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新西兰之恋

秋也

　　一

　　逐渐转凉的天气，被枯黄的落叶覆盖的街道，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冷清，一种惆怅的情绪陡然从心里涌了出来。推开车门，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黄昏的天幕上一片灰白，像一颗失血过多的心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来新西兰已经一年多了，他仍然是一个局外人。尽管每次华人街上举办大大小小的沙龙，他都会收到一份请柬，却总是觉得无法融入国外的这个圈子。有时候他会想念昆明，那是他的出生地，他一切悲欢离合的起源。耿家成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店铺林立的唐人街。四周的招牌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然而水晶玻璃的落地橱窗后面，那些蒙着一层黄色光晕的脸，如此陌生。这几年，移民来奥克兰的华人越来越多了，甚至也会有几个和他一样来自昆明的老乡，只是很少来往。有时候家成也会感到一丝惶惑，自己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得到的生活，原来就是这样。在国内的时候，总是想着出来，其实出来之后也不过如此。生活就像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在苦涩之中，有一种别样的回味。

　　转过街角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拎着一只紫罗兰颜色的小包，从对面走来。看她高挽的发髻、疏淡的妆容，以及娴静的步态，分明是一番古典的韵味，似乎她摇曳的身段本来就是一支华丽的昆曲。平素见惯了招摇的金发美女，陡然出现这样一个颇具东方韵味的女子，的确让耿家成觉得意外。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夏夜的烟花一般照亮了他的眼睛。他不曾料到，一别故国经年，居然在这异邦的街头，邂逅一个颇有传统风韵的女人。看得出来，她来自中国，那种不假修饰的仪态、不染纤尘的气质，仿佛是被江南水乡的灵秀陶冶出来的。让家成略微惊诧的是，她居然戴着一副时尚的Channel眼镜，宽大的雕花镜框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魅惑。被眼镜遮去一半的脸是几乎透明的白色，颊边是一抹嫣红，如此精致的女人，家成不禁在心底轻轻地赞叹。快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女人突然停住，直直地看着他。他心里突然一阵收缩，似乎可以感觉到黑色的镜片后面，那清澈如水的目光。她为什么要看着自己？家成的心不禁狂跳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眉目之间有一种熟稔，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不知怎地，那女人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抖，然后迅速地低下头，从他的身边匆匆地走了过去。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一路小跑，然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就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很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刚才发生的一幕就像一个梦，或者一场电影的片断，留下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胡思乱想，他摇了摇头，在心里嘲笑自己。

　　是的，多年之前，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多年之前的昆明，圆通山樱花飘落的日子，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一群同学去赏樱。其中除了现在已经成为他妻子的郑淑贞，还有当时的校花闵素云。不过，那时他爱的是素云，不仅因为她那脱俗的美、优雅的气质，更因为她是公认的才女。弹得一手行云流水的琵琶，填得一手好词，她的工笔人物也曾经在各种比赛中获奖。就在那棵妖娆的樱花树下，素云穿着一身和服，一脸恬静的微笑，成为他记忆中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画面。就在那天晚上，他鼓起勇气写了一封情书给她，可是后来，她却只说了一句：“你的书法有进步了。”其他的却还是一切依旧。这么多年了，她过得好吗？家成的心里闪过一丝隐约的疼痛，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很冷。

　　终于到家了，他的老婆淑贞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等着。两个孩子就像两只可爱的小狗一样扑了上来，一边爸爸、爸爸地不停叫着，一边抱住了他的双腿。吃饭的时候，他有些无精打采，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背影。难道真的是她？这不可能，多年前她就去了美国，他又在心里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好多年不见了，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变老呢？

　　

　　二

　　快要到家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后面有个人一直在跟着自己。和其他地方相比，奥克兰唐人街的治安一向是让人放心的。他（她）是谁？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他没有放松警惕，想着温柔娴淑的妻子和一对如花的儿女，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重要。他不能失去他们，他们也一样不能失去他。但是他没有回头，只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后面的那人也不觉放慢了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思忖着如何脱身，于是他故意绕了几个圈子，后面的那人还是继续跟在后面，并且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一闪身就进了一条小巷子，然后加快了脚步，拼命地奔跑起来，一下子就将那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后来他故意在路上绕了一个圈子，才回到了家里。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淑贞的眼睛里溢满了关切。“没什么，只是穿得少了一点，在路上吹了风。”他面不改色地敷衍着，心想她要是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一定会吓得脸色煞白。夜已深了，他怎么也无法入睡，他不停地安慰自己，那个人也许只是偶然路过，并非对自己有所图谋。后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像一个幽灵一样追赶着自己。

