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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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

       月月是第一个出远门去城里做生意的女人。

       月月出远门的那天，启明星还未升起。她挎着一个包，包内装填着几件平常的换洗衣服，慌慌张张地溜出后门，隐入竹林，又走下山凹，拐进通往城里的石板路。

       那一刻，她只有慌张：慌张地警惕自己的行踪被人知晓，慌张地选择最安全的行动路线，慌张地急步往前走。那一刻，她对于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山村是没有一点留恋或者说来不及留恋！

       但是事实上她还是留恋它的！

       因为她把死选择在村子下面的那口深潭里！

       那口潭是石潭，没有任何明水流入潭中，却总是满盈盈的，并且一年四季不见衰减，这就可见潭内有泉眼了。可是奇怪的是潭内的水很浑，你根本无法看清潭内泉眼的位置和它的大小。人们试图测量过它的深度，共扎了三七二十一根竹杆也探不到底。“文革”那年，这山村里下放来一个老头，据说是省科研所的反动权威。他看了这个潭后，说它之所以水盈，很有可能与地底下的某条暗河相通。而那条河正是一条泥沙河。

       人们发现月月跳了潭也是在一天的早晨。那是个初夏的早晨。那天的雾气相当大，卷絮似的，从这里卷到那里，又从那里卷到这里。人们在雾中劳作，只能靠声音来联络。忽然村里的青青跌跌撞撞地跑进村来，结结巴巴说他见深潭里有一怪物。青青才十四岁，生得倒是眉清目秀，书也读得好。但因为他小，所以都不介意，见他惊恐的样子，又免不了去观察一番。几个年轻的跑到深潭边，果见潭里朦朦胧胧浮着一团白物，似是衣裙之类；眼尖的又看到一团黑发，“水妖！”他大叫一声，吓得面如土色。几人闻声唯恐避之不及，作鸟兽散。

       这下人们就严肃了。据祖宗讲，那口深潭原先是没有的，只是有一年出了妖怪，那里才出现了那么个奇怪的大窟窿！现在莫不是妖怪重新作祟？那就得赶快降妖。如何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最后还是一致决定，把妖赶跑。具体做法：集中全村所有鸟铳，在云散日出之时，朝着深潭方向齐射！

       这一天早晨，村人大小男女的心里俱被水妖镇慑着，恐怖着。孩子们停止了嘻笑打闹，乖乖地坐在屋中；主事的男人们把鸟铳取出来紧张地擦拭，挑选最好的硝药和铁子装填入枪膛。老太太把香烛、纸钱点燃，置于神龛前，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苍天保佑，赶了水妖，早得安宁！

       人们看到一团团翻来卷去的白雾，似乎看到正是深潭里那水妖口里喷吐出来的毒气，它们围着山峰、石群、古树，肆虐猖獗，不可一世。人们心里愈加恐怖、惊惶了！

       终于见到了阳光。

       阳光在东山尖尖上一露头，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鸟铳。

       “嘭……嘭……嘭……”几十杆鸟铳在深潭的上空轰响着，象是疾行的雷电，象是喷发的岩浆，那水妖还不逃遁？！

       每一杆鸟铳都打得枪管发烫，每一位射击者的脸上都满布硝烟，每人的硝药，铁子都告罄尽，每一个人都在心里企望：快赶走水妖吧！快赶走水妖吧！人们的交感神经处在一触即崩的危险边缘。

       幸喜，雾气全散了，太阳光灿烂了，空气中纤尘皆无，绿的山，青的树，光泽无比。人们欢呼了！

       派人往深潭边远远窥探，糟糕！水妖并没逃遁，那团白喇喇的尤物在阳光照射下更加放肆！

       好大胆的妖精！

       在这大山的褶皱里，人烟稀疏，且这潭又不是在路中。还是几个年长的机灵，听了此讯，让各家各户清查人，尤其是女人。清査的结果，男人有三个在外，但都在近日里有过音讯。女人只有月月，（她是个骚货，村里人都这么称她。她村里骚不够，还骚到城里去了。）但她远在千里外的城里，必与之无干。事情甚是蹊跷！有人吩咐快拿竹杆来。

       竹杆执在这人中，将那尤物拨至谭边，几个胆大的趋前，七手八脚弄上来，一瞧，不禁大惊：“啊！她……”一个个面面相觑，象在梦中。俄顷，才“呸呸”地吐着唾沫，悻悻地躲了开去。

