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在诗里写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可我说的江南不是水乡江南,是个人。也许他真的到了江南,或者到过江南,但现在没了音讯,去了哪里,根本没人知道。
江南戴一副比瓶子底还要厚的大眼镜,压得鼻子都变了形,师从一位不世老中医学医数载,后回村开了一爿小药铺,开始了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行医生涯。
尽管江南戴上了瓶子底,眼力仍不及常人一半。因为眼力不济,他老大不小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从没真正见过女人的身子。被他诊过病的人、到他的江南药铺里玩的人、亲戚朋友都替他着急,尤其是看着他长大的哥嫂更急得站不住脚,哥哥不好意思到处求人,他嫂子就为他的婚事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给他张罗着找媳妇。
不知道他嫂子从哪里打听到我姥姥村里有个老姑娘,竟提了糖块到我家来求我娘给他去提一提。娘再三推辞,始终还是被磨得没了脾气,答应了下来。江南他嫂子走后,我问娘为什么不帮不帮他呢,娘说就他那眼说下黄天表来也没用。
江南的眼睛的确近视得要命,天儿不好就看不清钱上的面值,找错钱的事也常有发生,我就曾经在他那里占过便宜。
那天,娘给我五块钱去买药,抓完药,我眼巴巴地盯着江南给找钱。他先拿了一张五块的,又找了四张一块的,还煞有介事地点了又点,才递到我手里,跟我说:“好好拿着,别弄丢了!你爸这一病,家里更难了。”我接过他手里的钱,立马装进口袋,攥得紧紧的,提了药就走,生怕江南省悟过来再要回去。
其时,爸生了一场怪病,浑身上下一块块泛红,红过之后就变白,白得瘆人,仿佛要变成一个透明人,我们为此没少跑道。一听说哪里能治那种病,准上门让人给经经眼,看过之后,拿了不少药。钱没少花,药没少吃,可爸还是落了个花脸,天天穿长长的衣服捂得严严实实。有时,在别处开了方子先少拿一两服,吃完了就去江南那儿抓,他的药总比别人的便宜,能省一毛是一毛。
回到家,我喜上眉梢地把九块钱交到娘手中时,娘吃了一惊,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洋洋得意地跟娘说是瞎江南没看清楚,把五块钱看成十块的了,多找了五块,娘把四块零钱留下,把那张五块的又交给我,让我给江南送回去。
一路上,我一直琢磨五块钱买好吃的得买多少啊,况且我还没个像样的铅笔盒呢,要是拿去买个铅笔盒肯定跟涛涛他爸爸从城里给他买回来的那个差不多了吧,而且还可以用来交学费呢。我越想手攥得越紧,生怕钱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走。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江南药铺门口,手攥得更紧了,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把那五块钱都洇湿了。我停在药铺门口,门向我敞开着,像一张贪婪的嘴,将要把我吞下去,连手里的五块钱都要嚼碎,吓得我一激灵,不由得腿肚子要抽起筋来。
“咦,你不是刚走了吗?这么快又回来了呢?忘了什么事儿吗?”江南竖起食指向上顶顶架在鼻子上的瓶子底说。
我机械地抬起手臂,张开手,把皱巴巴的五块钱举到他的面前,倔倔地说:“给,你多找的钱。”
江南没有接,他拉开抽屉翻找里边的钱,点了又点,又推好抽屉,说:“你搞错了,我的钱有账,进一分出一分都有数,这钱指定不是我的,你快拿回去给你娘吧。”
听江南这样说,我仿佛获了大赦,攥了钱就往外跑。跑到家门口,我又犹豫起来,跟娘怎么交代呢?娘要知道我没把钱还给江南,肯定又要让我送一趟,闹不好可能还会亲自跑一趟,我干脆把那张五块钱叠了叠塞到了鞋垫底下,才假装轻松的进了家门。
娘见我回来,果真问我还没还给江南,我佯装轻松地说还了,娘没再追问。后来,不知是眼神真不好使,还是有心,江南又找错过我好多回钱,不多,一毛,两毛,五毛,我都偷偷买了用的,再不敢跟娘提起。不过,那五块我一直没敢花,我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至于是哪一本我忘了,后来找过多少回也没有找到,这成了我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只想找到把它真正还给江南,跟他说明白事情的原委,可江南却走了,再也没回来。
