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坐在大椅子上

聂尔

父亲坐在大椅子上

　　聂尔


　　从记事时起，我就是一个世故的小大人，因为那时候我就明白，危险是无处不在的，而要躲避这些危险，就得学会在别人的争端中保持沉默，在强者面前维护自己虚假的自尊，在爸爸回家的时候走得远远的，尽量不要让他看见，以免他突然朝着你大发雷霆。

　　有一天，我的两个哥哥互相推挤在一起，为的是争夺一张桌子两个抽屉之间的狭窄缝隙。他们两个个头相差不大，身体势均力敌，于是互相之间以胯部抵住对方，各不相让。双方都已脸憋得通红，打架的危险随时可能发生，因为均衡肯定只是暂时的，绝不会天长地久。正在这时，我却走进了他们正在进行悄无声息的战争的房间。一场静默的战争，因为我的毫无来由的介入，性质有所变化了。他们两个都先后抬起头看我一眼，我看见他俩的眼睛说：“哼，你来了！”随即又不再看我，互相又以仇恨的充满威胁的目光紧紧盯住对方。

　　此情此景下，我首先想到的是逃跑，想要迅速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免他们之间的事情无端地牵连到我。但是，如果立刻就走开，我又害怕他们两人以为我去给爸爸报信，让来收拾他俩，这样他们就会转移他们互相之间的仇恨到我身上。那绝对是我无法消受的。不要说是他们两个，他们中任何一个对我有了成见，都会成为我永远的恐惧＿＿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于是，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像个傻子一样。

　　隔壁的屋子里正坐着无比威严的父亲，为了不让他看见我，我来这里找我的两个哥哥。我的意图是，悄悄地走进他们的房间，向他们两个仰起我卑微的笑脸，让他们能够不介意我的存在，这样我就可以赖在那样的一个角落里，权当自己从父亲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哪里能想到，我的两个哥哥，他们居然就在上帝的鼻子底下，像两个小魔鬼一样公然地玩火。这真叫我大吃一惊。

　　玩火者必自焚，格言如是说。我是一个从来不敢玩火的人，因为我深知其中利害。但是，我敬佩那些敢于玩火者，即如此刻我那以胯部相抵的怒目而视的两个哥哥。不过，佩服归佩服，对于他们给我带来的危险我立刻就意识到了。我想，我对于危险境况的敏感抵得上猎狗的鼻子，我只是不如狗那样跑得快。这也正是我的问题所在。

　　我站在门槛上，我的后面是一道竹帘子，透过竹帘子就可以看见外面的大院子，阳光照得它清清楚楚，又空空荡荡。我的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一样把外面观察得一清二楚。我在想，如果我假装没有站稳，一跤跌在了门槛外，我就可以爬起来，走向院子西南角的小偏门，然后我就走出去，走到房屋背后，那里有一棵斜倚在墙上的光滑的死树，我可以搂住粗大的树身爬上去溜下来，爬上去溜下来。只要我妈没看见，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我正在这么想着，我还没有来得及一跤跌到门槛外，我的大哥说话了。我先是听见他吸溜了一下鼻涕，我就知道他要说话了，因为他说话之前总是这样的，尤其是经过身体的消耗之后，更是这样。

　　他说：“哎，爸爸回来了？＿＿问你呢！”我愣怔一下后，回答说：“他正坐在大椅子上吸烟。”我的大哥勃然大怒，伸出那只空闲的手，远远指定我，说：“我是问你，爸爸回来了没有，你说谁坐在大椅子上，小东西？！”“是爸爸坐在那里。”“那不就是回来了，没回来能坐在大椅子上吗？啊？”听着他的训斥，我一声不吭，一跤跌到门槛外的念头也已消失不见了，这是因为我已稍感惊喜地听到战斗结束的信号。我没有惹他，他却骂我，而且骂得如此虚张声势，我清楚这是为什么。

　　果然，他盯住二哥紫红色的脸，说：“今天就算了，啊！＿＿要不是爸爸回来，我不会饶你的！”说着就松开了身子，二哥也立好，抖抖衣服，嘟囔说：“我还不饶你呢。”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朝相反的方向退去。这说明我也可以离开了，我已转身掀起了竹帘子，只听我的大哥又一声吆喝：“哎哎，你！”我扭回头望他，看他用两条胳膊交替挥动两下，十分大度地说：“一边玩去，一边玩去，啊。”我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时，我妈正从堂屋走出来，她齐耳的短发英姿飒爽，她说：“小短少，你往哪跑？不叫就不吃饭了？＿＿都来给我吃饭，你娘给你们做现成了！”

　　闻此声响，我的两个哥哥低了头走出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老实人样子。我则磨蹭着想要他们走到我前面，我大哥却压低声音，恶狠狠说：“小东西，走呀！”说着，趁我妈掀起帘子走进堂屋的那一瞬，他不轻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一下，在他们前面掀起了堂屋的门帘。我看见，我们的爸爸，他仍旧坐在大椅子上，一口一口吸着烟，他的神情可怕极了，但他根本没有看见我们三个进来了，也没有看见我们从他脚跟前走过去。我们顺利地溜到了炕边的黑影里，一人操起一碗饭，开始了快速的咀嚼。

　　我一边吃着，一边偷眼看他俩，我相信，他俩一定为今天的幸运而感到庆幸，而且我还相信，我的大哥，他比我还多心眼。我妈常说，我的小心眼最多，实际上我大哥的小心眼根本不比我少。他是那种看起来没心眼的人，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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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慎言

很深的文字功夫。

李幼谦

大哥“站起来”了！

舄兢

是啊，心眼是“你”的生存之道啊。

左显辉

很活的文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