       潭里的就是月月。

       人们愤怒了。他们没去追究，为甚远在城里的女人竟会突然死在故乡？他们甚至想都没想，只是在心底恶毒地咒骂：活该！报应！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那时阳阳才十四五岁，正是浑沌初开的豆蔻年华。那天早晨，她也被恐怖着、惧怕着，按照妈妈的嘱咐，躲在灶间的柴垛旁，瑟瑟发抖。当听到是月月跳潭，她便惊讶不已。一个村子住着，虽然她与月月的年龄相差甚远，但她平时还是喜欢到月月家去串门儿，看月月那花朵般的脸儿，听月月那银铃般的笑声。月月最会唱山歌儿呢，那山歌一串一串，一篓一篓。她真奇怪月月为甚会有那多的山歌儿呢！她问过妈妈，妈妈比月月大不了许多。妈妈嫁过来，同月月处得很好。但自从月月坏了名声后，妈妈就不再和她来往了。妈妈也不许她和月月来往。可是那会儿她问妈妈，月月的山歌儿为甚那么多？妈妈却很高兴地告诉过她：月月心眼灵呀！

       心眼灵的月月坏了名声，那是在阳阳十岁那年。有天吃过早饭，她正想出门。妈妈厉声问，你去哪儿？她照直说了。妈妈就阻止。她问为甚不能去？妈妈说话很蛮横，意思却模糊不清。等到她终于弄清楚了，她才发觉全村人对月月同仇敌忾了。那时她眼里的月月，也变成了个十足的美妖了。

       那时的她不甚明白，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才逐渐清楚了：月月的命好苦哇！月月死得太悲惨了！

       月月的父亲早死，只一个瞎眼母亲。瞎眼母亲从来就视月月为掌上明珠。但也正因为她眼瞎，所以有许多事情就顾不来。长大了的月月出落得与众不同，不仅是从体态、声音，还是一颦一笑，让人总觉得妖气。可怕的是她自己并不觉着，依旧妖气下去。

       月月转眼就到了十七岁了。十七岁是个神秘的年龄。在村里，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差不多都寻好了婆家。这可管不了顾不到女子自身的发育情况的，做父母的心中明白着哩！月月十七岁了，长得又是特出的丰满、俊秀。但是月月没有父亲，瞎眼母亲想到了，却舍不得独生女儿离开自己。先前有几家提亲的人，她就拿话与人家说，说到伤心处，就落下了眼泪。于是提亲的人也心酸，也陪着流眼泪，最后当然也就算了。月月孝敬着母亲，凡来提亲的都一概婉拒。就这样，又几年过去了，月月的婚事一直搁了下来.

       大概是在月月二十二岁那年，好象是突然想到似的，月月的母亲突然宣布：月月可以招郎。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入赘。月月表示了欣然同意。于是有许多汉子慕名（都听说月月是个罕见的美人儿！）而来。月月就在其中选定了一个在深山里烧炭的烧炭汉。议定佳期喜结良缘。村人也无话。

       偏偏在还没有到那佳期，男方那儿就传来噩耗，说是月月的男人在取炭时因炭窑崩塌而丧生。月月闻听哭得死去活来。月月的母亲也哭得伤恸！

       此地虽是陋僻，但古风犹在，月月死了男人，起码得守三年孝。但因为他们没有结婚，所以仍不断的有光棍汉前来入赘。可是不知怎的，月月看了几个，都没有中意。

       月月陪伴着母亲，不久就露出疑窦来。月月那好看的腰身渐渐变粗了。月月的脸色起着一些令人作呕的黑晖。月月的整个身子就更冒出一股炽人的妖气了！

       这是村人所不能容忍的。阳阳那时还小，妈妈严厉地阻止她到月月家玩，她明白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心底问：月月为甚会肚子大起来？

       月月就是从那时坏的名声。本来月月是有了男人，若论月月也只是未婚先孕。但月月所谓的男人的家人声称，月月的男人极老实，没结婚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月月无法辩白，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月月的瞎眼母亲最守贞，女儿出了此事就觉无颜于世，吊颈死了！

       至此就留下月月一个孤身女。偏偏月月是个挺得住的人，村人的污言秽语恶水般泼来，她腆着个大肚子独往独来。然而等到生产的日子，月月生下来的竟是一死胎。

       月月生产的时候只阳阳妈在场。阳阳听妈妈讲过，月月知道自己生下的是死胎，不亚于晴天霹雳。当时就昏死过去了。

       后来有一次，阳阳偶尔听月月讲起自己的事，月月说她那死去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愿意把一切献给他。她说这一辈子再也碰不到那样的男人了！

