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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碧血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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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2 08: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gjp85709017 于 2017-10-22 09:01 编辑

                                                                                       碧血黄泉

  

  此人颇不寻常。说他善他善,说他恶他恶,叫人捉摸不透。好起来象菩萨一般,狠毒起来比夜叉还凶。他肚里有一条船,吃重载,装很重的东西也不下沉;又有一只剑,防身护体,出其不意地使个绝招儿,使对手死于非命。

  “禀相爷!”眼前这个向他禀报情况的随从,心里就捉摸不透,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又想隐瞒,又不敢隐瞒。差不多考虑了两个时辰,这会儿一面喊“相爷”,一面胆怯得把眼瞟来瞟去,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他……”

  “什么事?”袁盎埋头在写奏章。

  “他和她……”

  “讲!”

  “逃跑了。”

  “唔?”袁盎停下笔,抬起头,轻轻嘘了口气。他自然知道随从说的他和她的一切。“谁让他们逃跑?”

  “小人该死。”随从慌忙跪下磕头。相爷虽然不动声色,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猜想到相爷在生气,尤其这类事情,放在谁身上,谁都会大动肝火。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向相爷回禀。他本来想撒个谎,但是一见到相爷,心里直发怵,原来设计好了的撒谎方案就登时吹了。

  “蠢才,糊涂!”袁盎骂了一句。

  “小人是蠢才,是糊涂!”随从觉得冷汗从脊梁股往下流,只管不停地磕头,磕得额头出了血。

  “他和她!”

  “是,他和她也都是蠢才!糊涂!”原来相爷不但骂我,还带着他俩。随从心里刚刚有些明白。

  “他俩不该做那种事,见不得人。”

  “那……”袁盎沉着脸。“你为什么还调唆他俩逃跑?”

  “想放他俩一条活路。”

  “活路?”

  “不逃跑迟早也是死。”随从这会儿无所顾忌了。“小人估摸过,相爷你不会饶恕他俩,所以……”

  “逃多久啦?”

  “两个时辰。”

  “朝哪条路?”

  “进山的路。”

  “去!吩咐军士们备马,我亲自去追。”

  “是。”两滴泪滴了下来。是伤心还是惊恐,他也弄不清。趁着磕头趴起来的功夫,赶快擦掉了。

  “你也一道走,马前带路!”

  快马加鞭,半个时辰追上了。

  他和她跪在马前请死。一个军校“刷”地抽出明晃晃的刀。

  “为什么要逃?”袁盎坐在马上问。

  没有回答。他和她都低下头。男的自觉罪孽深重,不敢回答。女的呢?羞红了脸,巴不得地上有个缝,好钻进去。

  “打算往哪里逃?”

  还是没有回答。

  “办事情不瞻前顾后,连个打算都没有,就凭这一条就……”袁盎生气了。跪在马前的这个名叫张彬的从吏,素日何等机灵!就因为机灵有主见,袁盎才喜欢他,把他从一个管理笔砚文具的书童,擢拔为相府的从史,虽然不过是个僚属小吏,也算是幕僚清客了,身份与奴仆大不相同。可是却与专管洗衣裳的侍婢花蕊勾搭上了,如今却干脆私奔。“说!打算逃到哪儿?”

  “没个准儿地方。”张彬战战兢兢地说。“一听说相爷知道了俺们的丑事,吓懵啦,逃命要紧,急不择路,反正先逃出京城再说。”

  张彬讲出实话。实话、谎话都是个死,临死不能说瞎话,说瞎话对不起相爷。他想。

  “你想娶她?”

  “想。”

  “为啥?”

  “她心肠好,待我贴心,长得也漂亮。”

  这也实话。可是袁盎听着很刺耳,她为什么要待你贴心?你配吗?她漂亮不漂亮,与你什么相干?看她漂亮就爱她,你有什么资格?

  “你呢?”袁盎又问花蕊。问得生硬、冷峻,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愠怒。只觉得心里很乱,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弄不清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当着这么多人,使她难堪。

  眼前的这个女子确实很美,美得象一朵芙蓉花,无怪乎府里男女老幼都喜欢同她在一起耳鬓厮磨,简直像一群蜜蜂。她们和他们,似乎都巴不得她每时每刻浆洗衣裳,好有个机会亲近她,哪怕帮她汲一桶水呢,而且并不希求得到她的感谢。连袁盎也很犯难,有时候真想每个时辰都能见到她,她每个时辰都到房间来,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去浆洗。有时候却又不由自主地故意迟延,洗衣裳终究是劳累活儿,惹得那些男仆人绕在她身边。衣帽鞋袜,浆洗得何必那么勤,大家都不得安闲!

