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豆根的玉米地

枫叶飘飘

　　每年的中秋节，儿子国军都会开车回来帮老豆根收玉米，从国军记事起到现在老豆根的孙子小虫快十八岁了，无论那天怎么忙，老豆根规定国军务必回来帮他割玉米。

　　老豆根的几块地都是好墒情，苞米穗子像娃娃的脑袋，金灿灿的喜人。两边玉米地已经收割了，老豆根就等着这天。

　　一大早，老豆根满园追大骨鸡，杀了晌午炖给儿子一家吃，小虫最喜欢啃鸡腿，一定让孙子吃个够。嘿嘿，臭小子就爱吃鸡腿，今年中考成绩已经下来了，小虫跟他爸一样，考的是重点高中，距离名牌大学一步之遥。

　　老豆根又为国军摘了一兜寒富苹果，给媳妇闵敏买了羊头，点着灯，用柴火燎掉头毛，拿刀剔净毛簇，烧水洗了好几遍，生怕闵敏嫌弃，把个羊头拾掇得白白净净的，泡在水里，中午炖汤。一切都置办停当，老豆根才在磨石上磨了月牙镰。

　　从昨晚到日出山坳，老豆根揣在兜里的老式手机一直很安静。

　　老豆根腋窝夹着镰刀经过屯子老柳树下时，很多人叽叽喳喳，见他过来了就停止喧闹，有人问:“呦，老豆根，你家国军没回来帮你啊！？”

　　“嗨！王三，国军现在是铁路局一把手了，眼里还有这穷乡僻壤，还有这几块破地？”

　　“啧啧，就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国军长本事了，忘了小时候吃百家饭捡了条命……”

　　老豆根的脸红一道，白一道的，人们再说什么，他一点听不进去了。老豆根把这条路踩出了九曲愁肠，面前浮现着二十年前，老婆心脏病走了后，五岁的国军没了娘，东家送来一瓢小米，西院递来一碗玉米碴子，南街吴屠夫逢年过节割一些猪杂碎拎来，给他父子俩打打牙祭。

　　几亩地种玉米，怎么也抠不出金蛋蛋。国军上学，屯子里的人家请豆根干零活，给个工钱。日子总算过来了，国军是南河屯第一个重点大学生。没有钱交学费，老豆根一袋烟跟着一袋烟抽，国军可是光宗耀祖了，砸锅卖铁也得供他，老豆根想到卖血，这瘦巴巴地小身板，哪经得起抽血？

　　那个秋天，爷俩黑着灯，坐在炕上，害愁。粮仓底拴着的黄狗叫了几声，门吱呀开了，“咋不点灯？”老豆根听语调是大队刘支书来了。

　　拧亮十几瓦灯泡，灯影下，支书从黑黢黢地布包里，掏出一大沓钱。“呶，这是马六家给国军的一百，那是李寡妇的五十……”炕面上，一摞一摞摆着父老乡亲为国军凑的学费。皱巴巴地，散发着各种味道，老豆根闻到那是乡亲的体香。

　　国军也争气，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每年八月十五这天，都来家帮老豆根收割玉米，雷打不动，江东父老求他办事也痛快。三年前，国军升为单位一把手，忙，基本没时间回家探望老豆根，几年中，国军多次要接他到城里住，老豆根拒绝了，他离不开那点地。

　　自家的玉米地孤零零地伫立在大片的田地当间，风一吹刷啦啦响，玉米叶子粘着晶莹的露珠，风一晃露水滴啦啦落，像雨点。老豆根不由打了个冷颤，兜里的手机仍然没有动静，老豆根伸手摸出手机，要给国军打电话，猛地想起国军的嘱咐:“爸，我现在身份特殊，没有万分火急的事别打电话啊！”

　　老豆根每次欲给国军电话时，就被这句话噎了回去，那回老豆根的慢性肾结石犯了，疼的直打滚，手机拿起又放下十几遍，最终还是没打扰儿子。无奈捂着肚子，找刘支书，退居二线的刘支书摇了摇头，“唉！老豆根呐！国军是出息了，可有些话我就不说了，拴住，把面包车打着火，送你老豆叔去医院。”

　　刘支书父子俩忙了一宿，陪伴在老豆根身边，熬过鬼门关。拴住不停地骂娘，要给国军打电话，都被老豆根拦下了。老豆根不想打扰国军，国军也说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别打电话。

　　腮帮子有热乎乎地东西淌了下来，老豆根擦了把脸，站起身，挥舞着月牙镰，撂倒一大片玉米，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老豆根心内一激灵，这娃肯定回来了！

　　按了绿键，“爸，我们……回不去了，小虫和闵敏不习惯露天茅厕还有满屋苍蝇……我这边也实在抽不开身。”

　　老豆根没等儿子说完，手就在颤抖，浑身血往上涌，噗，吐出一口甜丝丝的痰，一个栽倒葱晕了过去，电话那端是国军的“喂？喂！爸，你怎么了？”

　　老豆根以为自己进了自家的玉米地，大片大片的玉米，露着黄灿灿的米粒，像极了黄金。老豆根捧着这些玉米穗子，怎么也不撒手。仿佛怀里躺着他的女人欣儿，欣儿，他疼了一下。如果欣儿还活着，她愿意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吗？

