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用于交流，不必加版权）

凌啸远

            红豆

　　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比如十年前，大约十八岁，春天很好看，我就想到了刘海英。那时都不太懂，心里只是紧张跳动，觉得脸红，又时常想见她。有一次跑到她的学校找她，教室内外围了满满一群人，又起哄，头顶黑黝黝的，觉得可怕。等了刘海英半天，她又不来，心里非常紧张焦急，差点没从楼上跳下去。后来就写信问她，那天她在哪里？刘海英就说自己在宿舍，一直不敢来。我说你来啊，我都买了玫瑰花送到教室，你怎么不来呢？结果刘海英一个月没有给我写回信。为了弄清她的心思，一周连续写了五封信寄过去，天天等回复，心上天天落空。那时就知道伤心了，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一点事了。

　　后来到了十九岁，大家都要毕业了。有一次星期天下午，大约五月，学校前面一株槐花开了，刘海英突然找到学校来了。当时我正在教室里，听见一个女生打听班级，问这里是不是235班，一个同学回答说是。我转头去看，刘海英恰好站在门口边，眼光往里探。两双眼睛突然就对上了，彼此心里扑通一跳，脸红得火辣，紧张得要命。当时都不敢走到门口边去迎接她，站在座位边迟疑了好一阵。虽说天天想她，想见她，她来了，却又不敢直接面对，这就是青春时那种初开的情窦，张不开的原因，都不成熟。

　　刘海英在走廊上等，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我就见了她。我还问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刘海英脸颊绯红得像一朵花，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当时已经几个月没见面了，刘海英又长大了，人看起来更干净，更漂亮了。我就约她去学校后面的山脚下玩，还打算爬鼎山。毕竟是五月，山花烂漫，又葱葱绿绿的，阳光天气也蛮好，我还想象路道石阶上有很多浓荫的影子。可见我这个人生来就很感性，也很有诗性，以至于高中时数学物理都学得不太好。我叫刘海英去爬山，她不去，我又叫她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她也不去。折腾来折腾去，她就跟在我后面走，低着头，老是不说话。后来我就急了，我就问她到底想去哪里？刘海英红通通着脸，眼泪差点掉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要哭，我当时觉得心里很难过。后来我就跟刘海英说，我近段时间实在太想她了，白天学习压力大，晚上睡不好觉。刘海英就说，我晚上也睡不好。于是就站在学校一个下坡道上，我去买两瓶水，当时五月的太阳往六月爬，感觉头顶有点晒了。

　　我离开五六百米远，买完水和青色的李子回来，刘海英已经站在路旁一棵浓荫的树下等了。大约是香樟树或者刺槐树，我不记得了，刘海英脸上冒着一点汗珠，瓜子形饱满圆润的脸蛋，线条抽得白皙真好看，我是看楞住了。刘海英那会也不紧张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信。我当时就说，你人都来了，怎么还带封信过来，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啊。刘海英不说话，眼睛瞄向一边，装作不理睬的样子。后来哪也没去，就将她送回学校去了。当时她的学校与我的学校在同一个县城，一个东边，一个西边，却也隔着五六里路，我们没有搭车，完全走路送她。我来回走了将近十二里，刘海英回去的时候，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吭声，很文静的样子。她一直都很文静，我们十五岁就相识了，她是我隔壁班同学，学习成绩好，文艺委员，歌唱得好，人漂亮，家境也挺好，是班上的“班花”。因为她漂亮出众，许多同学暗恋她，她那时还没看上我。我这人遇事临阵前胆小，临阵时胆大，敢往前冲，临阵后又放得开，一贯在同学中个性很鲜明，影响力很大。我那时学习成绩也非常好，读书时间花得少，每次考试都占头名，很多人羡慕死了。初中毕业时，还是班上第一名考上重点高中，很多长辈老师都说我将来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后来偏偏没出息。到了高中就不行了，一方面是诗性发散，感性太强，数学物理学不来，另外一方面应该是想刘海英想的，毕竟早恋了，不想读书了。

　　高中三年，一个有个性又不合群的人，分数不高，大多数老师不喜欢我，只有一个教英语的女老师，她最喜欢我，时常当着同学的面夸我，但是我的英语学得很差。这个英语老师名牌大学毕业，去过澳大利亚，想法很奇怪，又很有见识。她看见我就笑，还喜欢跟我聊天，从来不问我英语考试打了多少分，我当时差点爱上她了。后来有一次在信里，我还跟刘海英说英语老师这件事，刘海英就回信告诉我，她说你的英语老师应该也爱上你了。我当时看见这封信，差点没气死。