　　然而第二天傍晚，那个人仍然跟在他的后面。这一次家成格外小心，如果说昨天是自己疑神疑鬼，那么今天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有好几次，他都差点甩掉那个人了，然而还是没有成功，他听到后面急切的脚步，以及微微的喘息。这是一个女人，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不觉沉入云雾之中。于是他停了下来，猛然转身，看见的却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打着一把伞，灰色的裙摆在晚风中不停地拂动，犹如翻滚的心。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反应竟然如此敏捷，根本没有让自己看清她的脸。看着她径直走向对面的商店，家成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然而看着这个柔弱的背影，他忍住了。因为他发现她看上去有点像是那天在街口遇见的那个女人。如果她真的就是闵素云，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和自己相认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相一旦大白，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呢？他不停地问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她再也没有出现。就在他就要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忽然发生了意外，因为她又出现了。这一次家成感到一种愠怒，他向来是一个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人，之所以移民到新西兰，就是因为他一直都想过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个女人这样一次又一次跟踪自己，究竟为什么呢？尽管和外界交往不多，然而家成的人缘一向是有口皆碑的。他相信自己并没有招惹谁。可是现在，居然有一个女人跟踪自己，这实在让家成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他再次奔跑了起来，那个女人也在后面一路小跑着，追赶着他。仿佛是一个猎人和一头野兽，在玩着捕捉与逃脱的游戏。

　　跑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绿灯正在不停地闪烁着，于是他加快脚步，猛冲了过去，这一次他应该可以摆脱她了。忽然，一阵尖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紧急刹车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心里陡然一阵恐惧，然后迅速回头。就在街道的中央，停着一辆轿车，前面不远处，躺着一个女人。血，从她的额头上流了出来，从远处看上去，她就像一张薄薄的纸。原来是她，就在追赶家成的时候，不小心和一辆车撞在了一起。家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分开那些围观的人群，跑到这个女人的身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她的眼镜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庞如梦如画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如此真切，又是如此不可思议。

　　“素云，怎么是你？”他惊呼起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这个一直跟踪着自己的女人，竟然穿着一身墨绿色旗袍，和那天在街口看见的女人一模一样。她，不是自己大学的同学闵素云，又是谁呢？

　
　　三
   
　　“家成，你知道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吗？”尽管缠着绷带，素云还是那样的气定神闲。他一下子怔住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已经十五年零三天了，我是那年情人节之后的星期天走的。”素云看着他，柔媚的眼神里面有一种异样的冷洌，像飘落的雪花，终究归于寂灭。他当然记得，她走那天下了一层薄雪，似乎要掩盖住所有人的悲伤。第二天正好是他和淑贞结婚的日子，在他们的婚礼上，其他的同学议论纷纷，因为大家都没有想到素云会一个人去了美国。“有一个有钱的老爸真是好啊。”好多人都这样羡慕地提到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种异样的失落出现在他的心里，以致于在给客人们敬酒的时候都有些神思恍惚，淑贞用力地掐了他好几次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知道，他对她的爱就这样结束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了。其实说起来，他和淑贞结婚也有一些赌气的成份，因为素云始终对他的情意不置可否。那时候素云是那样的高傲，作为一家大公司董事长的千金，当然不会轻易把自己交付给一个身无分文的农家子弟。于是他心灰意冷之际，和暗恋着自己的淑贞结了婚。

　　因为她，他结了婚，有了一个惹人羡慕的家，和一个温柔娴淑的妻子，一对令人宠爱的儿女。他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感谢她还是恨她，现在，他们又见面了。

