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1-19 21:57 编辑
大梦初醒是晚秋
牧歌
一场秋雨,紧接着一阵西风,龙床湖一带的绿色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那些不再鲜润的落叶覆盖在地上,被风随意卷起,或者紧贴着地面静静地等着腐烂。只有那潭清波闪闪的秋水,还一往情深地倒映着在岸边徘徊的刘云的身影。——这个曾经自命不凡、耽于幻想的女人,如今却萎黄憔悴。她在生活变故中迷失了方向。
她打开一只猩红色丝绒饰盒,泛黄的真丝手帕上“死生契阔 与子成悦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的字迹立刻展示在眼前。哦,女人,女人!你好……刘云惨白的脸上挂着痉挛般的冷笑。什么海枯石烂心不变,什么地久天长,这一切只不过是荷尔蒙冲动下的主观臆想,人间童话般的生活向往;就连风华绝代的唐婉、李清照都没能幸免被弃掷的厄运,何况自己这个淹没于“下岗”大潮中的平庸者……
刘云凄然地把手帕和盒子统统丢进水里。它们在水中打了个旋,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这是那负心者十年前在湖岸边赠送的定情信物。为这信物,刘云放弃了一个大都市编辑的职位,别离了疼爱自己的双亲,来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做一名纺织厂的质量检验员。
只要有爱在,一切便有价值和意义。刘云曾对自己如是说。
刘云生活得的确有意义和有价值。因为爱,曾经超凡脱俗高雅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她不仅能在厨房里拳打脚踢,还能小妇人一样农贸市场上锱铢必较地讨价还价,医务工作者一样悉心照料久病在床的公婆……这十年对于刘云来说可谓是“功勋卓著”,公婆在她精心护理之下含笑驾鹤西去,丈夫事业如日中天,儿子虽然刚入小学,但种种迹象早已表明他不同寻常的天分。
按说该是刘云收获幸福的时候了,但生活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拐了个弯。先是纺织厂倒闭刘云下岗,接着又是丈夫有了新欢义无反顾地冲出围城……
接踵而至的打击令刘云形销骨立,心力憔悴。她看着渐渐下沉的丝帕,默默对自己说,信义消失,爱情不再,如今让它回归湖水也算是得其所哉!
刘云又转身向岸的最高点走去。她真想在那里纵身一跃,这样,一切的伤悲与苦涩便会在瞬间得到解脱。远远的,她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呼唤。刘云急忙抬起呆滞的双眼四处睃巡。不远处的芦花丛里传出“沙沙沙”的声响,一片灰白的苇芒刺痛了她的眼睛,于是豆大的泪珠沿着她的鼻沟儿簌簌而下。孩子,妈妈舍不得你,可妈妈心里的苦你怎么会知道呢?!
刘云被芦苇重重地绊了一脚。她眼前一黑,膝下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一阵凄厉的雁鸣又将刘云惊醒,她欲挣扎着站起身来。突然,她发现身边的礁石上有一软皮笔记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封面的前景是一枚光芒四射的钻戒和一串摆成心形图案的珍珠项链,丘比特之箭载着两颗红心欲从他们中间穿过;背景是隽逸秀雅的硬笔草书:“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的事!莫非这笔记本的主人也和我一样不幸?刘云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一面四下张望——龙床湖风寒波冷,周围不见人影。她想,也许这本子里有她(或他)的遗言。于是她急忙打开笔记本。
——前面几页全是人名和联系电话,接下来的是一串串阿拉伯数字。终于翻到文字记述处,刘云便急不可耐地读下去:
那天,我从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出来,想去大战遗址——清真寺走一走。司机却谓我说,那儿只不过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儿,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司机又话锋一转说:“那个看门儿的老头儿到是挺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我问。
他说:“他整天价往省里、市里的到处写信,每年要白搭上几百块钱不说,在当地还惹得人嫌狗臭。镇上有些领导一提到他就气得‘哼哼’的……反正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不定还会缠住你,跟你聊上一通呢。”
当我跨进清真寺的门槛时发现,一切竟如司机所言。这儿的确破旧不堪。满目尽是残破的青砖黛瓦,飞檐瓦棱以及房脊上的吻兽都已七零八落,腐朽不堪的木头门窗摇摇欲坠。门洞里有位老人正佝偻着身子清点小额的人民币,见我进来,头也未抬说:“交一块钱。”于是,我捏出一枚硬币放在他眼前的桌子角上。
大概我的出现惊扰了在地上觅食的麻雀,它们“轰”的一声飞落到树梢或房顶上。
苍凉、古旧、破烂、颓败的气息与景象直冲我的胸膛,一种沧桑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枪声远逝,硝烟已杳,英雄早已被雨打风吹去。只有留在墙壁和古树上的累累弹痕还在向世人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轻轻地抚摸着这些至今还遗留在墙壁和古树上的战争伤痕,感觉似乎触到了一个个灼热的胸膛。泪水不知不觉地溢出了我的眼眶,静静的默哀中,好像隐隐听到了来自地下的叹息声……
“同志?!”一声颤弱的老人的呼唤声打破了我长久的静默,他好像在我身后站立多时了。
“小……姐,您是从大城市来的吧?您看得这样仔细,一定是个文化人吧。”
“……”
老人枯涩的眼睛里立时闪现出一丝欣奋的光,他喜出望外说:“那太好了!您肯定能见到大领导。您看,这是我这几年写给政府的,可是寄出去以后都石沉了大海。能不能烦劳您……”老人抬起他那颤巍巍的双手。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厚厚一摞稿纸。
“这个……”我努力寻找着婉拒的托词,同时后悔自己将职业和工作单位的和盘托出。
“您别担心。这里面写的都是重修清真寺的事儿,不会给您惹什么麻烦的。”老人解释说。见我仍在迟疑,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说:
“唉!你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一千多个活蹦乱跳的人倒在这方圆不足百米的小院儿里的。——快六十年了!他们的身影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
说句实在话,我虽然头上戴着无冕之王的桂冠,可毕竟是才刚刚走向社会的大学生。
“这个……嗯……”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嗫嚅着。老人又上前凑了凑,“你听,”他眼睛虚无地望着前方某处,神色里带着几分诡秘,“他们在叹息呢!”