江南的离开跟女人有关系。江南虽然眼不好使,心眼却不赖,医术也颇为高超,药也便宜,村里人觉得实惠,大都愿意到他那里瞧病,其中不乏大姑娘小媳妇。
那天晚上,药铺里不像往常那么多人,人们散了之后只剩江南一个人拾掇着各种中西药。正忙活着,“吱吜”推门进来一个人。江南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回过头来看。进来的是村西头铁蛋家里的,她是全村出了名的美人,脸蛋生得漂亮,腰身也好看,据听过她新房的后生们说她叫得忒销魂,只是命不济,过门时间不长,铁蛋去东北当伐木工人,被树砸到底下,就没出来。铁蛋死后不久,家里就翻了天。村里的民兵连长整天游手好闲,见铁蛋留下个俏媳妇儿闲着也是闲着,就打起了歪主意,有事没事就往铁蛋屋里钻。村里人看见了,免不了说三道四。三人成虎,不管真假,过着过着,铁蛋家里的就跟民兵连长有了一腿。不过,人们每次看到民兵连长从铁蛋屋出来就没囫囵过,不是脸上被挠了,就是衣服扯了口子,有一次,耳朵呼呼冒着血仓皇地跑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江南的药铺本就是个天然广播站,他也没少听这个女人的传闻。见是她,江南叫她坐下,问她瞧什么病。她说浑身不舒服。江南就叫她伸出手来,给她把脉。把完脉,她问:“是有了吗?”江南一愣,摇摇头,递给她一支体温表叫她夹了试体温。她“唉唉”直叹气,慢吞吞地接过体温表,迟疑了一下,忽然像下了什么决定似地,忽啦一下敞开了怀,里边啥都没穿,胸前的两坨肉就在江南眼前晃啊晃。她拿起体温表看了看,跟江南说:“江南哥,这玩意儿怎么用,我没生过病,不知道怎么夹,你帮帮我呗!”
江南虽看不真切,但他也模模糊糊看了个八九不离十,红着脸不敢朝她看,扭捏地说:“把亮的那头夹在胳肢窝下就行了。”
铁蛋家拿起体温表把玻璃头往胳肢窝下一夹,站起来往江南面前凑凑,说:“是这样吗?”
这下江南看真切了,雪白的乳峰,粉红的乳晕,挺翅的乳头抵在他的眼前。想过无数次却从没见到的女人胴体猛然间这样切近,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呼吸异常急促。他闭上眼,不敢再看。深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看着眼前旖旎的风光,吞吞吐吐地说:“错......错了!倒个头!”
铁蛋家把体温表倒了个头又夹上,坐回去,把上衣襟对了对,盖好胸脯,乖乖地坐下等时间。
她不说话,江南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铁蛋家的,想要个孩子了?”
她撩眼皮看了看江南,点点头“嗯”了一声,又羞赧地低下头。
江南说:“唉,你这个命不好,铁蛋没能给你种上就走了,真是遗憾!”
她头垂得很低,没有说话,肩膀开始一耸一耸的。
江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安慰她说:“不过也没关系,你还年轻,身体也挺棒,再往前迈一步吧。到点了,拿出表来吧!”
她往怀里摸索一下,拿出体温表,递给江南。江南举起来看了看,说:“发烧!烧得不轻,38度多点,你不觉得冷吗?”
江南不说,她还不觉得冷,江南一说,她居然打了个激灵,浑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哆嗦着说:“冷!浑身紧巴巴的!”
江南说:“打一针吧,先退了烧,明天再看情况。”她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南就转身从药品架上拿下药来,找出一个注射器,一边吸着药,一边对铁蛋家说:“你脱了裤子趴炕上吧!”
铁蛋家站起身,窸窸窣窣地折腾一番,没了动静。
江南吸好药,举起注射器朝天推了一下,把空气排净,抓起一块用酒精泡着的药棉,从桌子后走了出来,朝铁蛋家走过去说:“转过来!别胆小,一下就好了。”
铁蛋家听话地转过身来。
江南端着针,低头去给她打针。他凑近一看,低呼一声“娘哎”,嘴里又叨叨些什么就听不清了,转身肃立不动。
铁蛋家闭着眼等了一会,见江南没了动静,就睁开眼看个究竟,见江南凝立不动,就红着脸问:“江南哥,怎么还不打啊?”