　　好了，我还得说说刘海英亲手送给我的那封信，我陪着她往学校走，半路上就想将信打开，但是刘海英不让，还说里面有照片，你回去晚上看。我晚上看个鬼，把她送到学校门口，拜拜再见都没说一声，就背转身往回走，心里急着要将信打开。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在刘海英看得见我的视线里打开，这样显得我这个人太小气，还没有一点遵受承诺的意思。我往回走了几百米远，才突然想起刚才没跟刘海英彼此站一会，互相鼓励一下学习，然后道再见。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刘海英站在学校大门边上，没有进去，一直在看着我，眼光远远地望过来。我当时非常冲动，想立马跑回去说爱她，然后拥抱她，但是我又没有理由，因为下午跟刘海英走了很远的路，她总是低沉得不说话，气氛感觉怪怪的。我感觉心里很压抑，胡乱找了些话题，东拉西扯，总是得不到她的附和，于是心里就乱了，有时说着说着就自己断了，有时两个人很沉默，半里路说不上一句话。等我看见刘海英转身走进校园，就将信打开，一张彩色的照片从信封口滑了出来。刘海英长得真漂亮，拍出来的照片更好看，白色球鞋，浅绿色裙子，身材苗条，上身一件灰色紧缩的牛仔衣服，一张明媚的笑脸露在草坪的阳光下，眼睛亮亮的，澄澈如水，清纯发光。接着就读信，前后两页，大约七八百字，她的字写得非常好，端庄秀丽，文采也好，毕竟她的母亲是老师，父亲在一个文化站工作，从小熏陶教育得好。我当时读哭了，因为信的前半部分鼓励我好好学习，后半部分就说我们不适合成为真正的恋人，只能做朋友，希望我不要忘记她。

　　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读完信往回走，到了学校晚自习也没上，就坐在操场边的草坪上看夜空，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不停地哭。唉呀，那是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悲伤、孤独以及没有意义，多年以后这种感觉还没有彻底消失。教室里传来吚咿呀呀的读书声，就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上，一直坐到半夜，露水湿了草尖，脚底都凉了，总是想不通，又不停地哭。后来想明白了，十年以后才知道，刘海英那时不爱我，而且还没打算爱上我。但是我爱她啊，当时五月过了，六月将尽，稻田里的禾苗长得很快，都开花结穗了，青蛙和虫子夜里叫得很欢快，萤火虫的光也好看。当时高考后呆在家里，我的家在河边，从小喜欢划船，夜晚对着窗外的月光，就想划着小船，借着露水野草去刘海英家。有时半夜梦里醒来，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刘海英，又情人般心碎地流泪了。说实在话，那时考大学没有希望，做了不少诗，有时将月光比喻恋人，有时又将波光粼粼的海面比喻爱，还有时想象自己站在古老的庭院里，对着院墙边一瀑流泻的藤萝，感觉孤独冷清，自苦自呤地做诗了。写来写去，都是为了刘海英，可惜都没有用，她不理我了。

　　有一次赶集，它是周围的村庄到固定的地方买卖东西，三六九赶金桥集，二四六赶鸟江集。我们的家离金桥近，就赶金桥集，突然就看见刘海英了。正在桥头上，六月炎热的天，桥下河水哗哗地响，冒着白泡，桥上人头挤压攒动，头顶打着五颜六色的伞，目光敏锐，一眼就看见刘海英了。当时站在桥头上大声喊刘海英，她身边有几个女同学和她走在一起，彼此说说笑笑。她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喊声，桥上人太拥挤，用力挤不过去，我就急了，立马站到桥一边的栏杆上去喊，喊得很大声。桥上很多人都听见我的喊声，刘海英身边几个女同学也回头过来看，她们看见我就大声说，刘海英刘海英，有个男生在叫你！刘海英回头看了我一眼，脚步没有停下来，迅速转身走掉了。后来我问刘海英，问她那次听见我的喊声没有？刘海英说听见了，你疯了，那么多人，你喊我干什么。后来刘海英又说，你那次大声喊我，我应该停下来，等你追上来，你说是不是？后来刘海英又说，我真该死，我当年不该写那封信，表示自己清高，你在桥头上喊我，我也应该停下来等你，我怎么那么笨，那么胆小害怕干什么？后来刘海英又说，就凭你那次喊我，我就应该跟你搞好关系，发誓嫁给你。这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你叫我怎么说呢，我没法说刘海英好或不好。

