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家

剑啸红尘

　　那张桌子是我爷爷做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已经死了。这张桌子就放在堂屋最东边的角落里，靠墙。说是桌子，其实就是用几块木板拼成的一个平面；木块与木块之间的缝隙里满是乌黑的滑腻腻的脏物，有时吃饭的时候，爸爸用筷子的另一端插进缝隙里，向上一拨，挑出一条蚯蚓样的东西来，然后对我说：“要是你爷爷，这条东西是会吃下去的，因为里面有油。”我一看那东西，就再也无法把饭吃下去了。爸爸对我笑笑。这时我就会尽力避开他的眼睛，独自坐到门槛上去，像一只小猫那样小心翼翼地嚼着口里的东西。
　　
　　屋里的光线很暗，吊在堂屋正中间的一盏40瓦的灯泡像个蔫了的瓜，咝咝地放出疲惫的光。桌子上向来一共只有两盘菜，我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这两盘菜是腌菜和红薯，都是自家地里的。桌子边围坐着一家人，盘子里冒着微弱的白色烟雾，被我们冷不防地吸进鼻子里。

　　“村里的么四婆婆死了。他那个在城里的儿子今天回来了没有？”妈妈一边说，一边把个最大的红薯用手抓着送到爸爸的碗里。

　　“没有回，可能明天回吧——哎呀，吃饭的时候，提个什么死人啊。又脏又臭……”
村里的么四婆婆死了。么四婆婆是一个孤寡老人，自个儿种了一片地，再靠村里的救济，把自己养活的。她死之前没人照料她，人们是在么四婆婆的一堆粪便里发现她濡湿的尸体的。在我的记忆里，么四婆婆的眼窝陷得很深很深，而且她脾气很不好，要是谁家的牛吃了她种的菜，她会围着村子叫骂，从早到晚。我爸爸是村里选出来的“八大脚”，也就是给死人抬棺材的人，而且还负责殡葬前的收殓。爸爸经常同村里的死人打交道，每个死了的人都是先经过我爸的手，然后才安安静静入土的。

　　我听到他们在谈死人，心里一阵冰凉，便搬了个小马凳，靠在妈妈身边吃着。我吃饭时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就索性注视着白色墙壁上印下的浓黑的影子，那影子总像要从墙上钻出来似的，我就在心里给它们下命令：不要动！啊哈，不要动，那边，那边，是什么还在动啊？……哦，是爸爸抓在手里的大红薯。他们关于这个问题只说了一会儿就没说了。屋里只有舌头搅食物时发出的声音，跟老鼠窜来窜去的声音形成一松一紧的对比。
晚上，我就睡在爸爸身边。但只要一想到爸爸白天里碰过死人我就害怕，我担心爸爸的手上还留着死人的气味，我担心他把死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带到了床上。后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清晨我第一个起床，把门咿呀推开，看见么四婆婆像墙上的影子一样站在门口，她的眼睛很深，像两个黑洞。她在左右来回地晃动，我缩着舌头说：“你，你不要动啊，我怕……”她还是动。我看见她还带来了她的棺材，棺材上系着一个小铃铛，铃铛一个劲地响……


　　我家门前有一口老井，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打的。我在爸爸身边还做过一个梦，梦见爸爸把我绑在井架上，正着手给我换上死人的衣服。口里还在不耐烦地说着：“……又脏又臭……”

　　我的姐姐大我十岁。她是在我七岁那年出嫁的，姐姐出嫁的那天，我一个人跑进棉花地里哭了好久才出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甜蜜的时光就是和姐姐在一起度过的。有一次，我看见姐姐在家门口用锄头翻地，她把翻出来的地后来用石子围了起来，那所有的石子就是我和姐姐一块儿捡的。姐姐那时诡秘地拿出一样东西，用草稿纸包好的。她像拨开一朵花那样把它打开，我看见里面一粒一粒灰色的玩意儿。姐姐告诉我：“这是花种子，是我同学给我拿回来种的。来，我们一起把它种下去吧，以后就会开花了。”那天是我看见的最高兴的姐姐了。她又是锄地又是提水的，干得满头大汗。我问姐姐：“姐，这会开花吗？”姐姐一边干活一边说：“会的。”然后，她把鬓角处的一缕湿湿的头发挑到了耳后。后来，为了使种花的地更肥一些，姐姐还让我在那块地里狠狠地撒了我平生最痛快的一泡尿。

　　可是花儿还没发芽，姐姐就不能上学了。爸爸对姐姐说：“你看，你不是读书的料，回来帮家里干活吧。”那天，姐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哭，头发都湿了，乱蓬蓬的。她瘦小的身体在黑暗的角落里一上一下地抖着，影子在墙上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我蜷在角落里，望着姐姐的影子，不敢出声，不知不觉也哭起来了。

　　姐姐在家里没干一年的活，爸爸就把她给嫁了。他要把姐姐嫁给一个卖化肥的人。妈妈给姐姐做了很多漂亮的花衣服。妈妈对我说：“从此以后啊，你姐姐就是别人家里的人了。”我问妈妈：“那，我还能叫她姐吗？”妈妈笑了，说：“不叫姐，那叫什么？”看见妈妈笑，我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哭了。