江南用食指往上顶顶瓶子底,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发颤:“你怎么转过身来呢?真是的,真是的!”
“不是你叫我转过身来吗?”她说。
“我是叫你趴着,谁知道......真是的!”江南一紧张就有点结巴。
“我开始是趴着了,可你后来又叫我转过身来,我就转过来了。”她无辜地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江南一低头间看光了她春光泄露的模样,鼻子尖差点碰到最隐秘的部位。他从没见过,乍见之下,竟弄得手足无措。
“看都看完了,快来打吧!”铁蛋家的也没力气跟江南争辩,催着他赶紧打针。
江南这才转过身,说:“你再趴过去!”
铁蛋家的又转了一个身,把雪白的屁股兑给了江南。
江南看得浮想联翩,想想刚才匆忙之间看到的春光,他的手还在哆嗦,拿着棉球在铁蛋家的屁股上擦擦抹抹,不敢下针。
“江南哥,又怎么了?快打啊!”铁蛋家的又催促他说。
“好嘞!”江南选好了注射部位,努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扎了下去。
扎完针,铁蛋家的也不忙着提裤子,突然开口说:“江南哥,求你个事呗!”
江南随口说:“你说说,能帮我一定帮!”
“你看看,现在我全身上下你都看遍了,求求你给我个孩子呗。”铁蛋家的头垂得低低的,声音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
“啊?啊!这事......我可帮不了,我的医术达不到。”江南喏喏地说。
“用不着医术,你人在这就行!”
“不!那更不行!”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不能试!”
“求你了!你试试,就是在帮我,你听我说,其实我知道人们都传我跟民兵连长撕扯不清,他个老王八蛋确实找了我多少回,想占我便宜,我都没答应。有一回差点就让他得了手,幸亏我咬住他耳朵不放,才保全了自己。你就宁愿眼巴巴看着我被他个老王八蛋糟蹋?”她咬牙切齿地说完,眼泪汪汪地盯着江南。
江南犹豫了一下,看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还是软塌塌地说:“还是不行!真不行!”
“行!准行!我求你了江南哥,你就帮帮我,救救我吧!”她咕咚一声抱着江南的大腿跪着求他。
那晚,江南药铺门插得早,里面传出从来没有过的呢喃声。半夜时分,门又开了,一个人影从他药铺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确定没人后,才长了身子出来,东拐西拐进了铁蛋家。
另一个隐匿在村头阴影处的黑影,一直在等着铁蛋家的,见她朝家走,他蹿出来快速跟了上去。只可惜铁蛋家的手太快,进了门就用门柱子顶上了门,根本没给他进门的机会。任他怎么推,她死活不开。
“我都看到了,你不开,我就给你喊得全村人都知道喽。”民兵连长恶狠狠地威胁她说。
“你喊!你喊去!你要再不走,我现在就喊得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铁蛋家的靠着门丝毫不让地说。
“好!你有种!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早晚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民兵连长心有不甘地转头走了。
第二天,铁蛋家的烧退了。她又连续吃了几顿江南给她拿的药,就好利索了。
再往后,她又像往常一样,没事从不在江南药铺出现。
一个多月一晃就过去了,她感觉恶心,老想吐,吃啥也没胃口。她找江南给她号了号脉,江南脸色通红,低声说:“有了!”
她临走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提着嗓门跟江南说:“我有了,你脸红个屁啊,跟你连个屁的关系都没有!”
