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矮子由于身型异常,长到十五六岁时,不管是从前后左右那边看,都还只和一个八九来岁的孩童一般,只是脑袋和上身有那么一些大人相,两条腿则矮得越发难看。曾求过多少郎中,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的都是没治,他老子心灰意懒,可膝下只有这根独苗,不把他当一回事还真的不行,因此反复掂量后,还是硬着头皮带着他走村串巷学做劁猪匠。这之前,大矮子已经学了几年的家传武术,只是他老子人高马大,练的是中上盘功夫,而大矮子身长腿短,扎马步都困难,别说能够将根基打实了。几年练下来,火候谈不上,只不过手脚相对灵活一些罢了。他老子无奈,只得找老胡商量。
老胡的地盘与大矮子的老子相近,有不少地方还犬牙交错的难分清界限。两人虽然争斗多少年,一则是功夫手段不相上下,二则是关系和生活趣味也还凑合,便成了较好的朋友。老胡边叭哒着旱烟,边歪着脑袋吹着胡子看大矮子这身型,表面上很关切,心里却乐滋滋的。虽然老胡养了一屋子丫头,而儿子那时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可老胡对于自己宏大长远的造儿计划信心百倍,所以看着大矮子就如同看到未来自己与对方的地盘彼消此长的势头。老胡不相信这样半截子人能练出什么样的好功夫来,便装出一副很是热心的样子指点大矮子老子说,听说江南那边有一个会地趟拳的师傅,手段还不错可就是没人跟他学,你可以将那人请到家试试看,就他这身型,或许还是一块料子呢。老胡做梦没想到的几年之后,就是这个一时心血来潮的馊主意,让自己就亲身领教了大矮子地趟功的厉害。
大矮子随他老子到老胡家做客,大人们在屋里喝茶聊天,他则在院子里看胡家一帮女孩子踢鸡毽子。胡家有个女儿过来邀大矮子也参加进去,可大矮子腿太短,连侧弯都困难,别说将毽子踢起来了。女孩们看到他那副蠢相,都忍不住嘻嘻哈哈的乐。这笑声本出于无邪,可落进大矮子的心便如同一串鞭炮。这是在人家的家里,他知道不能发作,只好拼命忍着,心想有朝一日看老子怎么报复你们这帮臭丫头。女孩们起先是玩着个人表演赛,后来改分为两组互相对抗赛,将大矮子夹在中间当拦网使。这是第一次与胡家的交往,在大矮子的心里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位毽子踢得最好,笑得最欢的女孩,他在心里记着这是胡家的三女儿。
第二次是他老子正生病起不来床时,可有一家的猪急着要劁,他老子打发大矮子去找老胡帮忙。大矮子走到老胡家附近的河沟边,才想到前几天发洪水,那几根木头组成的小桥给冲散了。如果换成别人,一个纵身跳跃就能过去,可大矮子没这本事,他在河沟边来来去去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适合的地方。正发愁时,忽然看到对面有人在洗衣服。大矮子就问哪里有桥可以让他过去。对面那个女孩是老胡的三女儿,其实早就看到河沟那边的大矮子,还以为他在那里走来走去是在找寻河沟里有没有鱼什么的。听到大矮子喊话就问是不是想过来。大矮子认为她这话是在变着法子调戏他,就很不悦地说,这么一点大的沟,我若是想过去,不是早就跳过去了么?胡家女儿问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呢?大矮子说我来找你爸。女孩说找我爸就得过河来呀。大矮子没答腔,看准了一块地势,然后退后几步,再咬牙冲来。大矮子的勇气实在可嘉,但那两条短腿的弹性真的很差劲。他感到一蹦一蹿之下,身体似乎腾空而起,可落下去后,就扑通一声掉在了河沟中心。沟里的水很湍急,大矮子手脚扑腾的频律还不比喝水的速度快。那边胡家女儿先是嘻嘻好笑,接着越看越不对劲,心里一慌便一头扎进水里,几个划水动作来到大矮子身边,将大矮子如拖一头死猪一样给拽上对岸。