我感到浑身一阵战栗。
他垂下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忆。“那是一九三八年的春天,那时候我才十六七岁,参加了咱们这里的战地救护队。当时,186团指挥部就设在清真寺,团长叫王冠武。喏,你身后的那面墙,”我转过身去,顺着他手臂指着的方向望去,古老的青砖上累累弹坑历历可见。“当时,那墙上贴着‘死守台儿庄,粉碎敌人打通津浦线的企图!’的标语。日本鬼子的飞机、坦克车就跟蝗虫和麦蛾子一样。整个台儿庄街,血流成河。——唉!”老人又长长叹了口气,用又低又缓的声音接着说,“有个特务连的连长,是刚刚入伍的北京大学的学生,你知道,那是个多好的青年吧,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圆圆的娃娃脸上长着一对小虎牙,直到他躺在地上,脸上还挂着笑呢;还有一个叫高自强的,是个年轻的营长,临死的时候抓住我的手不放,说‘莫要忘了国耻,要记住为我们报仇啊!’……我是流着眼泪帮他们合上眼睛的呀。多少年来,不管我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容总是围绕着我。每当我想起他们,再看到人们对这段历史的麻木,对这些人的遗忘,这心里头就像刀搅的一样啊。我们脚底下的泥土里有他们流淌的血呐……”老人的声音沙哑了,他哽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两行浑浊的老泪涌出幽深眼眶,挂在了他那多皱而布满寿斑的脸上。一阵晚风袭来,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大爷!”我想,我再也不能这样冷漠下去了。双手接过老人手中的稿纸,我感到了肩上的份量——稿纸里承载着一千多个逝去的梦和一个生者的梦呢。
连日来,老人那凄切的呼唤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令我久久不能平静。在当前风起云涌的国际纷争和社会变革中,一部分人蠢蠢欲动,做着恢复军国主义的美梦;而另一部分人却早已忘记了历史的伤痛,在洒满烈士鲜血的热土上享乐腐化,梦想着“江山”美人。在一片“后庭花”的歌声中,中国多么需要老人这样的声音啊!
1995年4月5日夜于彭城
刘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此行目的。她想,这绝非遗言,有这样心胸和眼界的人怎么会想不开呢?这笔记本一定是她不小心遗失在此的。也许她此时正焦急地到处寻找呢。
刘云的内心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湖水以前,她渴望与笔记本的主人一见。她急忙奔向公路旁边的公用电话亭,想以本子上的电话号码作为寻找失主的线索。
第一个接电话的是个女性,“……什么,于国强?你是哪里?找他有什么事?”一连串的追问,吓得刘云赶紧挂掉了电话;第二个接电话的开始还算温和,“……刘茵茵?你打错了!”“啪!”,接着是一片忙音;第三个接电话的倒很有礼貌,“……你是说日记本?没听说谁丢过。不客气。莫名其妙!”刘云是在临放下电话时才听到后面这四个字的,她也感到自己有点儿莫名其妙。可欲罢不能。于是,她又拨了几个号码,但仍然没有结果。
刘云站在亭子外面动了会儿脑筋,然后跑进商店买来笔、墨和纸。不到半天的时间,市里的各个路口都贴上了一则招领启示:
本人在龙床湖附近拾到一笔记本,请失主到龙床湖东岸认领。
夕阳西垂,秋风萧瑟。刘云仍伫立在龙床湖岸边默默等待着。她企盼和本子的主人进行一次透心彻骨的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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