　　其实刚开始认识刘海英的时候，她是很好的，鹌鹑一样的好，柳丝葱花一样的好，月光一样的好，漂流的水藻以及水草一样的好，样样都好。那是初二学期，记得有一次星期六下午，全校组织大扫除，我们教室后面有一条河叫白河。用文学上抒情的话来描写，河水清澈，像一条白色悠长的丝带，缠绕着葱翠连绵的群山，向远方生生不息地流去……用我的话说，就是河边有很多细嫩的水草，光滑的河卵石，河水清凉，六月洗澡很舒服，七月八月成群的白鹭以及翠鸟在河边捕食，九月十月河水渐渐枯竭，农闲的人开始划着扁扁细长的乌蓬小船，撒网打渔，十一月十二月浓浓的白雾从河边升起来，最后一场大雪下来，枯竭褐色的河流就白肿了。当然我们都很爱恋这条河流，包括我和刘海英也是在河边认识的，所以也就详细写写。

　　当时巧得很，那次学校安排大扫除，突然停电停水了，这就需要我们拿桶去河里提水。当时又巧得很，班上轮流值日，恰好轮到我和隔壁班的刘海英负责此事，于是就一起去到教室后面的河边。那时是六月，阳光白热得灼着眼睛，河面上波光粼粼，石头上布满青苔很滑，河水还是比较清凉。我脱下鞋子，卷起裤管下到水深的地方灌满一桶水，刘海英就站在清浅的河岸边，站在一块灰色薄片的石头上。她双手拽着桶上的铁丝，桶口向内罩着膝盖，只是站着不说话，脸上羞涩文静地微笑。我打满一桶水走上岸就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天真地点点头，嗯了一声。说实话，从认识刘海英开始，或者说初次跟她接触交流，她就是这一声嗯没说好。后来我也直接批评刘海英了，告诉她不要嗯，要说谢谢就谢谢，要说好的就说好的，要说喜欢就喜欢，要说爱就爱，不要一味只是嗯。因为这样一嗯，就表明这个人有时太沉默了，心里有事有话不愿说出来，让人猜来猜去，这样交流上就隔阂了一层，结果感觉越走越远，最终就分手破裂了。后来刘海英在电话里听到我这样分析，恍然大悟似的说，咦！你说得真对，该死，我真该打！我说，你为什么该打？刘海英说，我当年写了封信亲自送给你，就是感觉彼此间沟通有隔阂，心里老是不适应，最终决定分手了。我不说话了，刘海英接着说，还真像你所说的这样，我那时直接跟你说谢谢就好了，或者就问你前天晚上的考试考得怎么样，因为有道题目感觉太复杂太困难了。我说这就对了嘛，只要说点别的，话匣子打开了，也就好交流了，不要搞得像后来一样，两个都太沉默固执，老是写信，写来写去，浪费很多纸张墨水，心里又没有得到真正的快慰和交流。

　　人有时还是要直接面对面地交流，用语言互相倾诉和安慰一下好一点，免得相思成病，病入膏肓。后来我就是这样的，即使每天都给刘海英写信，但是心里面老是觉得空虚发狂，想当面走上去跟她说说话，聊聊天，倾诉一下衷肠，无奈学校太严格，不允许早恋，也不允许男女同学过份亲密地接触。总之我美好纯真的爱恋，它从一开始就埋下失败的种子，忧伤的因子，这就是不幸，河水一样不幸，流去以及逝去的不幸。

