挖下去,越挖越深。挖到两米多深的时候,突然闻到了火药的味道,而且味道越来越大。我停住手对张家贵说,有火药味,怕导火索还在燃。他闻了闻说,可能是刚才那些炮里炸药的味道。于是我也有点相信了,两人便又不停地掏… …然而,没有想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哑炮突然响起来了… …

  我现在也回忆不起来,这炮是怎么响起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哑炮掏到了什么程度,我只听得一声闷响,我就被一股气浪冲上了天空。随我飞上天空的还有石头和沙子。被气浪掀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人事不知,但飞到了天空,我居然还感觉得到耳朵嗡嗡地在响,于是,我发现我还活着。我睁开眼,在天空中看到了怒江里湛蓝的江水和洁白的浪花,但这种充满诗意的情境却让我无比恐惧,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掉到怒江里去… …

  后来,我和张家贵都落到了怒江边,而没有掉到江水里。我们是一起飞到天上去的,落下来的时候,我在上游,他在下游。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没有死,所有的民工都说,这是怒江创造的一个奇迹。哑炮响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班长认为我们死了,吓得面如土色,郭连长也认为出了大事,他带领民工到江边去找我们的尸体。但他们找到我们的时候,居然还能听到我和张家贵 “哼哼”着,小声地叫着救命。民工和干部真的不相信我们还能活着,以为是幻觉,就伸手来摸我们的鼻子,摸了摸后发现鼻子里真的还有气。于是,郭连长让民工砍两棵树来扎两个担架,连夜把我们抬到了亚谷卫生院里。


  亚谷是怒江边上一个傈僳族村庄,有水磨房,桐油厂,边防哨所,傈僳居民等等。民工团的团部就驻扎在那里。我和张家贵被抬到了亚谷以后,住进了民工团部医院。说是团部医院,却没有好房子,医生和病人都住在生产队的一所房子里面,房子比较少,还用油毡搭了一些矮房子,房子里是泥沙地,墙壁是用竹片做的栅栏,看上去更象一个乡村医疗室。医院里的设备也很简陋,一般的X光机也没有,很多时候,医生和护士在一间黑屋子里给病人拿药或做手术。

  刚进医院的时候,我和张家贵都不知所措,我们被突如其来的哑炮吓昏了,我们都在回味被炮的气流冲上天空的惊险。十几天时间过去,我和张家贵虽然经过了一次危险,身体上却没有太大的不适,精神上受到的打击也慢慢得到了恢复。医院里也没有为我们做手术,没有打麻醉针水,所以,我们自己认为只能算是轻伤。医生们却十分认真,每天给我们量体温,给我们吃药。我们的头上也都包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看上去很象一个重伤员。

  我和张家贵到了医院里,没有了公路上劳动的辛苦和疲倦,生活上的待遇也比在民工连队好得多了,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好,体重增加,脸色红润。我和张家贵躲在暗地里说,住院真好。自从到怒江到修公路以后,从头至尾就是无休止的劳动,到了医院里,每天都休息着,而且吃得好住得好,享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待遇,这是一般民工做梦都得不到的。我和张家贵产生了因祸得福的感慨。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把住上医院当成是一种荣耀。张家贵更是,在医院好象是过节一样,只要医生一走,他就兴高采烈地和我说笑。

  乐极注定就要生悲。有一天早上起来,张家贵说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我说,刚受伤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说眼睛看不见。他说,因为他的一只眼睛还看得见,没有注意另一只眼睛有问题。我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啊!他还说,这天早上,他洗脸时无意间蒙住了一只眼睛,才发现另一只眼睛看不见了。说着,张家贵就哭了起来。他说,他妈妈眼睛瞎了,现在,他的眼睛又瞎了。我站在张家贵的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好的,两个眼球都鼓着,怎么会瞎了一只呢?同时,我也害怕起来,我也怕自己有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就不停地蒙住一只眼,看另一只眼睛看得见看不见。我发觉我的两只眼睛都好好的,才放心地去劝张家贵。

  可以肯定,张家贵的眼睛是被炮炸瞎了的。我叫张家贵不要哭了,应该赶快去找医生,幸许还有救。于是,我们来到了那所矮房子里,房子里病人很多,医生都围着一张桌子开处方。他们听说张家贵的眼睛看不见了,全部都来汇诊,轮着把张家贵的眼皮扳开看,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给张家贵开了几粒鱼肝油。后来,一个医生在背地里告诉张家贵说,等公路修到贡山以后,可以去昆明安一只假眼。我们都不知所以,都在想象一个人安上一只假眼以后的模样。