       近来阳阳很懊恼。不过这种懊恼很奇特，有时因为这事懊恼，有时因为那事懊恼，有时则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地懊恼！

       阳阳是继青青读书读得最多的人。他们仿佛年纪。她在读初中时，青青却读到高中了。阳阳读了初中，她的爸爸就不让她去了。青青呢，高考落榜后就到外面去闯世界了。阳阳也很想跟着走，但村人允许男人去闯世界，独独不准女人到外面去。阳阳的爸爸就很反对。于是阳阳就指望着妈妈。阳阳的妈妈本是个开通人，但在这事上却懦弱。阳阳要到外面去，就把她吓得不轻。阳阳跟月月好时，月月总是说阳阳妈妈刚嫁来时那才真是一枝花。但是自阳阳懂事后看妈妈就跟村人无两样了。不过阳阳有几次看到妈妈在房里着意打扮自己，就很想在广众中看妈妈的光鲜，可惜的是妈妈一出房门就又是先前的模样了。

       阳阳是读书人，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嗜好。阳阳的嗜好除了读书外，便是刻意打扮自己。她买珍珠霜，买连衣裙，也买高跟鞋。这些都是超过了山里人千百年的想象的。尽管他们在镇上看到而且渐渐见怪不惊。但倘要是在山村里，在自己的身边出现，也就是大逆不道了。而且那种东西，是很容易使人想起死去的骚货月月。月月跳潭的时候，不就是穿的高跟鞋和连衣裙么！

       于是阳阳在人们的心目中就被视为月月第二了。但人们不敢公开讲，因为阳阳的妈妈很正派，且很有威望。阳阳在她的保护下遂着自己的意。但阳阳总在背地里感觉到那些阴毒的目光，甚至还不时听到爸爸向妈妈的警告。阳阳的心里就很是懊恼！

       阳阳不读书了，每天帮着爸妈在山场上、田地里劳作。阳阳并不怕吃苦受累，但却十分厌恶那些重复烦琐的工作程序。她有时候做着做着就会无端地想，什么时候有个完呢？她听着林间鸟雀的啾鸣，却看到爸妈的脸上升起的无数皱纹。六月里坡地上空挂着一个火球，风不吹，树不动，爸妈佝偻着腰，汗如雨注。她望青山的那一边，看到的全是蓝、天白云。于是想象。于是回味。

       这村前有一溜偌大的野柳棵子，正在深潭的上面。那野柳棵子丝丝挂挂，牵牵连连，竟是无比的厚密。青青出走的头天晚上，他们在野棵子里会面了。那一晚月明如镜，透过野柳棵子的缝隙，看那深潭也象一面镜子。她蜷缩着身子，浑身打着冷颤。青青不愧是伟男人，他紧挨着她的身子，用一只手抚着她的脊背。阳阳就在那不停的抚摸中镇静下来了。从那时起，阳阳什么时候想青青都是个可依傍的人。也就在那一晚，青青吻了她。青青把手伸进她丰满的胸前，极温柔地摩娑着。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青青走了，把她的心带走了，却把思念留了下来。

       阳阳家在东山岗上有块坡地，到这块坡地去须经过一个乱坟场。这个乱坟场都是葬埋短命人的。因此所谓的坟墓只能是些土堆，上面长着一些荆棘和狗尾巴草。坟墓一乱，就很难分清哪是哪是谁了！因为短命鬼是不配树碑立石的。月月的坟墓也在这块坟场里。月月葬埋时极简单，没有任何仪式，只是由她的本家人用一床竹席卷了卷，象埋一只狗一样埋下去了。月月埋下去时，整村人都绷着脸，远远地避着。阳阳那时心里憋得慌，看到月月就那么埋下去，捂住脸扭头往家跑，跑进屋间就扑在床上哭。阳阳的妈妈在屋里，这时一边拍着女儿的肩膀一边抽泣。

       阳阳记不得其它坟墓，独月月的忘记不了，并能迅速而准确地辨认出来。及至那一年，月月的坟上长出一棵苦楝树，小时就显得非常碧绿，一年一年，竟长得碗口粗且更加碧绿。这树极其古怪，每一层都开五个杈，每个杈都有五个桠，就象人的手。于是有人说这又是个怪物，动不得，动了就有血灾。阳阳心里想，也许是有灵气，那就是月月在向世人泣诉！

       阳阳到自家的坡地上去，总会在那棵苦楝树下站一会儿，心里总象压着一块铅似的。最近她愈加去得勤，有事没事她都会去。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为会这样。