　　刘海英提着水往前面走，没有几百米远，她就放下了，蹲在路边的草丛中休息。那时的同学都调皮好玩，一旦下午有时间，就跑去操场上打篮球或者打乒乓球去了，也没有哪个男生愿意帮女生提水。我当时看见她提不动，就问她要不要帮忙，她的脸颊以及白色的颈子上都浸着汗了，眼睛里似乎又有敏感无辜的泪水，一桶水不轻的，对于一个柔弱的女生来说，她很吃力。也就是她这副浸汗的面孔，以及红彤彤热乎乎的脸颊，突然让我心生爱怜，喜欢上她了，由喜欢发展到了爱，最后又由爱的失败，跌进了悲伤的深渊里。时间总是过去了，写到这里回想往事，敏感脆弱的忧伤又不停地涌上心头，仿佛潮水一样刮过来。其实我有时也很脆弱，很敏感，尤其对于这段纯真的爱恋，始终恋恋不舍，恋恋不忘，厘不清楚。这会写到这里，我又悲伤敏感地流泪了，等我抽出纸巾擦擦眼，平静一下心绪，再写下去了。

　　来来回回，提了五六趟水，一只手提一桶，累得不行，但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强，就咬紧牙关这样做了。可见男人遇见自己好感的女人，总要表现得坚强无惧一点，当时刘海英也不说话，每走一趟，她就耐心地跟在我后面，脸上带着清纯的微笑。后来我就大胆公开地给刘海英写信了，当时有很多男生暗恋她，但是没有人敢这样做，只有我敢做。有一天晚上，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好写，就考虑给她抄一首诗，因为这首诗，几乎奠定了我一生忧伤而又无辜的文学才华。那会我们课本学的都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或者是秦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一类诗。说实在的，这些诗我都不太喜欢，当时家里不太好，父亲又病了，心里感觉上很苍老，于是就抄了一首王维的《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刘海英看见这首诗，立马回信了，她以一种很高的姿态往下批了“禅意凄凉”四个字送给我，同时又问我为什么不抄王维《相思》这首诗送给她。后来也给她抄了，她回信说很喜欢，同时还问到南方的红豆到底长什么样子，想亲自去采摘看一回。唉，人年轻的时候，感觉什么都温润美好，好比水草沾着露珠，迎着恁嫩的月光甜甜地生长，也好比石湾间游动的小鱼，阳光宁静地铺洒下来，一切澄明地自由自在，姿态都是非常优美的。后来刘海英给我写了很多信，她很善于抒情，抒得温润而又天真，她很聪明灵性的，只是嘴太笨。至于我自己呢，那时嘴不笨，但是心里有话没处说，于是也就学着她的样子来写诗或者写散文，写来写去，我始终比她深沉忧伤一点，她有时还写信批评我。批评完之后，她又说我将来的文学才华肯定比她高，因为我更加敏锐深沉一点，思想心灵容易扎根，她就不一样，她说她这种温润清纯的感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我问她，这是听谁说的？刘海英说，这是她父亲说的，而且她还在信里告诉我，她父亲希望我走上文学这条道路，因为看我文字，实在太有敏感的天赋了。当时听也就这么听，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想过要走什么文学的道路。倒是刘海英提到她的父亲，心里觉得亲切，非常想去见见他。

　　后来到了高中，我们还经常通信，随着写的书信越多，刘海英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如我，她也就经常写信来恭维性地敷衍我，或者夸我，失了很多真诚的感觉。说到这里又有一个插曲，就是我前面提到一个英语老师，她非常喜欢我，也经常夸我。大家知道，我的英语成绩非常差，但是这个英语老师偏偏就选我来做课代表，这个想法很奇怪。有一次，我将同学们作业本抱到她办公室，当时她的办公室在教学楼前面一个小院里，几棵浓密的大槐树，环境挺清幽的，墙壁上有许多斑驳的影子。英语老师看见我进来了，特意拿了一条椅子给我坐，跟我聊天。她首先第一句话就问我是不是早恋了？我说是的。英语老师点点头说，你比一般的人早熟，应该更加懂得喜欢女孩子。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经常跟一个女孩通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英语老师说，没事，年轻人就应该多通通信，尤其是男女之间多沟通交流一下，她同时还说到国外的男女同学之间交往都是比较热情，很自由通畅，这样才显得正常健康。我当时听见这句话很吃惊，因为学校的老师几乎都反对男女过份亲密地接触，甚至有些班级为了防止男女同学早恋，故意将班上的座位分成两半，一半全部是男同学，一半全部是女同学。事实上这种方法也没有用，因为还是有很多同学或深或浅地早恋了，而且这样早恋都是嘻哈的、幼稚的、打笑的，或者是很生涩的，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情窦初开，心中都有一个莫名其妙而又喜欢的女生或者男生，我那时就喜欢刘海英。

