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

大雪飞扬

　                                           悲歌
　　
　　老梁在父亲被押去以后就一直乌着脸，一张脸就像泡过水的牛皮纸，二十多年再也没有舒展开来。那时老梁才八岁，还是个孩子。父亲被五花大绑着。母亲拉着老梁和妹妹追到了村口。从未掉过一点眼泪的父亲眼角浸出了泪花，看着还矮小的老梁和妹妹哽咽着说：“孩子，回去吧，爸爸过一段时间会回来的！”老梁和母亲、妹妹站在村口，看着父亲远去。回了家，母亲发现老梁不会笑了。
　　
　　母亲被拉去批斗的时候，老梁从不去现场。拉着妹妹背着个框子去山里挖野菜，挖好了，就坐在地头发呆。批斗完了，母亲回到家里，发现老梁和妹妹已经做好了饭，捂在锅里等母亲。母亲见孩子可怜，还没有吃饭，先抱了孩子哭一会儿。全家人就咽着眼泪吃饭。有时高兴了，母亲让老梁笑一个，老梁做出很努力的样子，但怎么都笑不出来。母亲的眼泪就出来了：“这孩子怎么就不会笑了呢？”
　　
　　老梁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母亲很担心。但老梁总是没有事情。上村学了，免费的村学，同龄的孩子都背着书包进了学。母亲给老梁做好了书包，老梁却怎么也不肯去。母亲跪在了老梁的面前，老梁才去了。老梁上学总迟到早退。早上起来要给猪喂食，下午还没放学，偷偷地溜出来，背个筐去山里挖野菜。老师认为老梁不是块读书的料，但每次考试总让老师大跌眼镜。不啃不响的老梁回回居然是第一名。老师想不通，说这样一个学生，居然每次都考第一名。但后来想通了，说：“老虎不养狼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老梁的父亲其实在这一带就是个人物，只是走错了路，如果走对了路，那可是一条好汉。虽然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发红领巾时，总没有老梁的份。老梁看着同伴们都带上了红领巾，唯独没有自己的份。就再也不去学校了。母亲哭、跪都不起作用。老梁虽不爱说话，但绝对是个倔头，一般人不敢招惹。几个小朋友一块儿玩，一个说骂老梁的妹妹是地主的狗崽子，被老梁一头撞过去，撞断了鼻梁。
　　
　　老梁很快就成了队里的一个好劳力。割麦子，老梁的镰刀飞舞着，身后就有一大排倒下的麦捆，老梁一个顶两个人；背粪，别人偷懒，能背七十几，偏偏背六十斤，老梁不，每次背篼里总是装得满满的；扬场，老梁一个人足足站两个人的宽度，扬过去的麦子又多又清晰。老梁干活不声不响，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好像跟什么人使气似的。但有一样活，老梁不能干，这就是耕地。第一次耕地，老梁一个早上就耕了一垧地。队长美滋滋的，觉得老梁干什么都行。但到了饲养圈里，队长却再也笑不起来。老梁耕地的那两头驴子身上有着厚厚的鞭痕，有的地方还被打出了血迹来。队长心疼，骂老梁：“老梁，你还不如一头驴。你会不会使唤牲口?”第二次、第三次依旧，队长就不敢再让老梁去耕地了，再让老梁去耕地，队里的这些牲口都得剥了皮了。人们都说：“你别看老梁不说话，可他心里装着毒呢！如果社会允许，老梁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他老子第二。”
　　
　　到了找媳妇的年龄，老梁还是光棍一条，这可急坏了老梁的母亲。想想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说好了一门亲事，是距我们靠山村很远的一个地方的一户人家的女儿。不过人家提出了一个条件，要和老梁的妹妹去换。那绝对不是一个好地方，干旱年份吃水都要到七八里远的山下去挑。老梁的妹妹当然不愿意到那么差的地方去。但看着可怜的哥哥和母亲，妹妹还是含着泪答应了这门亲事。成亲的那天，老梁家不像是过喜事，倒像是过丧事，全家人团在一起哭个不停。
　　
　　老梁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是在八零年以后。那时土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老梁家庭那顶地主的帽子也被摘掉了。老梁给自己家买了一个大喇叭拴在了院子旁边那棵高高的白杨树上。以前，村子里也有喇叭，不过那喇叭拴在大队书记家的院子里。现在，老梁给自己也买了一个。分开了，大队书记没有以前风光了，那喇叭就不常响起。倒是老梁家的那个喇叭，早上、中午、晚上都响得很准时。大家发现从来没有笑过的老梁脸上居然有了笑容。有人就骂老梁：“你那驴脸几十年没有拉展过，原来是装了几十年啊！”敢骂老梁的人，都是和老李梁有很深交情的人。老梁笑笑说：“不知为什么，我以前也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啊！现在谁知道，不刻意去笑，脸皮却能拉开了！”
　　
　　大家发现老梁会爱惜牲口了。分牲口的时候，大家都断言，哪头牲口分给老梁就分给了阎王爷了，要让老梁爱惜牲口那比让骡子生出驹子还难。老梁家分到的是两匹老叫驴，瘦得骨头连着筋，牵着两头驴子回家的时候牲口似乎都有点恐惧，撅着屁股不肯往前走。有人笑着说：“老梁，这两头驴子我看你不要给家里牵了，不如趁早剥了皮，分了肉，咱们大家吃了，你那驴脾气迟早有这一天！”但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老梁家的那两头驴子，不但没有受到的虐待，反而在两个月后却长得膘肥体壮。耕地的时候，老梁也体贴驴子，不会一个早上耕一埫地了，驴屁股上也没有了鞭痕。
　　