  眼睛瞎了一只以后,张家贵很悲观了一些日子,他老是对我说,受伤以后,他照着镜子看过,自己的两个眼球都鼓着,怎么会瞎了一只呢?我就劝他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医生都说了,只能到时候去昆明安假眼睛,那就等公路修到贡山以后再说。张家贵却又说,他曾了解过,假眼睛安的都是狗眼睛,人眼里安上狗眼,也不知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知道那假眼睛是怎么安的,但为了宽慰张家贵。我说,你放心,医生说了,虽然安上去的是狗眼睛,但看上去和人眼睛一样,看不出哪只是假眼睛,哪只是真眼睛。于是张家贵又高兴了起来,说到时候可以去逛昆明城了。

  以后的日子,亚谷就没有了故事,一切都平平淡淡的。睡在医院的矮房子里,我却不断地在想着今后的日子。我想,我应该赶快回到连队里去,就这样住在医院里,始终是心里不踏实。我到怒江来,修公路的同时,最终,我还想转成正式工人。在怒江转成正式工人是我梦魅以求的愿望,如果就这样躺在医院里,一切都会成为泡影。一天,太阳刚从碧落雪山升起来,我就走到医院办公室,对经常为我检查病情的一个胖医生说,我要回连队去了。胖医生觉得有点不解,问我回连队去干什么?他说,你的伤还没有好,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我用早就想好发的话对胖医生说,我可以上工地干活了。

  没有办法,胖医生只好让我走。张家贵本来不想走,但也跟着我走了。他对我说,你走了,我还在医院里住得下去吗?当时,我被张家贵的这句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住院以后,妻子没有去看我,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知为什么,我对妻子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减退,随着公路的延伸,我仿佛不知道她的存在。后来才知道,妻子不去医院看我,原因是她也得了病,一种罕见的“失语症”。

  郭连长坚持公路年底要通贡山,工程任务越来越重,问题也多了起来。可能是劳动重,体力消耗大,气候又不适应的原因,民工病多了起来。原来是男民工病的多,男民工患痢疾的多,患疟疾多,患浮肿的多。后来,女民工也不例外,她们除了和男人患一样的病以外,还容易得一种失语症。她们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无缘无故地说不出话来。自从女民容易得失语病以后,我就怕这种病会落到我妻子头上。在怒江,我和妻子不接触,不说话,但她的一些事,也会想个明白。

  妻子患“失语症”说不出话来了,她还是到工地上去劳动,她认为,不说话也不影响到工地上去干活。连长去问她,为什么不去医院看她的失语症,她比比划划地说,她家到怒江两个人,一个受了伤,一个说不出话来,如果她再住院,等于是全军覆没。她还说,她家总得有一个人留在工地上干活。其实,妻子的话,只有我明白。我们夫妻到了怒江,如果两个人都不能坚持到把公路修通,不能体面地回到家乡去,那将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回到连队,我一直关注着妻子的病,但不敢去见她。张家贵一直要我去看我的妻子,但我却不好意思去。我只是到医院问产生这种失语症的原因,问怎么才能治好这种病。那些工程团的医生,上海医疗队的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个当地的老医生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要回到内地去,病就会不治而愈。听了老医生的话,我发现出了大问题,我相信我的妻子和我一样,最怕的就是回家乡去。我们到怒江来,就是要把公路修通,看着汽车开到贡山或者说是独龙江。不实现这个目的,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但是,没有过多久,上级就要求一部分民工撒回内地。公路工程指挥部决定把一些老弱病残者送到家乡去,这样更有利于公路工程的建设。所有的民工都不想走,不管是生病的还是健康的,都想留在怒江,怒江里装着他们每个人的一个幻想。妻子属于送回家乡的人员之一,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实。我和张家贵本来也是属于送回内地的人员,只因我们工作积极,加之我们俩都是死里逃生的人,留在怒江可以看一下伤后的病情,连队怕我们回到内地后病了找不到依靠。