　　随着我们的谈话一步步深入，英语老师又开始问我，她说你知不知到我为什么要选你做课代表？我说不知道。英语老师开始告诉我，她说她去过几年国外，因为英语学得好，又喜欢文学，读了西方很多文学作品。正因为读得多，才深深地懂得西方一些艺术家身上独特的天赋和气质，她同时又说到中国这个国家有很多搞艺术的人，往往都没有西方艺术家身上那样敏感而又流动的气质。我当时听了，一头雾水，心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英语老师接着说，她说我从你孤僻的性格，不合群，从你发表在校刊上的文字，从你的聪明个性，从你独特的言行举止以及敏锐的眼神上，发现你非常具有艺术家的天赋，你完全与众不同，艺术家就是要有与众不同的天赋以及气质。她同时又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学生因为学习成绩不太好，往往得不到老师的青睐和重视，所以她要重视我。她接着又说国内的教育，他说我们的教育完全不能根据个人独特的天赋和气质来培养人，往往都不能成才，普遍都沦落得很庸俗，包括学的这些英语、物理以及数学这些东西，将来统统都没有用。我当时不太理解她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懂得明白了。

　　我们聊了将近两个小时，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英语老师当时没结婚，虽然二十七八岁了，骨子里依然保有很纯粹很自由很天真的一面。她什么都跟我聊，还问我喜欢的女孩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同时又问我心中是什么感觉，我都很真诚自然地告诉她。包括我当时还问了她个人感情上的事，因为我们学校一直传有流言，说高一有个化学老师和高三有个语文老师，他们都在努力追求她。英语老师听到这里就笑，笑着笑着就语气天真地说，我不喜欢他们。我问为什么？她说他们都太呆板了，内心不够敏感，没有多少真心和柔情，时间久了都是很无趣的人。我当时问她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说有一天遇见类似于我这样的男人，她也就结婚了。我的天啊，我当时以为师生恋，心里还想是不是应了刘海英那句话，英语老师已经爱上了我。后来想想不可能，因为我还太小，我们差距太大，可见很多小说里面写什么师生恋的情节，大都是瞎编鬼扯。但是这个英语老师跟我聊天的时候，露出了她很优美的一面，她当时坐在椅子上，一边喝开水，喝完开水之后，身子转过来，就将下巴顶在漆红色的椅栏上，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看完后她又说，你这个人真正有艺术上的天赋和才华，我的感觉是没有错的，所以你将来一定要选择走这条路，才不至于浪费。当时哪里想那么多，包括后来走上了文学这条道理，心里都觉得极其后悔，因为太寂寞太清苦了。

　　我与刘海英十九岁分手以后，后来就很少见过她，如今十年过去了，虽然偶尔保持联系，她的模样我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倒是高中时的英语老师，因为那天下午一次谈话，当时她的下巴顶在漆红色椅栏上的样子，给我的印象极深。她是温润汤圆形小脸，额头上几缕清亮的丝发，眼睛鼻子比较细小，但是非常恰当精致，给人很玲珑的感觉，她的皮肤很白皙，身体瘦削，脖子又嫩草般细圆，语调很温柔，身上很有一股优美感，难怪学校有两个年轻的老师努力地追求她。当然这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个英语老师嫁人了没有，或者说到底嫁了一个怎样的丈夫。如今我也快三十岁了，记得有一次刘海英还在电话里提到这个英语老师，我说不知道。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青春时那种爱的冲动的启蒙，恰恰不是刘海英给的，而是这个英语老师，现在想起来，心里依然觉得很温馨，很甜蜜。当然时间流逝得飞快，一切又将说不清地烟消云散了。

　　写到这里，又使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我没有继续读书，去了云南。不到一年，我就回来了，当时是年底，因为非常想念刘海英，就骑着摩托车，迎着寒冷的北风去到她的家里。刘海英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人长得越来越漂亮，身上也添了外面世界许多潮流气。到了刘海英家里，她的母亲脸上绿一阵白一阵，倒是她的父亲对我非常友好客气，还叫我进屋坐，请我喝茶。他问了很多事物，同时还问到我对外面世界的看法以及感受，我当时出到社会没多久，几乎没有什么看法以及感受。后来聊得多了，他才知道，原来我就是读初中以及高中时，经常跟刘海英通信的人。刘海英父亲当时毫不忌讳地说，他说你写给海英的信，我几乎都看了，写得非常好，文笔好，思想好，心灵也很优美。刘海英站在旁边大声说，爸爸，别说了，别说了！刘海英父亲最后就说，好，我不说了。他又问我喜不喜欢文学，想不想搞文学，如果喜欢的话，可以介绍一些书给我看。我知道刘海英的父亲在一个文化站工作，还是一个有名的杂志编辑，于是就答应了。后来他介绍的书，我都没看，如今也忘记了。倒是那次跟刘海英聊天的时候，感觉她越来越陌生了，彼此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何况在此一年前她又写了一封信亲自送给我，意思就是两人彻底拜拜了。