　　老梁和村子里人的关系也和谐了起来。别人家有什么忙老梁总会去帮，老梁家有了什么紧急事，村里人也赶去当帮手。村里人闲了的时候，蹲在村口的阳光里说闲话，为不着边际的事争得面红耳赤。老梁也会在闲了的时候，和大家一起晒太阳，也会为什么事争得没有天日。
　　
　　老梁也疼爱自己的妹妹。自己家日子过得宽裕了，妹妹家还粮食不够吃，老梁总是毫不吝惜的拿出一部分添补妹妹。过年了，杀了肥猪，总忘不了给妹妹分一条大腿。妹妹家的牲口生病了，老梁会牵着自己的牲口去给妹妹耕地。妹妹家建房子，老梁住在妹妹家，房子建好了，才回家。
　　
　　老梁有三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是女儿。两个儿子是老梁家以后的顶梁柱，老梁爱是当然的，但老梁对女儿的爱似乎超过了对两个儿子的爱。老梁打骂教训孩子一直针对的是两个儿子，女儿从来没有挨过老李的一句骂。后来家里的活计紧张了，老梁让两个儿子停了学，给自己当帮手。但处在中间的女儿却一直在上学。这和村里许多人不一样。儿子是家庭的希望，女儿迟早要嫁出去，永远是别人的人，所以大家习惯的是让女儿停了学给大人帮忙，供儿子上学。但老梁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家问老梁，老梁说：“两个儿子一考一个五六十分，一看那成绩就不是读书的料；女儿一考总是八九十分，我何必学你们，让能读书的停学，不能读书的反而上学呢！”
　　
　　老梁的女儿秀秀不但学习成绩好，性格温顺，而且个头苗条，两个脸蛋也生的嫩嫩的，尤其那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惹人爱。在我们穷山沟里，难得有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在秀秀很小的时候，就有人笑着和老梁开玩，要和老梁当亲家。在秀秀逐渐长大以后，村子里有一些男孩子缠着老梁叫“姨夫”。我们那里人把岳父叫姨夫，叫姨夫，言下之意，就是把你家的秀秀嫁给我。虽然大家都这样开玩笑，但谁也不敢求人托媒，因为秀秀实在长得太漂亮了，学习也太好了，大家预计秀秀长大以后至少要嫁一个城里人，趁早占了亲事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老梁后来的一个决定还是让村里人跌破了眼镜。老梁居然让正在上学的秀秀停了学，嫁给自己妹妹的儿子。
　　
　　妹妹那个村庄本来就是个穷地方，改革开放后，许多地方都修通了道路，但那个地方还是那样的羊肠小道，三轮车都不能开上去。再加上干旱年份增加，吃水更为艰难。那儿的女孩子纷纷嫁到山下来，山下的女孩子绝对没有嫁到那儿去的。老梁的妹妹嫁到那地方以后吃了半辈子的苦，但更让她苦得是，儿子个头都超过自己的丈夫了，却还瞅不上一个媳妇。
　　
　　老梁的妹妹回了娘家总是眼泪汪汪的，这让老梁觉得很不是滋味。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妹妹。要不是当初给自己换媳妇，也许妹妹就不会有这些苦楚了。老梁有几次想说：“就把秀秀嫁过去吧！”但他不忍心说，他知道女儿嫁过去也会受妹妹所承受的所有的苦难，何况他也知道，妹妹太疼爱孩子了，给孩子惯出了许多毛病，他喜欢妹妹，但看不惯妹妹家的那个儿子。
　　
　　但后来当妹妹又一次在老梁面前哭了以后，老梁狠狠心，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妹妹就朝着哥哥磕了两个头。
　　
　　秀秀当然不答应，老梁说服女儿用了好长时间。秀秀是个乖巧的女孩子，心里装着许多美好的梦。但看着父亲难受的样子还是答应了。秀秀出嫁的那天老梁坐在门槛上哭得好不伤心。
　　
　　秀秀嫁出去以后，老梁的心也仿佛嫁到了那个大山里。过一段时间，老梁就要去山里看看女儿。逢年过节，也会让儿子把女儿接过来，在家里住几天。老梁总觉得女儿闷闷不乐的，就问，是你姑姑对你不好吗？女儿摇摇头。老梁问是卡兵不好吗？卡兵是秀秀的女婿，女儿不说话。
　　
　　女儿生了孩子以后，老梁干脆把女儿的孩子接到了自己家里。闲了的时候就肩了外孙子到小商店买东西，到村口晒太阳，自己的两个亲孙子倒放在了心的外面。村里人都说：“这个老梁啊！”自己的两个儿媳妇见老梁这个样子，心上也不乐意。
　　
　　但后来还是发生了很大的事情。那是在妹妹去世一年多以后。有一天老梁正在地里干活，无来由得心里慌张起来，没心思干活了。正闷着头往家里走。突然一个人跑上来说：“秀秀喝了毒药了！”老梁不相信，当他跑到那个山里的时候，发现女儿满脸铁青的躺在地上，老梁扑在了女儿身上昏死过去了。
　　
　　周围的人好不容易弄醒了老梁。清醒过来的老梁叫过女婿：“说说，秀秀是怎么喝的毒药？”女婿哽咽着说：“我在换换家里打牌，秀秀让我去挑水，我答应了。但打着打着就忘了，回家的时候，就发现秀秀……”大家看老梁清醒过来了以，就纷纷去收拾尸体，安排丧事。没想到老梁却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个斧头，朝女婿砸去。
　　
　　老梁被拉出村口走向警车的时候，一直没有眼泪。妻子领着孙子和外孙子扑过来，老梁眼角的泪花泡了出来，颤抖着手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孩子，回去吧，爷爷过一段时间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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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大雪飞扬 于 2011-1-3 21:56 编辑 ]

