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芭蕾

令箭

　　1972年，这个城的早春冷峻如牙石，大概留恋冬天的火炉。散落在城市小角落的牡丹看不见绿叶，尚未睡醒的那种样子，枝桠嶙峋。并不像若干年后的某个春天，这个城的民众突然发现牡丹竟然成为气候，到处张扬牡丹的曼妙身姿。

　　这个城的某个晚上，老城的某个广场上演了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这不是慰问演出，也不是专业排练，而是市护士学校和市幼儿师范的即兴演出。说是即兴演出，实际上是市革委会主任去年夏天从北京回来之后安排的任务。文工团都是老家伙了，不适合这个，革命小将要上上。

　　穿着短裤冷吗？冷。但是露着腿这样子是久违的事情，主任喜欢，人民群众也喜欢。尤其是张红和张霞的吴琼花的一字马，很多观众都哟一声，靠近台子的都能看这二人某地方的形状。各种美和丑的意念在广场的所有眼睛里流淌。娶回家怎么样？口哨声很大。弄床上怎么样？没人愿意说出来。

　　张红是B角。若不是幼儿师范的A角张霞一场领舞下来然后肚子疼，挨不到护士学校的张红上场，但这个机会真的来了。张红上场了。很难说这是不是后来那些苦难的源头，那样折磨这个根正苗红的小姑娘。舞姿优美，小跳灵动，一字马和张霞一样漂亮，太多的语言被无声的肢体说出来，就像她后来无数次的沉默，但这个时候，张红尽情演绎苦难但心里流淌的是兴奋和激动，哪像只排练一年的样子。

　　直到后来，张红才知道张霞那次肚子疼是因为宫外孕，孩子据传闻是文教系统军代表的。她知道这些是因为侯军对张霞有企图，没有拉扯成功反被军代表带人狠揍一顿住进了医院。据说侯军的父亲还亲自上门给张霞赔礼道歉。这些话是刘医生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但逻辑性很强。那个年代没有愿意也没人敢去碰军火库。后来军代表虽然已经被撤回，侯军却再也不敢去招惹张霞。

　　有些事或许是天命难违，比如侯军受伤应该去外科病房治疗，却被分到了内科病房。据说外科没床位。分到内科吧，那就分到心脏内科或神经内科吧，却分到了呼吸内科。而张红正好在呼吸内科实习，这种很小的概率却无意中遇到了。

　　在夜深人静的某个病房，张红被侯军强行脱了裤子，脱了绒裤，脱了秋裤，脱了内裤，然后顺理成章就成了一个很丢人的名词。

　　张红和刘医生说的时候是鼓足了很大勇气的，她不敢和爸说，也不敢和妹妹说。敢和刘医生说的理由也很简单，她来住院部报到时候，刘医生笑吟吟给了她一枚糖果。刘医生听了沉默很久。他想说张红为什么不叫喊，让别人救援，但他想到很多女孩的毁灭就不问了。他很想说你为什么不挣扎，但他了解侯军个子高大的样子，也不问了。

　　最后只问，几次？

　　张红说，三次。

　　她说着这话，泪已经浸湿了手帕。

　　刘医生果断说，你去妇产科病房，我看他怎么去那里闹腾。

　　张红说，我不懂这些。

　　刘医生说，你别管了，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是我表舅。

　　张红如愿调到了妇产科。她对刘医生满怀感激，下了班买了点心果子上门去酬谢。天微黑时候，到了刘医生家，他开了门很惊讶那样子，说，你看你，这是干什么，进来进来。进了屋，张红很拘谨坐着。刘医生给她拿来香蕉，还亲自剥芒果给张红。张红觉得到了自己买的点心的寒酸。她问嫂子没在家吗。刘医生叹口气说，去援助非洲了，年底才能回来。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然后就告别。但在门口，张红的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刘医生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或许可以马上拉开门跑掉，但她的咪已经被刘医生攥住，这让她渐渐松开了门把手。

　　张红回到家，用热水洗涤自己的身体。她竟然没有感到什么惊慌和恐惧。只有在电车上的凉风拂面时候略微有些脸红那感觉，一直延续到家。其实刘医生和她床上的姿势，会让她想起侯军扑倒她的姿势一样，都是从后面。不一样的是刘医生很温柔，每进一步还问，侯军是不是这样进的？