  袁盎恍惚听说过,她不是长安人。她是有些与众不同,别的奴婢全是些木头人儿,只听任主人的指使,做主人的应声虫或者使用的物件,而她却不总是察伺主人的脸色,忖度主人的心思,只默默地干她应干的活儿。模样儿长得那么嫩娇,千伶百俐,却难得听到她一句甜甜的话。

  莫非她是哪家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因父兄出了祸事而沦落为奴?

  他打心里喜欢她。两年之前他的妻子死了,中年断弦,人生一大不幸,断了的弦该续上,弹奏心上的弦,但只能悄悄地自己拨弄。多么希望能够像他打心里喜欢她那样,她也打心里喜欢他哟。

  可是,她原来另有所爱!

  当他觉察到她属意张彬的时候,心里烦透了,把张彬恨得牙齿吱吱响,想寻个借口,把张彬一刀宰了。但只是萌动了一下念头,并没有采取行动,连厌恶的情绪也没有流露,他弄不清到底为啥,只是觉得不该下这样的毒手。

  “你为什么被他勾引?”袁盎阴沉沉地问道。

  为什么?好说又不好说。天啊,这样的问话怎么回答?

  女子脸皮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死也不肯说。

  “你把他当心上人,可他,原本是个奴仆!”

  “他原来是奴仆,但你巳经把他提升为从史了,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花蕊有些激动地说。“我现在还是奴仆。”

  “张彬这小子不大靠得住。”袁盎毫无表情地说。“他知恩不报,反倒……”

  “对人有好处,就是为了得到报答吗?”花蕊申述着,抗辩着,她对张彬另有看法:“俩俺在月奶奶面前磕过头,许过愿,谁要是变心,下辈子男的脱生孤雁,女的脱生尼姑……”

  袁盎不愿听到任何的答复和解释,他不需要。他的问话,与其说是探问追究,不如说是情绪上遏止不住地渲泄,总不能这么冷丁地在荒郊野外白白地停着。现在,他的心境颇有点幸灾乐祸,注视着他们,目光含着敌意,利剑一般。目光果真化为利剑就好了,穿进张彬和花蕊的胸膛。无声的,但是无比锋利,见血人亡。

  “荒唐!”袁盎摆摆手,不让她往下说,沉着脸又问:“为何不早向我禀报?”

  旁边握刀的军校和马前带路的随从全都懵了:这号事捂还怕捂不严,还早禀报!

  “真是该死,糊涂!”

  男的和女的一齐哭起来。

  军校擎起大砍刀,在等待最后的命令。其实,袁盎用不着说声“斩首!”只消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就够了。军校注视着他的双眸,他的双眸紧盯着他和她。

  该把张彬的头先砍下来,让花蕊看个仔细,然后再把她杀掉。但他犹豫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从他俩身上转移,向着远处张望,仿佛要搜寻什么。眼前只有一

  望无际的茫茫原野。

  他仰天一声长啸。接着,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滚!”

  吓呆了的他和她,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还是直搠搠地跪着。随从踢了张彬一脚:“楞什么?还不快走!”

  “慢!”袁盎又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天涯海角,随你们去吧。”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撂在地上。

  

  他算个什么样儿的人呢?想起袁盎,呸!赵谈狠狠吐了口唾沫。让姓张的从史和那个丫头成亲,还赏给百金做贺仪。该罪不罪,用心何在!