　　姐姐嫁的那个人眼睛很大，我很怕他。他总是瞪着灯笼一样的大眼睛逼着我叫他“哥”。我不叫！后来，爸爸还因此打了我。有一次，那个人还把一支烟塞到我嘴巴里，对我笑咪咪地说：“吸一口，来，吸一口，甜的，嘻嘻……”我吸了一口，不停地咳嗽，他却在一边笑得不停地摇晃，从黑黑的牙齿缝里喷出一阵白烟来。

　　姐姐出嫁后一直没有生娃娃。妈妈从那时起，脸色就总是阴沉沉的，成天口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几年后，有一天，那个大眼睛的人跑到我家里来了，说我姐进了医院。我知道，他经常让我姐陪他喝酒，我姐姐总是被她灌得最后像只发瘟的鸡那样倒在地上动弹。那天，我姐姐喝了酒，感觉到肚子特别的痛，大眼睛在一旁斜挑着眼睛，说：“哟，你还有肚子啊？你的肚子原来还会痛啊！”后来我姐姐的肚子连续痛了七天。送医院里检查，医生说是肝癌，还附带有很多可怕的死尸一样的病名：肝化浮水、胃穿孔、肝血管破裂。 医院不要我姐姐，他们不诊，说，得这个病，没救了。还告诉我爸，人一吐血就完了。

　　然后姐姐就回家了，我们都没敢告诉她她的病情。她回来后就静静地躺在妈妈的床上，她以前是睡在妈妈身边的。姐姐的脸瘦了，高高的颧骨支着两张白纸一样的脸。姐姐在床上依然是很乖的样子，像以前被爸爸骂过之后那样。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怎么也吃不下，我看到姐姐的肝脏始终在我面前飞来飞去，上面的血像姐姐的眼泪一样，静静流淌。大眼睛的那个人在厨房里和我爸爸喝酒，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什么。厨房里，一只蜡烛的光把人的脸照得凸凹不平。他递一支烟给我爸，说：“爸，诊肯定是没法诊的了。反正都是死。听说，这种病要一直痛死……长痛不如短痛……”我爸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那总不能拿药把她毒死啊！”那大眼睛把脸递到我爸面前，说：“干脆！让别人的车轧死！再让别人陪钱！反正还不是死。长痛不如短痛，也为她着想啊……再说了，眼下的这个小家伙还要读书……”我爸很平静，要说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没见过啊。他沉默了一下，末了说：“那就这么办吧，还能怎么样呢？”
　　
　　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为什么有赔钱的道理。后来我问我妈，我妈就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事情都是大眼睛一手操办的，他做事麻利得就跟他当时娶亲一样。

　　那是一个夜晚，我爸爸给了我两粒糖，哄我早早地睡觉。然后，他把我和妈妈锁在了屋里。他们把姐姐搬了出去，放在了一条通往城里的大路上。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屋里很黑，妈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姐被搬走之前，妈妈帮姐姐梳了一个发髻，姐姐的娃娃脸一片惨白，然而她已经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妈妈了。

　　后来爸爸就有了钱让我上学了，好送我到城里念书。当年的事，爸爸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对那些儿时的记忆也已经慢慢地模糊了。我甚至都不敢相信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妈妈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她成天糊里糊涂的，爸爸每天喝酒，那个大眼睛的人也从我的印象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从学校回来的那天，是个傍晚，我路过姐姐以前就读的那所小学，小学当时刚刚放学，小孩子像一群鸭子冲了出来，哗啦啦地，热闹极了。我小跑了几步，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

　　妈妈坐在门口，看见我回了也不说话。我看见姐姐当年种的花差不多都变成了土。只有一朵小花，淹没在草丛里，红红的，像一粒火。爸爸从厨房里踱出来，看见我，说：“回了？什么时候走啊？”我说明天。

　　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用手指敲着爷爷做的那张桌子，对我说：“这个家不容易啊！”我端起满满一杯酒，推到爸爸面前：“爸，都忘了吧！还得活呢。来我敬你！”喝完了酒，爸爸叹息了一声：“你看你妈，现在也成了这个样子，你要记住啊：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酒杯从手上一滑，掉到了地上。爸爸停顿了一下，俯身下去收拾碎片。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一只鸟躲在树叶里一直跟着我叫。阳光下，我跑了起来，追赶着一辆开往城市里的列车。我忘了这是个好天气，身上还裹着厚厚的衣裳，跑着跑着，身子就热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左显辉

好文，凄切的故事，散文化的笔法，有新意！

心语

一丝沉重，欣赏了。

纪慎言

故事沉重，写得轻松。好笔力！

蓝枫筱月

感觉“我爷爷”、“我爸”之类的，有些地方可以简写为爷或爸，柔和些吧。

剑啸红尘

谢谢朋友们的意见了！

是水在天

写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