　　如今十年过去了，早几年我们分手后，很少联系，倒是这几年，刘海英经常打电话来。我知道刘海英已经结婚了，生了个女儿，嫁了个丈夫事业也比较有成就。但是男人越有成就，自己的女人却越来怀念青春时那种纯粹的感情和热情，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如今刘海英也不像以前那么不爱说话了，她嘴不笨，话挺多，还经常问我结婚了没有。我没说话，自从跟刘海英告吹以后，我几乎没有近距离跟女孩子谈过恋爱。有一次刘海英在电话里问我，你有女朋没有？我说没有。后来又有一次问我，我说有了。她问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风儿。后来又问，我就说叫影儿，后来又问，我就说叫云儿。问来问去，刘海英就在电话那头说，你的女朋友老是变换名字，可见你还没有女朋友啊。我说是的，刘海英自己说很担心我的婚事。到了前一段时间，她又打电话问我有女朋友没有，我说有了。她说这回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梦儿。她说好，梦儿！到了昨天晚上她又打电话来，问我有女朋友没有，我说叫梦儿。刘海英听了很惊讶，语气上非常激动地说，你终于找到女朋友了，我希望你能够结婚！我说为什么？刘海英说为什么，你自己想想啊，我以前问你，你只是敷衍搪塞我，每回都是什么风儿云儿影儿，唯有这段时间问你两次，两次都说梦儿，可见真正有人了。我听了苦笑一声，想了想也是，梦儿就梦儿吧。

　　但是这两年，每次跟刘海英聊天，有时也问她幸不幸福？她都说不幸福。记得我们十六岁那一年，初三快毕业了，五月的槐花开了，六月稻田里的稻穗开了繁密细小的白花，一片清香气。星期六下午，我和刘海英约好到学校后面的一片稻田边走一下，天空潮湿晴朗，刚下完一场小雨。刘海英穿着白色裙子，上身一件灯芯薄外套，脚底一双蓝色运动鞋，她的皮肤很白。我跟在她的后面几米远，她在前面不停地走，也不回头看我。田埂上长满嫩绿的草，周围有几个长满荷叶的水池子，荷花也早早地开了，粉红的尖嘴上，偶尔立着几只蜻蜓。我当时跟在刘海英后面，跟她说话，她听见了就嗯几声，接着就没有声音了。田埂弯弯曲曲，像一条绿色狭长的丝带，在一片空阔清新的稻花香里，无限地伸向远方。我们大约走了几个小时，一前一后，相隔一两米远，都有点拘谨而又兴奋地往前走。那种悸动而又青涩的感觉，饱满得如同石榴叶子遮盖下未熟的石榴，圆鼓鼓地打算熟透张开，红通通地掉落下来。一阵雨花般落下来，几只羽毛漂亮的小鸟快活地飞过来，捡吃这熟透的石榴籽。

　　后来到了河边，刘海英应该是想到我们一年前打水认识的情景，突然就笑了。我慢慢靠近她，看见她白皙的手腕没在衣服两侧的口袋里，非常想去握住它，但是刘海英老是将手插进口袋里，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微微地笑。我说刘海英，你笑什么？刘海英说话了，她说我想笑啊。我说你为什么想笑？刘海英就说，没有为什么，我感觉很好，所以我就笑了。这真的很奇怪，一个女孩子又不说什么，想笑就笑，我当时挺迷恋，也挺迷惑。