  他袁盎算什么社稷重臣!祖上对朝廷无尺寸之功,轮到他,读书不成学剑,学剑不成做贼。少年无赖,偷鸡摸狗,纠集一伙青皮光棍,尽做缺德事,别的痞子还顾个本乡本土的颜面,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袁盎可不管这一套,有一次穷急了,要去喝酒解闷,酒店主人远远望见他光着膀子,一摇三晃地朝这边走,赶忙动手关门,袁盎一个箭步窜到跟前拦住说:“今日不赊账,俺付现钱。”话音未落,一个小包裹撂过来。

  店主人解开一看是几件女人戴的首饰,知道来历不明,皱眉说:“唉!有道是兔子……”

  “不是兔子吃窝边草。”能说会道的袁盎,辩才确乎出类拔萃,“俺袁某今天是吃了兔子。反正他也娶不成老婆,留这东西也无用。”

  “小老弟,说话太尖刻,损阴德哟。”店主人明白他说的兔子,是对丧失性能力的男子,或者自身虽是男子,却以女子自居的心态变形、异化者的藐称。这是古代社会某种畸形生活现象的映照,由来巳久,直到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崩溃覆灭之后的许多年,这种病态现象还没有绝迹,这种藐称也还一直被沿用。

  左邻右舍,谁家有什么事情,十里八村都知道。店主人猜出袁盎说的“兔子”是指赵谈。老人心慈面软,不由得伤感起来,这个赵谈家里穷得当当响,他爹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赵谈饿死,才狠着心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净了身,进献到皇宫当差。

  “人家可不是犯了罪受宫刑,也不是贪享荣华富贵,人家是被穷逼的,寻一条活路。”店主人淌眼抹泪地说。“小老弟,咱可不兴说绝情话哟。今天这酒你尽管喝,不要钱,也不记账,往后千万别再提兔子这一款了,全当我求求你。行不?”

  鸡蛋没缝儿还会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事隔多年,这会儿今非昔比,都该刮目相看。赵谈已是皇上须臾不可离开的执事太监,袁盎也从吴国调回京城,成了帷幄宠臣。

  可是,当初有关“兔子”的冤仇结得太深,成了死疙瘩,再也掰解不开。

  “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赵谈恨得牙痒痒的。

  “兔子!”袁盎总是犯愁。“兔子不急不咬人。不咬人是不急,要是急了呢?”简直不堪设想。

  他曾经试图和解,求得赵谈的宽恕,但是无济于事。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赵谈让人捎话:“他袁盎想喝酒,不要去偷去抢,说一声儿,爷爷赏给他两坛子。”

  他慌了,惊恐不安,恶梦一个连一个。

  他侄子袁种,也在朝中,做着常侍骑的官,专管皇上骑马坐车辇的事,看出内中蹊硗,给叔叔献计:“赵公公是皇上的心腹,他老人家对你老人家怀恨在心,只怕你老人家凶多吉少。”

  “有什么可怕?”在侄子面前,他不愿露出怯懦,他原本不是怯儒人。“不就是年少时骂过他一句兔子!皇上难道因为赵谈挨过我的骂把我治罪?”

  “皇上当然圣明。再说,赵公公也不会这么蠢。”袁种说的不慌不忙,瞧那副沉着稳重劲儿,不亚于乃叔,“有一次小侄迎候圣驾时,赵公公搀扶皇上下辇,听见说什么从史、侍儿,吴王的财礼,好象跟叔叔沾边。”

  “唔!”袁盎惊惧得叫了一声。

  “可怕的还在后头。”袁种贴紧袁盎,几乎嘴对着耳朵:“当时赵公公的口气,好象是听晁御史说的。”

  “咦!”袁盎腾地跳起来,仿佛三九天里一盆冰渣水从脑门浇下来,一下子从头顶凉到脚底。

  “叔叔,你别怕,常言说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怕也无用。你得想法儿对付。”

  “赵谈、晁错,一把钢刀,一支毒箭,腹背受敌,叫我如何招架?”

  “招架不住也得招架。”

  “嗨!”袁盎少有的一声长叹。

  “同时应招不行,扳倒一个再扳第二个。”袁种仍然说得不慌不忙。

  “先对付赵谈,砍断这把刀。”袁种不动声色。“叔叔寻个机会,好歹想个法儿在大庭广众之中,羞辱他一番,越难堪越好,越下不了台越好。以后他就是再进谗言说叔叔的坏话,皇上也不信啦。叔叔细想想这个理儿。”

  袁盎恍然大悟,拍着袁种的肩膀乐得合不拢嘴:“你小子挺鬼咧。只要先扳倒兔子,那个晁错嘛,好说。”

  寻机会,机会就到。皇上到东宫朝见皇太后,赵谈大大趔趔在车辇上骖乘陪坐,百官跪在宫门外迎候圣驾。突然,袁盎趋前几步,拦住车辇,拜伏于地,高声奏道:“臣闻古训有云: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英豪。我大汉皇朝即使缺乏俊杰,然立于庙堂扶保社稷、效命疆场的须盾男儿,比比皆是。陛下奈何与刀锯之余的阉竖同辇共载?岂不使臣等惭颜,使万岁贻讥后世!”

