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榆生《词学十讲》笺注

曹隐

       选调须声意相谐       填词既称倚声之学，不但它的句度长短，韵位疏密，必须与所用曲调（一般叫做词牌）的节拍恰相适应，就是歌词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起伏变化的不同情感，也得与每一曲调的声情恰相谐会，这样才能取得音乐与语言、内容与形式的紧密结合，使听者受其感染，获致“能移我情”的效果。北宋音乐理论家沈括就曾说过：“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梦溪笔谈》卷五《乐律》）“声与意不相谐”，由于填词者对每一曲调的声容不曾作过深入的体味，尤其在词体逐渐脱离音乐而不复可歌之后，学者只知按着一定格式任意“填”词，尽管平仄声韵一点儿不差，但最主要的各个曲调原有的声情却被弄反了，那当然是很难感动人心的。譬如《六州歌头》，只适宜于抒写苍凉激越的豪迈感情，如果拿来填上缠绵哀婉、抒写儿女柔情的歌词，那就必然要导致“声与意不相谐”的结果。南宋初期的程大昌就曾提到：“《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词林纪事》卷九引《演繁露》）这就说明此一曲调的声情是只适宜于表达激越怀抱的。


       想要做到“选调须声意相谐”并不容易，现在的很多人学习填词，词牌的格律要求还不能熟练的掌握，很多时候押韵并不是很注重。能有一个通顺的句子已经很难，一阙词能做到通顺，并且意思与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达成一致就更加难。做到以上两点，足够沾沾自喜，那里还管什么选调，更加不要说选调与声意是否相谐。这也难怪，现在的人学习旧体诗词的为难层度远胜古人，我们的教育与古人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很大程度不同，我们没有从小就学习例如《声律启蒙》之类的知识，很多人是在成年之后才接触旧体诗词的写作，这样一来就难免困难重重。能学出一个大概其，就已经很不错了。更有一些人只是把旧体诗词的写作看成游戏，玩玩而已的心态。持有这样心态的朋友，就更加不可能注重龙先生所要求的，选调须声意相谐。

       龙先生所谓的“选调须声意相谐”，说起来其实很好理解。现有的词牌，句度长短，韵位疏密已经有很很严格的要求。那么，在填词的时候，知需要按照现有的词牌格式填写就好，先熟悉词牌的格式，对句度长短与韵位疏密有一些了解，就可以按律填词。选调当然是第一位，你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情绪，想要多么大的内容含量，就选择什么样的词牌。龙先生在这一段之后选了一个词牌《六州歌头》，作为这一系列理论的例子。而贺铸与张孝祥的词，又是这个词牌最出名的作品。用贺铸与张孝祥的词，来解释这个理论，应该是最合适的。龙先生说这个词牌“只适合抒写苍凉激越的豪迈感情”，而贺铸与张孝祥的词恰恰就是这一类词的范本。

       （一）贺作：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
吸海垂虹。
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
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
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东山乐府》
　　（二）张作：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用龙先生的话说：从这个词牌的声韵安排上来谈，它连用了大量的三言短句，一气驱使，旋折而下，构成了它的“繁音促节”，恰宜表达紧张急迫激昂慷慨的壮烈情绪。贺铸掌握了这一特点，选用了音色洪亮的“东钟”韵部，更以平、上、去三声互协，几乎句句押韵，增加了它那“繁音促节”的声容之美，恰与作者所要发抒的奇情壮采相称，烘托出一种苍凉郁勃的不平之鸣，和元杂剧家关汉卿《不伏老》北曲散套的气派差相仿佛，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首先是“东钟”韵部的音色洪亮，当然想要凸显出这些韵字的音色洪亮，还需要与相应的字组成恰当的词组，比如：肝胆洞，毛发耸等等。正是使用了相应的字与韵部里的韵字组成了恰当的词组，才能凸显出这个韵部所特有的“音色洪亮”。如果不能找到相应的字与韵字组成恰当的词组，就算这个韵部属于“音色洪亮”，一样不能够凸显出这样的特点。

       龙先生说道张孝祥的词：张孝祥把这词牌用来抒写个人对南宋初期强敌压境而统治阶级却一味屈辱求和的悲愤感情，改用了清劲的“庚青”韵部，也能显示出本曲的激壮情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但他忽略了仄韵部分，对“繁音促节”的声容之美是较欠缺的。“清劲”的“庚青”韵部原来也能显示出本曲的激越豪壮，所欠缺的只是仄韵部分的韵字，没能做到对“繁音促节”声容之美的表现。贺铸作品中，除了平韵部分的韵字，还有仄韵部分的韵字，所有能用到的韵字，都与“激越豪壮”的情绪有关，都能做到“繁音促节”之美。而张孝祥词，欠缺的就是平韵部分没问题，仄韵却被忽略了。其实，最容易出彩的反而是仄韵部分，贺铸词的仄韵部分，用一系列的仄韵词，更明显的把“繁音促节”表现出来，平韵字与仄韵字的区别其实就在于音韵的长短，平韵长而仄韵短，长而缓短而促。

五味轩主

谢曹版的佳帖，教益非浅！

曹隐

五味轩主 发表于 2019-5-26 11:13
谢曹版的佳帖，教益非浅！

感谢五味轩主的关注，问好！

荣西安

置顶保存，供学习。
问好曹兄，握手！

曹隐

荣西安 发表于 2019-5-26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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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曹兄，握手！

感谢荣兄的关注，问好。

yugongjin

写的真好，点赞，问好

曹隐

yugongjin 发表于 2019-5-29 21:08
写的真好，点赞，问好

感谢您的关注，问好。

艾诗人

点赞点赞。。。见解不凡。

曹隐

艾诗人 发表于 2019-8-3 21:59
点赞点赞。。。见解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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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石问天

曹公的引证非常到位，两首词的落差是血洒疆场舍我其谁的豪迈霸气和美人迟暮英雄落幕的惜春伤逝，宛若将唐诗宋词和老干体同时上架来解剖一样。

一缕阳光

品读后受益匪浅！谢谢曹版！！

崔铁河

劲赏曹老师佳作。问好您。

沧海一蝴蝶

学习了，问候版主！初来乍到，还望各位诗家不吝赐教哦

杨瑞

受益匪浅，感谢老师的点播和心得！

童心是

欣赏学习朋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