　　近段时间，刘海英老是打电话给我，有时说着说着就在那头流泪了。我说你哭什么？刘海英说，我过得不幸福啊。我说，你现在丈夫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怎么会不幸福？刘海英立马不吭声了。有一次，刘海英突然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语气上抽嗒嗒地说，她说她想离婚，想跟着我过。我问为什么？刘海英就在那头悲伤地告诉我，她说他那死鬼丈夫，已经好多天呆在外面没有回家了。又有一次，刘海英打电话给我，老是在电话里谈到我们年轻时读书的事，她一遍遍重温，一遍遍追溯，语气里充满柔情与幸福。为了将她拉回现实，我就告诉她，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永远不会再来了。刘海英听了很悲伤，立马语气激动地说，她说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刘海英说，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十八岁的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和怀抱，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学校后面那条温馨而又诗意的白河。这回是我听着，默默不语了。还有一次，刘海英直接打电话给我，她说她要带着她的女儿直接来找我，打算跟我过。我说我穷，没有钱。刘海英就说她不要钱，她只希望拥有一个永远具有深厚的诗意而又温情的男人。我问她女儿怎么办？刘海英语气天真地说，她说这简单啊，我把她带过来，每天就给她糍粑吃，将她喂大。我说谁有那功夫，天天做糍粑给她吃？刘海英听到这里就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说，你傻啊，街头拐角处有人卖糍粑，五块钱一大包，可以吃好多天，放久了还不坏。我说，那好吧，你带着你女儿过来吧。后来有一次，我问刘海英，我说你丈夫不是挺有钱的吗？刘海英听到这里就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我还打算把家里的钱取出来，统统一把火烧掉，报复一下他，然后带着女儿来找你。我说钱就不用烧了，现在身边正有几个朋友出书困难，不如由你出钱资助一下，要是出名了，将来也封你个文化大使的称号。刘海英听到这里，渐渐语气温柔地说，她说我现在想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净做傻事，还不喜欢留名。

　　时光悠悠的，又带着无限的寂寞与感伤，仿佛雨后滴落的石榴籽，不是由美丽的鸟儿飞来啄吃，而是由蝗虫蚂蚁来啃食，啃得稀巴烂。记得有一次，大约是寒冬十一月，我一个人回到多年前的学校，走在白河桥上，桥下流水哗啦啦响，天边有一道黄彤似浓厚而又清冷的云落下来，感觉晚上会有一场大雪。当时走在桥上，一个人，孤零零的，仿佛天地间风骨独存的弃儿，内心充满怀念的感伤。由这种感伤的基调里，又使我陡然想到南国三月的春天，绿色丛中一片火红温馨的红豆，由这种红豆寂冷的光亮里，又使我默默吟诵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切充满感伤，再好的红豆，也在流年里喂大消失了。尤其近段时间，使我想到刘海英，同时又使我想到梦儿的事情，想到她的纯情与天真，活波与忧伤，更加加深了我无法自拔的相思情绪，使我在一种充满回想的栀子色的年华里去抚摸红豆，白天晚上，月夜风高，清醒的梦里，始终抚摸不到，毕竟来得也快，失去得也飞快……流年虚度，时时把握不住了！

　　                                                   ——献给纯情的梦儿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凌啸远写于南京

草舍煮字

青葱岁月、朦胧情感。故事平平淡淡，却仿佛是我在恋爱。
让我吃惊的是，如此有章法而无技法，大段落的叙述，居然如此吸引人，我一气贯底，无法卒读。
好小说！过后还要读。

草舍煮字

刘海英来了不要接受哈。
女人总是和富人谈感情，和穷人谈金钱，呵呵。

草舍煮字

没有技法就是最好的技法。最欣赏的，是小说里人物的思想自由、单纯，虽然处在一个不太能够自由的环境。尤其是那个英语老师。压抑了这么多日子，总算读到了一篇舒心享受的小说了。
只是一点，男主在文中一无所成，我觉得有缺欠。他从初中学习成绩那么好，到了结尾，似乎这十几二十年就只是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是不是把对男主的文字再丰富一点？比如，男主的近况，虽然不足以养活刘海英母女，也应该在艺术上小有成就（命运多舛也行），这样也能照应英语老师和刘海英（包括她爸）的眼光和品味。
当然，这不算大问题，在你这篇里。毕竟男主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他可以认为自己的成就无可称道。
我喜欢吹毛求疵哈。