  妻子听说要被送回家乡去,她到工棚里来找到了我。妻子来找我,民工们都当作是看西洋镜。到怒江一年多,他们从来都没有看到我和妻子在一起过。这天,妻子外面穿着一件兰色的大面襟衣服,里面却穿上了我们结婚那天穿的红棉衣。那件大红的棉衣虽然只露出了领子和下摆,但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看到妻子,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是妻子先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要回家乡去了,她要我带她去贡山城一趟。妻子的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到怒江快一年,她还没有到过贡山城,如果这次不去,只怕是一辈子也去不了了,这将会成为一个永久的遗憾。所以,我不敢拒绝妻子。

  这一天,我们从工地出发,准备到贡山城里去。江东还在施工,经常放炮,所以,我和妻子从一根溜索上滑到江的西边,一直都从江西走。走在路上,我们一起逛了江西所有的购销店,那些商店都坐落在桃树丛中,静静地坐着一个售货员。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小路上红色的桃花纷纷扬扬。我和妻子一直默默地走着,到现在为止,我都想不明白,两个人走了那么长的路,我都想不起来亲热她一下。在怒江才两年,我们为什么就变得没有一点“夫妻”的感觉。

  这天晚上,我和妻子住在贡山县城的招待所里。招待所是一所两层楼房,房间不多,但管理正规。我和妻子没有任何证明,值班的女孩听说我们是修公路的民工,便让我们住了下来。这个值班的女孩不允许我和妻子住在一个房间。后来我们才知道,招待所里还住着一个公路指挥部的领导,是指挥部的冯副指挥长。冯副指挥长老了,披着一件草绿色的军用棉衣,一看就是转业军人,说起话来,一口假牙不停地晃动。冯副指挥长知道我们是夫妻,向我们问长问短。我记得,冯副指挥长曾问我们,到怒江一年了,新婚夫妻,怎么不怀孩子。我不好意思回答。妻子比划着说,她怕怀孕,如果怀上了孩子,就会影响怒江修公路。冯副指挥长听了沉默了好大一会。

  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走遍了整个贡山城,我们在几个大大小小的商店里流连。其实,商店不多,货物也不多。县城最大的百货公司里,我们向一个女售货员说要买三个绸缎被面。售货员听了吃了一惊,她说,你们买这么多,我的柜台上就没有货了。看我们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便去请示领导,说我们买被面回内地去这是“物质倒流”,经过十天山路才背到贡山来的东西,又被我们带了回去,她有点不忍心。于是,几个商店的领导开会商量了好久,然后才咬咬牙说,卖!过不了多久就要通车了,那时候,物质就不会缺了!于是,我和妻子就买到了三块大红的被面,下午就赶着回连队。

  第二天,撤退的民工就要出发了。那天晚上,我和妻子晚上十二点钟才回到连队。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我们班长也在撒退的民工之列。这让人想不到,班长更想不通。知道消息,我和张家贵都去和连长说情,说班长那么好的身体,最好让他留在怒江,把公路修通再回去。连长对我和张家贵说,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班长的婚姻是个老大难,留长了,以后麻烦事还多,所以,要让他先回家乡去找一个媳妇。我和张家贵就再也不好说什么。

  上车的时候,班长气得直哭,他和所有从怒江撤退回家乡的人一起大声痛哭,我从来没有见过班长一个大男人哭得那样伤心。这一天,民工们的哭声盖过了怒江的水声……


  一部份民工撤退回乡,连队的民工更精干了。原来,我以为在我们连队蹲点的老营长也会撤回县里去,然而他没有走。一年多没有回家,妻子年轻,儿女还小,老营长对谁也不说这些事。我常常看到老营长精神焕发,迈着“外八字”来回在工地上。他依然爱说“作风”两个字。老营长是山东口音,他还是爱说作风:民工就是民兵,民兵就是军队,军队嘛,就得讲究作风。

  连队的民工更精干了,老营长也似乎年轻了许多。连队开会,郭连长要老式营长先说两句。老营长文化不高,说得也不多。老营长说话,先背几句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他说,修公路也是打仗!

  民工们听了老营长的话,士气便增加了。

  郭连长不太爱说年底通贡山的话了,他似乎知道,公路通贡山还要许多的努力。郭连长相信自己连队能通贡山,他说,别的连队通不了贡山,我们先通,我们把自己的路段先打通了,向毛主席献礼!