江南想起那一晚的温存,本是含情脉脉的。听她这样一说,他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一直浇到了脚底,木然地看着她扭动着腰肢轻轻巧巧地走了。
“骚娘儿们!指不定是谁的野种呢。”在药铺里待着的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议论纷纷。
“别说得那么难听!”江南强忍着内心的痛苦替她辩解。
“你不会跟她也有一脚吧?”众人听江南这么说,把矛头都指向了他。
“没……没,怎么可能?”江南的脸变成了一块红绸子,耳朵根都红透了。
“哈哈哈……你倒是想!还脸红了,哦!”人们见江南抓耳挠腮的样子哄堂大笑。
“嘿嘿,嘿嘿……”江南也陪着笑,不敢再提。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铁蛋家的在自己屋里捅死了民兵连长。
人们都知道民兵连长经常钻她的屋子,也都认为她的身子早被民兵连长占了,至于真假谁也说不清楚,因为谁也没有亲眼见着过。江南曾为此替她辩解,让人们别道听途说,又引发了众人对他的攻击,他赶紧住了嘴,但他心里清明得很。
民兵连长不断地骚扰铁蛋家的,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跟他周旋。她怀上孩子将近三个月的一个大白天,民兵连长又钻了她的屋子。工夫不大,屋里就打起来了,一阵折腾过后,铁蛋家的手里提着把剪子,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嘴里絮絮叨叨:“他要强暴我,他要强暴我……”
公安来了,把铁蛋家的带走了。铁蛋家的从江南身边经过时抬起头,他那会正盯着她的肚子瞅,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顿了一下,看了江南一眼,只一眼。那一瞬间她的眼里是含笑的。
那一抹笑只有江南捕捉到了,谁也没有感觉出来。人们都沉浸在愤怒当中,都想看看这个骚女人落个什么下场。
江南本想扬起嘴角对她笑一下,但没来得及,她就被警察推着带走了,他感觉从没有过的心痛,怏怏地转身回了他的药铺。
秋天的时候,举行了公审。铁蛋家的奇迹般地没被判死刑,因为她肚子里有孩子了,听说女人怀了孕是不能判死刑的。
江南笑了,他终于明白那晚她知道没怀孕后为什么非要让他睡了她,原来她早有打算了,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里的。他一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放松了的心马上又揪紧了,虽然她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说孩子跟他屁关系都没有,但他宁愿跟他有关系。
一个消息迅速在村里蔓延,村里像被投了一枚原子弹,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被波及。那个消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六个字:孩子是江南的。
江南药铺炸了锅。
“那孩子真是你的?”哥哥问。
“是我的!”江南说。
“啪!”江南挨了一个大嘴巴,眼镜被打飞了,脸上立马出现五个鲜明的指印。“你浑啊!”哥哥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哥,我真是犯了浑。可孩子真是我的,我要负起责任来!”江南坚定地说。
“你……你不许瞎说!”哥哥指着江南的鼻子说,“你要再这样说,就不是我弟,我也不是你哥。丢人现眼!”
“不!”温和的江南仿佛被下了蛊,倔起来比小驴子还倔。
“行!你有种!”哥哥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转身走了。
江南趴在地上找他的眼镜。
正爬着摸索,来了一群人朝门里挤,江南急忙大声制止:“别动!”
众人挤在门框处动弹不得,问江南:“你搞什么鬼呢?”
“我的眼!”江南抬起头回了一句,又低头去摸。
“你的眼不是在你的鼻子上吗?”人群里有人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是啊,可没眼镜跟没有一样,眼镜才是我的眼。”江南笑着说。
“在这里呢。”老七弯腰从桌子脚边捡起眼镜还给江南,可怜的眼镜腿瘸了,片也裂了一个。
人们对江南的眼镜并没兴趣,挤进来围着江南问:“你真是铁蛋家的肚子里孩子的爹?”
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孩子会与江南扯上任何关系,更令人们不敢相信的是江南居然毫不避讳地高昂起头说:“是!”
“怎么可能?”唏嘘声跌了一地。
江南认真地说:“怎么不可能,是我的,我就承认,不是我的,想叫我承认,门都没有!”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把蔫巴巴的江南跟一个杀人的女罪犯连在一起,也不能把一个温和的医生跟一个招蜂引蝶的风骚女人连在一起,看江南的眼神开始变了,去江南药铺里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妇女和孩子。
第二年的春天,江南的离开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江南药铺的门锁了好几天,人们才意识到江南走了。
有出外的人说在江南的水边看见过一个酷似江南的人抱着一个孩子哄着玩,旁边还跟着一个漂亮女人。
也有人说江南终于耐不住寂寞,学别人去南方的山沟沟里领媳妇儿去了,被那里满山的药材迷住了,在南方落了脚,开起了江南药铺。
还有人说,江南受不了村里的冷遇,悄悄把自己给处理了。
反正江南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听儿子背诵白居易的《忆江南》,听到江南的名字,才猛然间想起还欠他5块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