  孝文帝听得哈哈大笑,点点头,挥令赵谈下辇。赵谈登时面皮涨得象紫茄子一样,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袁盎忠谏,其心可嘉。”孝文帝兴冲冲地说。“明日朕赴灞陵西山射猎游乐,袁盎并众卿随朕同往。”

  灞陵西山林木茂密,山势巍峨险峻,孝文帝坐着五乘飞车,左弯弓,右持矛,威严地喝声“起!”骏马抖一抖鬃,望空一声长嘶,荡起四蹄就要驰骋飞奔,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袁盎右臂一振,控住马缰绳,死死拽住不放,辕马被勒得又是嘶鸣,又是扬蹄。孝文帝的兴致被破坏了,心里生气,扳起面孔,厉声怒喝:“袁盎,你个胆怯鼠辈!”

  “臣非怯也。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袁盎丝毫不理睬孝文帝的暴怒神情,厉声回答着。

  “滚开!”孝文帝用矛杆猛击袁盎控马缰的手。

  袁盎的手立即冒出了鲜血,但他忍着剧烈的疼痛,紧紧拽住缰绳,继续大声奏道:“陛下,驰崇山之间,与猛兽争高低,既称不上智,也说不上勇。纵然陛下自轻,逞一时之雄,然山路险恶,倘马惊车败,祸生不测,陛下何以见太后,何以见列祖列宗!”

  孝文帝铁青着脸,憋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嘘了一口气,把弓和矛抛掷在地,然后狠狠瞅了袁盎一眼,摇摇头,指着他的流血的手,问道:“疼吗?”

  袁盎没有接腔。

  “怨朕?”

  还是不接腔。

  “你在想什么?”

  袁盎皱着眉说:“臣在想,吴、楚七国何以急于谋反?”

  “此处非谋虑军国大计之处,卿且噤声。”孝文帝正为这件事日夜悬心。现在,经袁盎一提,心里乱做了一团。

  

  想不到袁某如此下场。

  他心里恨恨,搓着手踱来踱去。在京城时,他不是没想过这次到吴国来,会遇到风险。吴王刘濞的心计、为人,他不是不了解,在所有的封藩中,吴王是个头儿,精明强悍,不象有些藩王只管淫欲无度,恣意享乐,或者心存畏惧,生怕天子兴问罪之师。刘濞仗着吴国的疆域广、人口多,而且拥有盐铁之利,较之别的藩国富庶强大,以前对孝文帝,现在对景帝帝,常有不臣之心,前两年一直营造宫室,暗中制做弓矢戈矛,操练人马,扬言朝中奸臣当道,要清君之侧。袁盎看在眼里,想在心上,暗自说:你哪里是什么清君侧,分明是要谋反!做为朝廷派到吴国当丞相的袁盎,他不敢不悄悄地写成密札奏闻皇上,免得一旦烽烟燃起,被追究匿情不报之罪,但他又只能悄悄地在暗中进行,倘被吴王的心腹觉察,便会大祸临头。而在明处,他又不得不向吴王进谏,劝导吴王安分守时,洁身自爱,切切不可飞蛾投火,说这些话又必须有别的官员在场,以便日后有人作证。在暗处,他又劝吴王不可张扬,不可轻易动干戈,不妨把弓拉得很开,做出射箭的姿态,却不要真的射箭,这样对朝廷造成威胁,保住封地不削,不迁徙就好,总之只管抬脚,不可跨步。经过袁盎如此这般地摆布,皇上对他密诏褒奖,吴王也把他视为心腹,送他的金银财宝数都数不清。

  后来他任满还朝,晁错准备对他弹劾,他背水一战,通过大将军窦婴面见皇上,奏密计,把晁错朝服斩于西市,皇上对他更加信任,升他为太常,主管祭祀、宗庙等事,荣居九卿之列。