　　在黑黑的暗夜，张红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怎么给自己解释。自己长得不好看，屁股也瘦削，咪咪还没一巴掌大，侯军和刘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病房有那么多漂亮护士，为什么是自己？后来她在牢房里反思这一年来的所有话语，大概有些事情是真的，跳芭蕾舞表演时候，可能会有人想娶了自己，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想弄上床罢了，在自己身体里留下气味，显示雄性荷尔蒙的威武雄壮。她想到这儿，不由得冷笑。

　　侯军后来找到了张红家的小巷子。张红在某天突然被拉住了自行车后座，一看是侯军，大声喊起来，你想干什么？！侯军拎着一大块猪肉和一个大点心盒子说，小声点，我不能来看看你吗？张红说，我不稀罕。候军说，姑奶奶，你小声点不好吗。

　　小巷里有了人影，张红低声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就不能找别人娶进门好好过日子吗，干嘛纠缠我。

　　侯军说，姓刘的大夫有什么好？他隔两天就让你去他家，你怀孕了有啥好处？

　　张红说，不用你管。

　　侯军说，我真心喜欢你，他是玩弄你，他有老婆的，你看不出来么？

　　张红说，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侯军笑了，说，嗯，这句话实在，不瞒你说，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太容易了，让我爸爸派几个民兵当场捉个现行就行了，但我怕那样会殃及你呀姑奶奶，我才没下手。我走了，你妹妹该放学了，看见我很不好。

　　张红把侯军的大块肉一下子扔在地上想哭，但隐约看见妹妹的花裙子飘进巷子，然后又拎起粘了尘土的肉往家走。进了门放下车子，把肉放在水池子里冲洗，然后才把点心盒子和一把小葱一小块豆腐放进屋里。爹在屋里又咳嗽了，但很快被端着米盆的同院二婶的惊呼压住了，哎呀，红啊，发工资了么，这么大一块肉，稀罕死人了。

　　张红要调离这家医院，就得有接收单位，也得有这家医院的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签字。巷子口，侯军说调令三天就到，张红什么也没说就当是街上的小风掠过。调令到了之后，张红去了刘医生家。进了门不说什么，直接进卧室脱光自己，然后拉了单子盖住下身，等着刘医生上来。刘医生靠在卧室门口，看着张红不说话。张红笑着说，赶紧脱吧，以后没机会了。刘医生说，我有那么可恶么，至于离开？张红说，那也好，你和你表舅说说签字吧，我以后会感谢你的。

　　张红知道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鳏居多年，刘医生说的。所以张红有思想准备，无非是多一次少一次。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在办公室签了字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张红觉得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没有刘医生说的那么猥琐。但张红在回去取落在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办公室的雨伞时候，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冲她笑了笑说，若是想回来继续干，我让你当护士长，这是我家的地址，可以单独谈。

　　张红在雨中走，那张纸片掉在地上，雨潲在脸上，这个城市越来越陌生，她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个小巷子在哪儿呢？

　　张红在另一个医院工作，心里渴望一场恋爱的到来，但等着她的却是科主任以及院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和院文革领导小组组长笑靥各异地伸出手捉住了她的并不威武硕大的咪，然后她会被暗示趴在手术床上，裙子和内裤各安天命，然后她被任命为护士长。她能想的或许是穿一条铁秋裤最好，磨烂自己的花心也在所不惜。

　　秋叶飘落的时候，侯军忍不住又来硬的了。他在某个神秘地方脱光张红，说要让张红感受极乐时光。但张红动也不动，就像一条刚浮出水面就被捕获的千年死鱼不再留恋深海旖旎。然后，侯军突然痛哭不已，就像偶尔做了坏事的好孩子搞不懂这天色渐凉是夏天的悲哀或是冬天的欣喜。张红并不急着穿衣服，也没打算去洗净自己，只是那样躺着，甚至呼吸都是平静的。侯军给她盖上毛毯，然后就走了。

　　张红后来调离那家医院，去了另一个城市的一个小型国企当了医务室护士。侯军说，我爹都安排好了，只管去报道，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张红说，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让人放心。话是那样说，但她去了。若不是爹的病，妹妹的饭碗，自己有太多选择了，包括在白云山顶纵身一跃。

　　但那些医生们包括刘医生总能找到她，然后在某种医学普查或流行病筛查的名义下，他们始终放不下张红的贫瘠无肉的咪和她瘦骨嶙峋的屁股。或许那场芭蕾舞表演让这个城的很多人着迷，隔着一层布的意淫早就挡不住某种肉和骨的铿锵相撞，嗨哟呼儿嗨哟，那是人性里最耀眼的光芒吧。