碣石清风

交流贴呀，好笔力，很有味道的小说，学习了。谢谢分享。

欧阳梦儿

已阅

疑惑：此文有关梦儿一段，缺乏必要的交代。依作者的描叙，后一段情应该与前一段有所不同的。既然无疾而终，该有必要的内心独白式交代亦或内心自我反思的存在。

铁树开花！

凌兄，我来晚了，昨天有些事，凉！
凌兄的这篇文，一定要细细地读，闭目慢慢地品，方不负凌兄的一腔柔情。通篇读下来软软的糯糯的很让人受用，也很有一种代入感。
用了大量的文字述说和刘海英青涩懵懂的爱情只为文末的一个名字“梦儿”服务，梦儿姑娘应该很幸福。
作者其实已经亮明了不会接受刘海英的心思，你看“整天做糍粑多麻烦”这句就知道了。
很期待凌兄的感情归宿何处？
遥握！冬安！

文璘

若干年前读张晓风先生的一篇小说，为其诗性的品格所打动。那种挽歌的情调，是成长的加冕礼，带有祭奠的意味。因此我同样把这篇小说看成是一种良性基因或者形态风格学上的延续。

文璘

回忆如此动人，回忆成了一种叙述方式，一种导入方法，是一种技能，或者说小说就是关于回忆的回忆，再往远处说，也许能看到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的忧伤。当作者采用回忆的方式进入文中后，作品便呈现了一种深情的凄艳之风。这里，回忆因对象的久远而天然具有了审美观照的色彩。回忆是一种沉思，充满感情的沉思，是寻觅，是发现，是呼唤。海德格尔说，回过头来思必须思的东西，这是诗的根和源。他还说，诗仅从回过头来思，即回忆之思这样一种专一之思中涌出。

文璘

还可以从技术角度上讲。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的话语方式很容易使隐含作者与叙事人混淆，从而不自觉地介入叙事人的活动甚至取代叙事人。客观視域也许会受到局限，但主管視域无限扩大，视点的位移带来了强大的能动作用，读者很容易受到打动。梁启超先生论小说提到熏，浸，刺，提四字真言。此文深得熏和浸。

凌啸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12-16 13:51
没有技法就是最好的技法。最欣赏的，是小说里人物的思想自由、单纯，虽然处在一个不太能够自由的环境。尤其 ...

草舍兄好，多谢草舍兄的支持！当然草舍兄提到的这个文学逻辑性的问题，或者说被称为文学情节上是否能够完全互补合理性的问题，私下跟草舍兄交流过。当然如果有确实具有这种不适应感，可以略微作修改，要么将前面略微夸大煽动的意识稍微收一下，或者在后面部分嵌入一个呼应性的情节回应一下，都可以，大约也就是几句话。总之非常感谢草舍兄的批评意见！

凌啸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12-16 13:51
没有技法就是最好的技法。最欣赏的，是小说里人物的思想自由、单纯，虽然处在一个不太能够自由的环境。尤其 ...

草舍兄好，多谢草舍兄的支持！当然草舍兄提到这个文学逻辑性的问题，或者说被称为文学情节上是否能够完全互补合理性的问题，私下跟草舍兄交流过。如果确实具有这种不适应感，可以略作修改，要么将前面略微夸大煽动的意识稍微收一下，或者在后面部分嵌入一个呼应性的情节回应一下，都可以，大约也就是几句话。总之非常感谢草舍兄的批评意见！

凌啸远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2-16 14:43
交流贴呀，好笔力，很有味道的小说，学习了。谢谢分享。

多谢清风先生的支持与关注！

凌啸远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7-12-17 11:12
已阅

疑惑：此文有关梦儿一段，缺乏必要的交代。依作者的描叙，后一段情应该与前一段有所不同的。既然无 ...

嗯，梦儿的直觉确实灵敏，一般艺术绘画以及文学上，偶尔有突兀生涩之笔，是故意这样做的，有些做得好就会有艺术上一点突出的“异质”感，于小地方生出一点别开生面感，有些做得不好，太突兀，就会产生故意强扯的感觉，不过这篇我感觉这个问题不大。何况作者愿意这样做，因为具有爱恋的来源。

凌啸远

铁树开花！ 发表于 2017-12-17 11:27
凌兄，我来晚了，昨天有些事，凉！
凌兄的这篇文，一定要细细地读，闭目慢慢地品，方不负凌兄的一腔柔情。 ...

铁树好！现在知道凌公子的柔情了，不纯是铁砂掌。至于刘海英肯定就不要了，不合适，云儿影儿风儿也不合适，梦儿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