大矮子意识清醒得很,却装着昏迷的样子,死死抱着胡家女儿不松手。在岸上,胡家女儿的力气不比大矮子大多少,所以衣服被揪得走了型曝了光也无法解脱出来。幸好这时没有外人,她虽然臊得一脸难堪,也还不至于丢丑。她在大矮子脸上拍了几巴掌,声音急促地喊大矮子快快醒来。大矮子却仍半眯着眼,继续装着要醒不醒的样子。胡家女儿威胁说,你再不醒,我就把再送回到水里去。大矮子耷拉着眼皮说,你送我回去也是两个人一块死。胡家女儿问你醒了怎么还拽着我不放。大矮子说你保证以后不欺侮我。胡家女儿点头说以后保证不欺侮你。大矮子又说你还得答应和我好。胡家女儿说不可能。大矮子说不答应也行,那我就把今天的事讲出去。那时最讲究男女授受不清,像这样拉拉扯扯的事,一旦被传出去,女孩的名声就坏了。胡家女儿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怎么担负得起年纪小小就与男孩子如此纠缠不清的坏名声?胡家女儿骂大矮子没良心。大矮子却说,你有良心,既然知道我来找你爸,为什么不问什么事,却还要我过河?胡家女儿被问住了,只好点头答应,心想与其被他这样无赖一般地纠缠,不如退一步再作打算。可胡家女儿肚子里的算盘打得没有大矮子精熟,都说矮子矮一肚子拐,而这个矮子偏又更是一个人精。
大矮子与胡家女儿的前期只有这么一些交结故事,如果放在如今的年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在那时,未婚男女有这样的亲密接触就可算得上是奇缘了,大矮子后来亲自上门找老胡提亲,心中吃定的也就是这一节。老胡是个实在人,听了大矮子的一番分析辩驳,虽然觉得有强词夺理的成分,但大部分都在情理之中。何况自己年纪已老,这一辈子辛辛苦苦拼出来的地盘,眼看连眼前这么个半截子人都斗不过,就别想在别的人面前逞威风了,更令他气短的是他儿子还才那么一点大,这份家业,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好手帮忙护持,别说传下去,就是自己的晚景都堪忧。出于这样的考虑,老胡只好答应将自己的三女儿许配给大矮子,为的是将来好照应儿子。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大矮子如此这般搞定老胡,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那时父母之命如同皇帝的圣旨,做儿女的没有敢于出言违抗的份。到了第二年二月二龙抬日,大矮子如约一顶花轿将胡家三女儿抬进自己的家门,拜堂成亲自不在话下。宾客酒足菜饱告辞出去以后,就剩下洞房花烛夜的节目了。大矮子迫不及待地关好房门,三下两下脱掉衣裤,然后猴子一样爬上自己的花床,见床上的胡家女儿头顶凤冠身披霞帔仍然跟一尊菩萨一样端坐不动,就嬉皮笑脸地伸去拉扯。第一次拉,胡家女儿没有动,第二次加大一点力去拉,胡家女儿胳膊一摆挣脱大矮子的手,第三下再拉,胡家女儿双臂环抱,就如同大矮子平时与人争斗时使出的地趟功一样将身体团成一只坚不可摧的球。大矮子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胡家女儿没有回答,却嘤嘤地哭出了声。大矮子一听这声音不像是哭嫁,好像有千般冤情万种委屈那样,就不高兴地问,好好的新婚大喜,你这一哭是什么意思呢?胡家女儿这才开口说话,回道,喜事是你家的,关我什么事呢?大矮子一听这话音不对就问你这嫁到我家就是我的老婆,怎么说不关你的事呢?胡家女儿说是的,我父亲逼我来,我不得不从,但我只能说人是你家的人,但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我的清白,不然就死给你看。说着从衣袖里亮出一把剪刀来。大矮子做梦没想到新婚之夜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渴望忆久的新娘的胴体,而是一把雪亮的剪刀锋口。所以一时慌了神,问你到底想怎样。胡家女儿说,从今以后,咱们一床被捂紧,相安无事就行。大矮子听这话自然心有不甘地沉声问,不然呢?胡家女儿说,不然就做你家的鬼。大矮子双手一抱头倒在床上,心里喊我的老天,怎么会瞎了眼,娶到这样一个不讲理的泼妇?