  郭连长要求各个班排加紧施工,先把自己连队的公路贯通。当时,我们连队有的地段也通不了,郭连长就要我们加班加点突击,象征性通车也行。公路不通贡山,郭连长感觉自己脸上无光。公路工地上,真是热火朝天。

  然而,就在民工们突击施工的时候,艳丽牺牲了!

  艳丽是随一辆手推车、一车沙土滚进了怒江的。在铁姑娘班里,艳丽一直掌握手推车推土。铁姑娘班里,艳丽对手推车熟悉,最热爱,铁姑娘们都信任她,相信她不会把手推车推到怒江里去。手推车是她们完成任务的保证。那一天,艳丽把一车沙土推到公路边的时候,一块挡车轮的石块松动了,手推车往路下移动。这时候,如果艳丽把手松了,车子下江了,艳丽不会有事。但是,艳丽想挽回手推车。艳丽知道,手推车是连队施工的重要工具,掌握好保护好手推车,是铁姑娘班对她的信任。就在手推车往江里移的时候,艳丽双手死死地拉住车,不让车往江里掉。然而,车里的泥土太重,车轮一点点往下移,越往下移,艳丽越发拉不住了。艳丽从头至尾没有松开手的意思,最后,连人带车滚进了滔滔怒江……

  铁姑娘班的姑娘惊叫起来,她们往江里跑的同时,大声高呼,有人下江了!艳丽下江了!

  工地上的民工应声往江里看,只看到一辆手推车在水里漂,同时,他们看到艳丽的一只手,那只手在水中摇动……大家往江里赶,到了江边,什么也看不到了。

  艳丽下江后,老工人发现得比较晚,但跑在最前面的却是他。老工人看到艳丽消失在波涛中的时候,他勇敢地往水里窜,试图救起艳丽。这时,郭连长也赶到了。郭连长拉住了老工人,郭连长说,你不要命了!怒江的流水,打着旋涡,旋涡能吃人,下去多少人,都不可能出得来!

  其实,郭连长也傻了眼,没有了主意。这时候,老营长赶到江边,表情严肃,像指挥打仗,高声叫到:郭连长!你带一个排跑步往江下赶,沿江寻找木艳丽!其他的同志,就近寻找!

  安排好搜寻人员,老营长也在江边无声地探寻着。他的步履十分沉重。

  我好像没有了知觉,欲哭无声,撕心裂肺的疼。双脚站在江水里,江水冰凉,我全身麻木,大脑也麻木了。我睁开眼,铁姑娘班的姑娘在江边哭着,呼喊着艳丽的名字。整个怒江边,哭得最伤心的是老工人,他站在江边失声痛哭,嘴里喊着:艳丽!艳丽啊!眼泪鼻涕流在了脸上。老工人的眼睛红了,一脸的泪水和鼻涕来不及去揩它。

  老工人相信艳丽喜欢他,他的手里,有艳丽的信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怒江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我们没有找到艳丽的尸体。


  艳丽牺牲了,公路施工照样进行。张家贵为艳丽编的信件,再也没有人提起它,谁都不会提到这件伤心事。艳丽牺牲后,郭连长一直心事重重,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我心里知道郭连长在想什么,什么都没有说的可能。郭连长还是振作精神,带领民工加紧施工,只是,年底通贡山的口号,没有从前理直气壮。同时,郭连长的事情多了起来,艳丽牺牲了,他要到上级反映,把艳丽定为烈士。艳丽是民兵,施工的公路是国防公路,艳丽定为烈士,郭连长认为是理所当然。然而,如果没有人为艳丽申报,这事搞不好就凉了。郭连长指挥施工的同时,往营部跑,往团部跑,上报材料好几份,理由充分,事实详尽,郭连长的愿望,是一定要把艳丽定为烈士。郭连长说,艳丽的尸体找到更好,找不到,也要埋在怒江烈士陵园。艳丽没死的时候,郭连长爱她,艳丽死了,郭连长要为她实实在在地做事。

  郭连长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感觉连队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都感觉到,连队开会时指导员说话的时候多了。原来不知底细,后来才知道,全国都开始整党建党。指导员是老党员,政治性很强,开会的时候,拿一本红宝书,先念好些毛主席语录。晚上开会是在一个大草棚子里,棚子里点一盏马灯,灯光很暗。指导员戴一幅近视眼镜,念了毛主席语录然后讲国际国内形势。他说,形势一片大好,下半年比上半年好,今年比去年好……然后再讲整党建党。