　　“淑贞还好吗？记得替我问候她，有你照顾她，她应该很幸福吧。”素云还是这样淡淡的语气，犹如一湖青碧的水，不起丝毫的涟漪。“她很好，谢谢你，有时候我们也会提起你。”家成觉得有一些尴尬，仿佛有什么东西梗住了他的喉咙。犹豫了很久，他才说出那句话：“素云，真是对不起，要不是我，也不会把你害成这样。”他的意思当然是指素云被车撞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炽热的光芒，有无限的渴念，又有难以隐藏的哀怨。接着她又说起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开了几家公司，事业也算是小有成就，在美国住惯了，一年总有几个月在新西兰，因为爱这里的海、阳光、天空。她说尽管有许多人追求她，却一直保持着独身，她究竟想要的什么？“快没有人要我了。”她笑了，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那天在街口见到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守在那里等你下班，然后在后面跟着你，因为我想知道这些年来究竟过得怎么样。只是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和你相认，家成，你不会笑话我吧。”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少女般的羞涩。他没有说话，只是有一种疼痛的感觉，这些年过去了，她原来没有忘记自己。这究竟应该让他感到欣慰，还是尴尬？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都陪着她，并且送一束香水百合到她的床头，直到她痊愈出院。看得出来，她是欣喜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满足。走在医院门口的草地上，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要是我一直都在医院多好，那样你就可以一直在我身边了。”

　　这一段时间他都回家很晚，淑贞也没有问他。但他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然后说：“淑贞，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淑贞一下子就泪流满面，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说：“其实我知道，素云很喜欢你，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她从来不肯轻易表露。要不是我和她住一个寝室，也不会发现，因为有一次她甚至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真的是这样吗？他反复地问自己，只是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素云。

　
　　四

　　原本他是不想参加这次唐人街举行的沙龙的，因为怕在这里又一次见到素云。然而他们还是狭路相逢，她一身素净的旗袍，令人惊艳的白色，漆黑的眸子犹如两点跳动的火，看着他一个人。有人请素云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她推辞不过，便手挥琵琶，弹了一曲《眼儿媚》。那琤琤琮琮的调子犹如飞溅的珠玉一般，声声敲击在他的心上。一曲未竟，掌声哗然，她却轻轻抬起眼帘，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看着他。他当然记得这支曲子，大学毕业之前，她经常弹给他听。正在出神，素云却径直走了过来，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面的花园里走，背后是无数疑惑的目光。

　　“家成，这些日子都不见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在逃避什么？”素云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还是那样无法掩饰的风情，流盼的眼波之间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妖娆。家成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更不敢看她的脸，只是心里想着，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美，仿佛一件精美的玉雕，被时间琢磨得更加圆润。

　　“没想到我一个人绕着地球转了一个圈子，又在这里和你见面了。”她轻轻地叹息着，身体在晚风中微微地颤抖。“家成，其实当年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我父亲不同意。”他一直以为她根本没有对自己动心，原来她也是迫于无奈。每个看似幸福的家庭都有自己的悲剧，她只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家成，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逃避，因为我不能接受你会爱上另外一个女人。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走了这么远的路，自己究竟在找什么？直到那天见到你，我才知道，你是我今生要找的人。”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哽咽，倾落的泪水沾湿了华美的衣襟。“这么久的岁月过去了，你还爱我吗？”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问。

　　他一下子挣脱了她纤细的手指，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爱？这个问题有答案吗？如果真的有，他应该如何回答？这些年来一直跟着他吃苦、却毫无怨言的淑贞，还有一双乖巧的儿女，他怎么放得下他们呢？也许他必须承认自己对素云余情未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份情即使还在，也已经不是爱了。“素云，忘记过去的那些事情吧。爱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慢慢地说着，然后转身离开。后面传来的是一阵嚎啕大哭，这一次他真的伤害她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素云。家成的日子还是那样平静而且简单，只是偶然在回家的路上，他会想起在街口和她相遇的一幕，还有那个令人心碎的、无比凄美的眼神，以及她说的那句话——你是我今生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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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浓浓的小说味道.学习了!

昔日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浓浓的小说味道.学习了!

好羡慕啊~
挂上蓝宝石了

落蕊

好小说~~~

充满了人生况味

念奴

那是一个我很喜欢的国家.....浓浓的味道.

秋也

谢谢大家的喜爱！多批评，多指点！我新来的，大家多关照啊！

谢谢婷婷小姐！以后我会注意的，辛苦你了！向你请安！

舄兢

生活也许总是这样留着让人遗憾的残缺美：）

秋也

多批评啊！你的猫儿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