       终于有一天，她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因此她就感到万分地懊恼。但她说不清这种懊恼是怪月月，还是怪自己。所以她就由懊恼而生痛苦，由痛苦而生恐惧了。她知道她自己迟早会那样做，而一旦想到她那样做时，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月月。月月在经受了几年的煎熬后，一个人跑到城里去了。但月月的死至今还不得详情。阳阳杂乱地听说过，月月投奔的是一个远房表哥，起初月月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并没有出什么事。但月月的表哥不是人，竟逼着她拍裸体照，暗地里发大财。看来，月月是忍受不了那极大的屈辱，跑回家又觉无脸见村人而跳潭了的。

       这一天阳阳又到月月的坟前去，起初她心乱如麻，后来她抚摸着苦楝树那挺拨的身子时心里反倒平静了。她用手扯掉月月坟前的草，最后看了一眼，毅然地走下坡去了。

       这一夜正是夏末秋初交替的时刻。阳阳大瞪着双眼谛听着窗外和爸妈房里的动静。她没敢点灯，也没敢弄出任何声响。她手里紧攥着青青写来的信，脑子里却在象奔马样想着事。

       半夜过后，四周静寂无声，她悄悄地拉开房门，背上挎包，蹑手蹑脚穿过厅堂，来到灶间。灶间的后门闩她早拨了，现在只轻轻地挪开一条缝，就迫不及待地挤了出去。高远的天空繁星闪烁，风儿吹得树梢瑟瑟作响。她象狸猫样弯着腰，沿着院墙向村外走。

       “阳儿！”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呵”了一下，但立刻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定过神来，闻到的竟是她所熟悉的气息。“妈妈！”她低低地惊呼一声。妈妈拉着她的手，领着她继续往村外走。到了村前的石板路上，又转了一个弯，星光下的村子就隐没了。妈妈严肃地对她问：

       “阳儿！你真的要走了？”

       阳阳的心里早凉了半截。但还是回答了妈妈的话：“妈妈，他来信说他与人开了一个餐馆，要我去。”

       妈妈没再说一句话。两人相跟着往山外走。突然风大了。风撩动着阳阳的裙裾，拂着妈妈的手。但妈妈还是没说一句话。

       阳阳走了，告别了水妖。

碣石清风

作者本周共发四篇小说多产且篇篇俱佳精神可嘉令人敬佩向你学习

芒乡化十龙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0-24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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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版主，帮作者问问：有资鼓励吗？？？:lol

芒乡化十龙

篇幅好大，内容很宽，时间跨度很长！
阅读颇费周折！

问安！

碣石清风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0-24 14:51
首版主，帮作者问问：有资鼓励吗？？？

是问稿酬吗？太虚是计酬栏目所发作品必须原创首发才能加精计酬，版主负责加精，加精限额在总发文的２０％左右，不能超限。计酬是管理层的事，版主无权计酬。我只能这样回答你，希望能谅解。
作品好会计酬的，加油！

芒乡化十龙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0-24 15:29
是问稿酬吗？太虚是计酬栏目所发作品必须原创首发才能加精计酬，版主负责加精，加精限额在总发文的２０％ ...

十龙和版主开个玩笑！调节一下！
老师辛苦了！希望老师莫怪！

gjp85709017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0-24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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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给我代言，我的老师！

an安

阳阳就是希望，女性追求爱情，追求人生，追求自我存在价值的希望……

碣石清风

社会发展，改革开放，农村变化中，新旧思想发生对撞，矛盾冲突激烈，年轻一代奋起要打破旧有的生存格局冲出农村闯入城市，世俗观念束缚下，女性迈步艰难，虽然月月在前进中倒下了，但还有阳阳，还有更多的人会前仆后继改变自己的命运。一篇很有现实意义的小说。

枫叶飘飘

今天忙于申请省作协的事了，累的要死。才来，加满分。感谢老师的大力支持

紫玉清凉

月月的死，给了阳阳启示。
是继续世世代代地沿袭旧的风俗传统，还是去开辟新的精神家园，做一个从身体到灵魂都完整的女人？
文章中既有对女性独立自主以及爱情意识觉醒的描写，也有对旧世俗观念的抨击，更有对新生活新世界的勇敢展望。
拜读佳作，问候秋安！

九月盛菊

在变化中，新旧思想难免冲突，写出了那种味道！赞赞赞！

zizhu

感谢老师大力支持太虚!

gjp85709017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0-24 12:33
作者本周共发四篇小说多产且篇篇俱佳精神可嘉令人敬佩向你学习

版主好！鉴于本站无稿酬，麻烦老师撤掉该小说文稿。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