  在怒江公路上,整党整不出太多的问题,新成立的单位,到怒江的时候便进行过政审,而且,许多个人问题,都被怒江公路淡化了。只是到了后面的“建党”的时候,连队出现了竞争。我们连队只发展一名新党员,连队里,一般民工不可能入党,只是郭连长和唐副连长写了入党申请。唐副连长个子矮小,走路快步如风,整天笑眯眯的。他在连队里主要抓后勤,不喜欢抛头露面,很不得罪人,人缘好,群众评议的时候,得票比郭连长高。郭连长主管施工,为了进度,为了年底通贡山,当然得罪人。知道这个情况,郭连长十分着急,认为要在“建党”中出麻烦。郭连长说,公路年底要通贡山,施工不抓不行。但是,入党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连队的建党工作开始出现麻烦,指导员进退两难。连队的两个入党对象,批准谁入党,他心里都矛盾。郭连长一直闷闷不乐,好在艳丽的烈士批准了,他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郭连长开始向老营长反映自己的想法,他说,文化大革命这么长时间才碰到整党建党,我不想失去这次向党组织靠拢的机会。

  老营长皱了皱眉头,说,我们连队建党中出现的问题,我心里是明镜一样的。便不说话了。老营长也没有把握帮上郭连长的忙,说:入不了党,也要把这条公路打通了!

  郭连长像是在战场上接受任务,坚定地说:老营长放心!

  老营长默默地离开了郭连长。

  第二天,老营长建议指导员开连队支部大会。支部会上,老营长突然讲起了当兵打仗的事,他说,我们过去连队吸收新党员,提倡的是火线入党。现在,我们连队是在修国防公路,民工又是民兵,也是火线,我想,这次吸收新党员,大家也要看他们在这个特殊的“火线”上的表现。

  会场安静起来。老营长像是自言自语:我们是民兵,民兵也是兵,如果看火线上的表现,以后谁为我们去打仗!

  指导员也没有话说了,他抓着头皮。指导员想出了个办法,建议老营长向上级反映,根据连队的实际情况,多要了一个纳新名额。费了好多周折,纳新党员的名额多要了一个,才把这事情摆平了。

  郭连长入党后,老营长动员郭连长回家。郭连长吃了一惊,说,老营长,我什么工作没有做好,要我走?!老营长说,不是偏要你走,是客观条件你不能留了。第一,男大当婚,第二,按公路上目前的情况,要把你们转成正式工人的前景不大,这对你的前途不利,你回家吧,找工作,工农兵上大学都有机会。

  郭连长眼睛湿了,一时没有话说。老营长说,连队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家里没有太多的牵挂,我可代替连长职务。

  郭连长再也忍不住了,说,老营长,我不走!年底通贡山,是我提出来的,我知道年底通贡山是不可能了,但我还是要等到汽车开到贡山城,这辈子才能安生。

  老营长和郭连长站在怒江边上,谁也说服不了谁。老营长看着高黎贡山沉默不语。

  郭连长说,老营长,我的事你不必担心,只是请你协调,让张家贵去昆明,把假眼睛给安了。

  老营长点头同意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木祥 于 2009-10-23 10:37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10-23 10:37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功底好,素材也很丰富,但语言不是小说语言,有点散文化。叙述多了,人物的内心、语言等描写少了。重要人物是连长的话,其他人物笔墨可少用。
问好木祥朋友!
3#
发表于 2009-10-23 20:57 | 只看该作者
好文笔,学习了。
4#
发表于 2009-10-24 17:3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0-23 10:37 发表
语言功底好,素材也很丰富,但语言不是小说语言,有点散文化。叙述多了,人物的内心、语言等描写少了。重要人物是连长的话,其他人物笔墨可少用。
问好木祥朋友!



附议。小说就该写成小说,散文跟小说有区别的。
再努力!
5#
发表于 2009-10-27 08:02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县有独龙族,女人在脸上刺画,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习俗。
6#
发表于 2009-10-27 10:02 | 只看该作者
建议作者修改一下,发散文版。
7#
发表于 2009-10-31 16:38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先顶
再慢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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