　　后来张红累了，她给了侯军好几个晚上让他知道欢乐世界，然后给他一包药粉说，那谁那谁，给他们喝下去，你会有办法的。侯军说是安定粉吗。张红不说话，把屁股和光脊梁对着侯军。然后侯军就走了。

　　那一年初冬，这城死了好几个大夫，但却找不到死因，最后找到的线索是侯军，但侯军已经死了。

　　张红知道侯军怎么死的。他临死时候说，我知道那不是安定粉，所以我给自己也留了点，我要让你知道，我是最爱你的。张红给侯军家送去尸体，然后就去自首了。

　　在牢房的日子里，张红写了病房日记，写累了就跳一段芭蕾舞。最后手稿交给看守民警，但那个民警看了之后撕掉了涉及他姨夫和岳丈的那部分，然后上缴。后来流传于世的自然就隐掉了两个人，到底是谁，不知道。

　　牢房的人看不到张红跳芭蕾舞什么样子，但都听说了一个女死囚戴着镣铐跳芭蕾舞很好看，而且大多数在想象：吴琼花的阿拉贝斯克，小跳，迎风展翅，带镣铐的样子比柯湘好看吗？比喜儿好看吗？比李玉和好看吗？

枫叶飘飘

回家后拜读学习，令老师辛苦了。

令箭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11 17:10
回家后拜读学习，令老师辛苦了。

:handshake

枫叶飘飘

      当读到芭蕾术语阿拉贝斯克（Arabesque），就觉得作品已经迎风展翅，《红色娘子军》《杜鹃山》《白毛女》《红灯记》的主角吴琼花、柯湘、喜儿、李玉和（可能作者想用的人名是李铁梅），出现在结尾，让我想起一个电影名：阳光下的罪恶。作者通过笔下的张红与多个“台面上”人物之间的“秘史”，不仅批判地揭露了那个历史阶段的“秘史”，也深刻地证明着个人在高压意识形态下的“被命运”。作品里更有蕴藉的人物是侯军，争爱手段的被迫性以及促使张红自首的自杀情节，意味绵长。事实上，身处社会，想活得有个性色彩，必然挣扎于各种规范，谁不是“被命运”呢？
      多谢惠稿

枫叶飘飘

      作者把笔触伸入历史的皱褶，探寻人的追求而不得的挣扎，而挣扎的网上的每个结又都聚集着龌龊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无视弱者的艰难，于是“被命运”形成了。其间各色的人都在舞蹈，那些“曾经芭蕾”的样子，都是人性复杂的展示。

令箭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11 18:29
当读到芭蕾术语阿拉贝斯克（Arabesque），就觉得作品已经迎风展翅，《红色娘子军》《杜鹃山》《白毛 ...

铁锁链，没有喜儿和铁梅，但犹豫之后还是写上了。大概也是粗疏之处。

天门牧夫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11 18:43
作者把笔触伸入历史的皱褶，探寻人的追求而不得的挣扎，而挣扎的网上的每个结又都聚集着龌龊的灵魂， ...

一针见血。精彩品论！

芒乡化十龙

一个女子命运，就这样被蹉跎了！
结尾让一段芭蕾撕裂了人性劣根！
老师的作品很值得十龙去学习！

令箭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0-12 00:49
一个女子命运，就这样被蹉跎了！
结尾让一段芭蕾撕裂了人性劣根！
老师的作品很值得十龙去学习！

:handshake共同进步

东方欲晓

看了老师的这篇文字，想到了一句话：在严酷的社会里，我们的眼睛本来是应该审美的，但却不得不审丑。各色人等围绕芭蕾这个美好事物（人物），纷纷吸附着有如吸血的水蛭，丑恶嘴脸令人不齿，再次温习了“伤痕”的味道。回顾历史是要有勇气的，向老师学习，谢谢。

令箭

东方欲晓 发表于 2017-10-12 15:17
看了老师的这篇文字，想到了一句话：在严酷的社会里，我们的眼睛本来是应该审美的，但却不得不审丑。各色人 ...

:handshake

碣石清风

今天看到，马上提起，欣赏阅读。

碣石清风

以一个业余演员的悲惨遭遇再现那段历史真实，揭露形形色色的荒唐和龌龊展示复杂的人性。客观，深刻。

小白兔白又白

今天看到老师这篇文章，看标题就蛮吸引人的。

小白兔白又白

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先加分支持老师，再细细拜读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