两个月后,胡家女儿开始呕吐,内行的妇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明显是妊娠反应,就向大矮子的母亲道喜。大矮子母亲喜滋滋转告大矮子,大矮子听后双手一捂腹部说是自己昨夜贪凉肚子突然痛了起来,而且跟刀绞一样难受。
八个月后胡家女儿产下一子,白白胖胖哭声嘹亮的完全一副大男子汉的气派。村里的人听闻都暗笑大矮子真有一手,连这样一个半截子也学会偷猫食,而且还是个大胖小子,可见这世道越变越不成体统了。大矮子母亲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反思儿子自结婚以来的表现,心里似乎猜出这一些中间的名堂来,她找机会背后偷偷问大矮子。大矮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成一个泪人,他说他自结婚至今也碰过这个女人一个手指头,儿子到底来自何方,他心里比任何人都糊涂。母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说我不说,其他人就更不敢乱言。别伤心,杂种不杂姓,反过来想,别人种田咱收割,是福不是祸。
大矮子没有他母亲的度量,自家的地被别人耕种了却连对方长得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这怎么能让他咽得下这口气呢?不服,当然不服,月子里他就开始逼迫胡家女儿交待野汉子是谁,可胡家女儿咬破嘴唇也不吐一个字。大矮子又问为什么宁可背上偷人的恶名也不肯给他。胡家女儿反问你想你儿子也长成你这样半截子人。大矮子无言,这是他一生的痛。
后来大矮子时时处处小心监视,在儿子满月后不久,终于发现胡家女儿与她同村的某个男人私会,他仗着身材矮小行动诡秘潜行到近处偷听谈话。那是一块隐秘的小树丛,一边是那一对私会的狗男女,一边是阴魂一样闪进去的大矮子,黄昏的阳光故意装成一个老眼昏花谁也看不清的样子。胡家女儿一见到那男人就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什么自从她出嫁以后就不见人影。那男人不吭声,似乎心中有愧,又似乎不屑一顾。胡家女儿又问想不想认自己的儿子。那男人吭哧好一会,才问怎么认。胡家女儿咬着牙说,想法将那个矮子弄死就行。那男人一听这话,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和打摆子一样一个字也说不清,显然是从未想到过世上有这样狠毒的主意。
大矮子听到这里,心寒得如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都说最毒妇人心,看来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他暗自庆幸,如果不是鬼使神差让他及时发现,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找谁报仇。他强撑着不住哆嗦的双腿,手脚并用才悄无声息地从小树林里倒着爬了出来,然后转身一阵猛跑,直到确信脱出那二人的视野,才定下心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尽情痛哭一场。自从继承他老子的职业,与人争强打斗,他自知没有一点优势,便时刻都抱着以命相拼勇气,才得以打出一片天地,也因此赢得名声,想不到竟这样不声不响地栽倒在一个妇人手里。命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重要,但舍命就必得求名或者求财,不然人活在世还有什么意思?可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委曲求全处处忍让,为的就是维护在外的那一点臭名声,不料未来的下场是要让这个女人给谋害。
那天大矮子在那里坐到半夜方回,他谎称劁猪被人家挽留多喝了几杯酒,迷糊中又走错了路。过后他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对待胡家女儿以及那个小杂种儿子还尽量装出热情关怀的样子。直到几个多月以后,外面传闻那个男人死在长江里,尸体被水泡胀成一条牛一般大,而且两只脚踝骨都碎成齑粉一样,胡家女儿才怀疑大矮子突然转变态度的真实原因。可她只能在心里为野男人痛哭一场,表面还得装出和自己不可能有一点关系,甚至连搭理的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大矮子当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意思,反正谁也不会怀疑他一个半截子人与这条人命案有关联。
野男人死后,大矮子与胡家女儿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两人动不动就发生纠纷,打架也成了家常便饭。大矮子的地趟功在外与别人斗时厉害非常,可一旦趟到女人胯下就不怎么灵光了,不但收拾不了女人,反而常被比他又高又壮许多的女人给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这期间他的母亲和老丈人相继去世,因此二人打斗起来就更是无所顾忌了。大矮子在女人面前成了常败将军,这大大影响了他做人的信心,只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
由于他这样的身体原本就不比正常人健全,加上酗酒和情绪长年不稳定,四十岁不到就显得苍老异常。夫妻关系恶劣,更影响到他的父子感情,在儿子的眼里,他的尊严形同虚设。终于在他刚过四十岁生日不久的一次外出劁猪的路上失足跌进河里淹死。这也是一报还一报,与他情敌等于是殊途同归了。
大矮子的儿子长大后不但没有继承大矮子的职业,成了一名街头的小混混,后来因故跑出去当上吃皇粮兵,似乎也还混出了一点小名堂。有一年,老湾街上来了一队兵,中间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在大矮子那已经破敝不堪的门前列队停下。军官下马后直接进屋将大矮子已经憔悴不堪的老婆接出,然后耀武扬威地远去了。这是人们最后一次耳闻目睹大矮子家的信息。
因此人们又编了一段歇后语,算是对大矮子一生存留下的记忆,大矮子的手艺一一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