  这次来吴,就是以太常的显赫身份,重游故地,满以为吴王和吴国的官员都会对他投来钦羡的眼光,其中难免含着妒嫉。吴王对他倒是挺念旧,特意拨出一处新落成的馆驿,并分派六名侍女、十名男仆服侍他。第二天吴王又亲自到馆驿看他,屏退仆从,两个人整整密议了两个时辰,说不完的知心话儿,有时甚至你的嘴对着我的耳朵,我的嘴对着你的耳朵。

  可是第三天头上,馆驿的侍女、男仆统统撤了,换上三百名武士,把馆驿围得水泄不通,珍馐佳肴自然没有了,就连粗茶淡饭,也照时不照晌,常常大半天弄不到一口水喝。袁盎急了,跟看守的武士求情,亮明自己的身份,太常的官多么大啦,是九卿之一啦,现在有要紧的事必须当面跟吴王说啦。武士一点也不买账,什么太长、太短,屁也不顶,瞪起眼睛对他一顿臭骂。

  刘濞这人诡计多端,又刚愎自用,说得出,做得到,心狠手辣,现在又恼羞成怒,说不定真的要把他当做一只羊或一头猪,一刀砍下脑袋去祭旗。

  一想到这儿,袁盎脑子里立刻出现幻觉,仿佛已被捆绑住四肢,两个刀斧手象抬猪羊似的把他抬到大旗下,只待吴王一声队伍开拔的命令,他的头就会被砍下来,用颈项喷出来的热血祭那一面写着“吴”字的大旗。

  他心跳得厉害,埋怨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受命到吴国来。

  他莫名其妙地摸摸脖子,头当然还在脖子上。心里不由得恨起吴王:你不听劝阻,孤注一掷罢了,为什么一定要我袁某替你统兵?怕黄泉路上孤单,非要我陪上一条命!

  太不通达了,定要强人所难,真是岂有此理!他心里悻悻然。

  埋怨也罢,懊恼也罢,悻悻然也罢,都无济于事,眼前火烧眉毛,得赶紧想法儿摆脱猪羊被宰杀的命运。什么辩明事里,劝说刘濞回心转意,都已经迟了。说不定明天,也许是后天,就是黄道吉日,而黄道吉日,则县他授首之时。

  不能坐以待毙,一会儿也耽搁不得啦。要活着逃出去!他决定要逃跑。

  门被反锁着,屋顶上虽有天窗,但是太高。岁数不饶人,他不象少年时爬高上低那么麻利了,他没有能耐纵身蹿到梁上,然后……

  他张望了一阵子,摇摇头,一声长叹,焦灼地闭起双眼,冥思苦想着。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好办法,他又把双眼睁开。可是,就在这时,突然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面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握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袁盎吓得缩一下身子,舌头吐出好长。

  “没想到吧,太常公!”大汉嘿嘿笑着,笑得令人毛骨悚然。“这就叫阴差阳错,冤家路窄。”

  “好汉,袁某与你……”他说话时牙齿嗒嗒响。哪里来的不速之客?他弄不明白,弄明白也无用。“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好汉为何下此毒手?”

  “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俺是梁国人,受梁王之托,特来结果你的性命,已经喑中跟踪你两个月啦,又从京城跟你到吴国来,本来早可以把你一刀砍死,割下首级献给梁王。可俺听许多人说到你的好处,不忍加害于你,何况你此刻处境艰难,俺怎肯乘你之危行事!”大汉又冷笑几声,最后说:“俺即刻回去复命。俺还要提醒你多加小心,梁王断不肯与你善罢干休,定会再派刺客。太常公请多保重!”说罢,纵身一跳,攀住屋梁,揭开几片琉璃瓦,蹭地跃身而出。大汉身轻如燕,动作干净麻利,并不闻瓦砾、脚步之声,顷刻之间,无影无踪。

  袁盎按一按咚咚跳的胸口,抹抹额头的汗,嘴里不停地嘘气。梁王对他的怨恨,他是猜想得到的,梁王一直想做太子,皇上也曾一度想传位于梁王。袁盎多次犯颜直谏,这件事才象梦幻般地消失了。太子现在已经登基,梁王的美梦只能成为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梁王恨死了袁盎,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

  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很多。如果都象烟云般地飘散,该勾消多少恩恩、爱爱、怨怨、仇仇,以及多少烦恼,惆怅。