邱天

再现那些年代的那些事，不错的小说。

山野农夫

初读了一遍，后部分语言很美。先提请大家看看。问好作者。

邱天

提请大家看看。

刘满园

是啊，一篇不错的小说。问好作者，祝福新年！

刘丽君

我来阅读了，今天读了很多都是有农村生活的文字；感受你们的生活非常现实。体验你们的文字乐趣！

刘满园

提读。

大雪飞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1-3 21:42 发表
再现那些年代的那些事，不错的小说。

问好邱班。谈谈你的指导意见吧

大雪飞扬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1-3 21:46 发表
初读了一遍，后部分语言很美。先提请大家看看。问好作者。

惭愧，本来只想粘一个别人的版权申明，没想到连人家的文章也粘来了。谢谢农夫版主善意的提醒

大雪飞扬

原帖由 刘丽君 于 2011-1-4 17:38 发表
我来阅读了，今天读了很多都是有农村生活的文字；感受你们的生活非常现实。体验你们的文字乐趣！

谢谢刘丽君，新年好

大雪飞扬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1-5 10:11 发表
提读。

谢谢满园版主不断地提读。最近家里有事，撇下文章没有学习大家的文章，实在惭愧！

暴雨迎风

小说文笔娴熟，故事完整，生活气息浓郁，时代感强。支持！

天下为公

情节紧凑，语言活跃，人物个性鲜明。
可读性强

袅袅

真是一曲人间悲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