  他饿得发昏,似睡非睡。朦胧中,他似乎觉得有人把锁打开了,又似乎觉得开锁的人进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他实在精疲力竭,没有招架之功了。“梁王派的刺客不是一人”,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闪了一下。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刺客,都象那个回去复命的好汉……他想得脑子发涩、发疼,浑身酥软,连眼睛也懒得睁了,就这么被进来的剌客一刀砍死算啦。

  “你醒一醒,快醒醒。”耳边有人在叫。他强撑着把眼睁开,人影一闪,瘦瘦的,象女人,手里果然掂着器械。屋里光线昏暗、灰蒙,看不清,他也不情愿看得清,管它是刀,是矛,或是别的什么兵刃,反正都一样。

  “大人想必饿昏了,你得吃些东西才是。”女人轻轻地说,又轻轻地打开盛着食物的盒子,有饭,有菜,还有酒。

  他把饭菜和酒全接过来,吃喝得一干二净。女人送饭,不能不叫人生疑:她是吴王府里的什么人?谁打发她来?饭里会不会……但他顾不得许多,他实在太饿。

  他顿时长了些精神,苦笑着说:“这……大概就是送终的诀别酒、长生饭了。”

  “差不多。”女人的话里没有宽慰怜悯的意思,使人感到冰冷。“吴王决计对你下手,说不定就在明天。”

  “果真是明天?”女人的话并没有引起袁盎过分的惊恐,他又是一声苦笑。“所以你就送来诀别酒、长生饭。”

  “诀别酒和长生饭,会有人给你送的,兴许就在明天绑你上刑场的时候,充好汉和耍死狗都无济于事。”女人仍是冰冷,话说得很尖刻。“不过,我倒是想让你逃走。”

  袁盎心里猛一动,马上提高警觉。

  “今天夜里,只怕是最后的机会了。”女人似乎有些焦急:“过了今夜,你纵然插上翅膀,量你也难以飞出了!”

  呵,呵,袁盎放声冷笑着,笑得很放肆,无所顾忌。现在终于弄清了女人的来意,多么狡黠的女人。刘濞真够歹毒了,竟然又设下圈套,打发姬妾作诱饵,引蛇出洞他陡地义正辞严起来:“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此摇唇鼓舌,调拨离间……”

  “大人你……低声些。”

  “你心虚啦?害怕啦?我就是要戳穿你!”袁盎声音越发高了。“你以为袁某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吗?吴王对我何等厚爱,何等仁慈,怎么会对我下毒手?”他仿佛不能容忍了:“明天一早,我就将你交给吴王处治,结果你的狗命!”

  女人噗哧笑了:“大人!此时此刻,你不能没有戒心,这我明白。可是事情已经万分紧急,耽误不得了。实话对你说,我不是吴王派来的奸细,不是来试探你。”女人变得深沉了。“也许你记得我,不,你应该记得我……”

  屋里昏沉沉,女人的模样儿看不清晰,声音好象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住。不管怎样,在这个节骨眼上,总算遇上个好心人。可是逃走?只是空想。外面三百名武士,他无法命令他们撒去,也没有本领冲出包围圈。他嘤嚶地啜泣着,象一只锁在铁笼里的山羊。

  “唉呀,这会儿还哭哭啼啼!”女人埋怨着,“外面守围的兵丁,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早成一堆烂泥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啊!”袁盎心头闪出光亮。

  “城外松坡林备好了马匹,有人在等你。你即刻赶到那里,就有生路。”女人的话显得紧张、激动。“皇天保佑,你快走吧!”

  “救命之恩,终生难忘。愿闻恩人尊姓大名。”

  “到什么时候啦,还只管罗嗦个没完没了!人,谁都事事遂心?时时如意?拉一下,帮一把,就必得让人家报答?再说……”女人真的生气了,“我救你,也不是光为你,也为我。”

  “嗯?”

  “吴王要谋反,早就操下心了,我爹当初向他进谏,被他抄家灭门。”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袁盎愤然道。“所以你恨他!应该恨他!”

  “是恨他!、”女人声音哆嗦,哭了。“恨他杀了我爹,恨他谋反的贼心不死,恨他存心毁掉大汉的天下。”

  袁盎感到毛骨悚然,胸腔虚荡荡的,从来不曾有过的莫可名状的空虚。怨恨自己太浅薄,他一直把小人、女子视作同列,而今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抵得多少大人君子!

  “一刻也不要耽搁,赶快逃命!”女人命令着,轻轻把门拉开。

  “你?”

  “不用你管!”

  路是熟悉的。松坡林就在城西北角,绕过松坡林走十里路,便是人迹罕至的紫云山,翻过紫云山,有三条路,一条通往京城,一条通梁国,另一条通往柴桑。

  松坡林果然拴两匹马,马前有个汉子,走近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张彬。袁盎蓦然想起刚才那女人原来是花蕊,许多年未见,竟将她忘了。唉,不该忘啊!他感到悔恨。

  “大人,请上马快逃,我送你一程。”

  “花蕊她……”

  张彬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思忖着,默默地说:“她还在。不要念叨她了,我们快走吧!”

  袁盎和张彬骑上马,照马屁股抽了一鞭,两匹马的嘴里都衔了枚,没有发出嘶鸣,抖了抖鬃髦,奋起四蹄,向紫云山奔去。

  飞快地走了五六里。张彬把缰绳一勒,跳下马,俯在地上,用耳朵谛听着,又翻身上马向城里的方向眺望了一阵,象是自言自语:“他们终究发现了,就要追来了,花蕊……”

  “花蕊她?”

  “她也来送你。”

  “路太难走。”弄不清是出于对她的感激还是心怀愧疚,袁盎觉得实在不该再给她增添任何负担了。“何必再让她辛苦呢?”

  “果真追来啦。大人,你看!”张彬指着城门那方向,隐隐约约地有几点星火。“我们快逃!大人你从那条路王柴桑跑,路上再累也不可停留。到了明天,出了吴国境,再寻路回长安。我从这条路把他们引到往京城去的官道上。”

  “花蕊呢?”

  “她跟我一起在官道上送你。”

  “她?”

  “她,这会儿已经来了。”

  袁盎往四下瞅瞅,哪有个人影?

  “花蕊这会儿已经死了。饭盒里放一杯鸠酒,给你送饭时,她先饮下了,她说她的魂儿站在紫云山顶送你。”张彬悲怆地说。黑黢黢的山坳,山风呼啸着,他说得很吃力。“她爹就埋在那里。”,

  “啊,苍天!”袁盎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我不会让她孤零零的生活,我要给她作伴儿。我不能没有她,她不能没有我。”张彬固执地说。

  远处人喊马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星火渐渐地多了,明明灭灭,象坟茔里的磷火在闪烁。

  “怔什么?快逃!”张彬愤怒地咆哮着,举起马鞭,照着袁盎骑的马狠抽两鞭,马发疯似地狂奔而去。

  人声、马声、呐喊声、金石的撞击声、山野的风声……渐渐地近,又渐渐地远,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袁盎勒一下缰绳,马的蹄步松了下来。他环顾四周,蓑草、枯树,尖利的寒风。他翘首仰望,苍天在上,缀着几颗寒星。

  紫云山已经撇在后边了,影影绰绰的,望不清晰,那高耸着的该是紫云山的山峰了。山峰上,是石,是人,是花?

  他跳下马,向着紫云山跪下,磕了三个头,前额磕出了血。

  风在呼啸,月牙儿从云层里露出来,冷冷地,云层很厚,凝重的云,转瞬间又将那一弯月牙儿盖住了。他没有拭抹面颊上的泪,只顾粗野地喊叫着:“苍天在上!”

  苍天就在头顶。人人的头顶上都有一块广阔无边的天。可是,世间人太多,事太多,各有各的心思,苍天难以一一过问。

  “苍天在上!”荒郊旷野响起了回应,寒风把它送往很远的地方,送往缥渺的紫云山……




评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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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10-22 09:55 | 只看该作者
你真棒,我的老师。加分鼓励!
3#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2 10:16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22 09:55
你真棒,我的老师。加分鼓励!

谢谢老师的鼓励!请多多指教!
4#
发表于 2017-10-22 17:20 | 只看该作者
一篇很有看头的历史小说。众所纷纭的历史人物脍炙人口的人物故事把读者带进了那血腥的年代。张彬花蕊的爱情感恩故事尤为感人。欣赏学习
5#
发表于 2017-10-22 19:09 | 只看该作者
先给老师加分支持,再细细拜读美文。
6#
发表于 2017-10-22 19:23 | 只看该作者
好长啊,没看完,有空再看,看着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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