　　老豆根挥动着月牙镰，他要尽快把玉米收回家。可月牙镰像失去了利刃，割不掉一棵玉米秸秆。

　　他咬着牙坚持着，镰刀蝴蝶一样舞蹈着，就是落不到玉米棵上。这是怎么了？原来一镰刀下去，一大摞玉米棵，啪啪啪像树上落地的果子，他很享受的坐在地垄间，目光孩子似的抚摸着玉米穗子。欣儿会雀子般的过来，抱住他的腰，撒娇地说:“豆根，收了玉米，卖一部分公粮，俺要的玉镯子，就该兑现了。”

　　“嗯，那是自然的。”他转身用胡子扎他的女人，女人咯咯咯地笑声，像山里的百灵鸟，引得喜鹊飞来停在玉米棵上倾听，引得地间的野花次第绽放花蕊，引得天空飘来洁白的云彩。

　　卖了公粮，刚欲去县城给欣儿选支玉镯，女人就突然走了。那一刻，天被捅个大窟窿，女人死的时候，面带微笑，好像很喜欢死的样子，他从玉米地捆秸秆回来，女人就仰歪在炕上，身上穿的是结婚那天一件红花偏襟褂子，黑色灯笼裤。到眼目前也不明白，女人似乎知道自己的极限，穿戴整齐的走了，她的右手紧紧握着，掰开的时候，发现一枚心形纽扣安静地泊在那，还有女人的体温。

　　那枚纽扣是相亲时，他进媒婆家，被木门框挂掉的上衣扣子，欣儿有心珍藏了。当时，欣儿的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豆根家穷，欣儿嫁过去跟着受苦。欣儿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的爹娘清楚，女儿是看上豆根了。

　　豆根赶着刘支书的马车去接欣儿过门时，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菊花开的如火如荼。

　　欣儿来了？欣儿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豆根掐掐大腿，不疼。这片土地分明是自己家的，欣儿是来接我去她那里吗？老人们说过，今生的夫妻，来世是没法重逢的。

　　老豆根知道每一块地的壤情，每一块地都有名字，靠东边清水河畔的那二亩叫驴头，因为土地犟，风雨多大，这叫驴头的二亩地，种啥收啥。老豆根一想起驴头的二亩地就会从腰里取下酒壶，呷一口，仰脖儿望望天，再呷一口，慈爱地注视着驴头这块地，好像面对的是儿子国军。

　　中央那块地叫野鸡膀，野鸡膀这块地有点薄，沙质土，野鸡们经常成群结队来光顾，玉米粒没少糟蹋，老豆根有个毛病，对生灵不毁害，在他看来，天老爷饿不死瞎眼家雀，野鸡不种不收，当然要有吃的地方，这地儿就算给它们提供服务了，剩的就是他老豆根的。别人用玉米粒拌毒药当诱饵，毒野鸡，他碰上了就制止。野鸡膀每年秋晚，收的玉米也不少。

　　还有南边一块地，叫鹰嘴子，地表硬，内核却松软，玉米种子一撒下去，鹰嘴子最先出苗苗，而且出苗率高。到了秋晚，玉米穗子也个顶个的又大又饱满。老豆根就寻思，这块地也许是因为欣儿和他在夏季施肥除草的时候，搂着亲着抱着，耍过。

　　老豆根觉得，鹰嘴子那块地旱涝保丰收，都是欣儿润泽的。

　　三块地是老豆根的命。

　　如今，这命飘忽着，老豆根就是走不进他的玉米地。

　　还有一个问题，老豆根泪眼汪汪地想:自己的命就是一把骨头，死了后能不能埋在玉米地？之前，想过，儿子走多远，秋收这天，他必须回来，不是老豆根舍不得那几亩地，他就是想，国军别忘了土地是他的根。

　　这么想着，老豆根舒服多了，他想，国军做局长了，也是高处不胜寒啊！唉！这个中秋节，臭小子没回来，孙子闵敏也没回来，他们离老家越来越远。

　　老豆根想着想着，一咬牙，对欣儿说:“你——你带我走吧，到地狱去，我哪有资格上天堂？我……我将老祖宗的土地都丢了，哪有脸要求进天堂？”

　　欣儿蜂腰柳眉，婀娜走过来，红花格子衣裳晃得老豆根眼睛睁不开，老豆根一趔趄，“啊”醒了。

　　睁开眼，孙子，国军，闵敏泪眼婆娑站在面前。

　　老豆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死！我的玉米地还能继续种！国军，你们是回来帮我收玉米吗？”

　　“爸！”

　　“爷爷！”

　　“爸！”

　　一家人抱住瘦骨嶙峋地老豆根哭成一团。

　　太阳朗晴，碧空如洗。

　　国军穿着在家时穿的草绿色衣服，挥舞着镰刀在收割玉米，他的身后是儿子小虫，脸蛋上挂着汗渍，喊了声“爸爸，你等等我。”

　　闵敏紧随其后，老豆根坐在地梗上，笑眯眯地望着他的儿子媳妇孙子，还有他的玉米地。

九月盛菊

坐叶子的沙发，慢慢品味大作！

枫叶飘飘

在外，空了回复大家。问候各位。

卫斯理

丫头的文，必须加分支持。

卫斯理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儿子做局长后忘了老祖宗的土地……幸好文章结局完美。赞一个。

逐鹿江南

先加分支持，再来品读。问好！

慕容彬

一闯进飘飘姐的文中，就嗅到一股熟悉的庄稼散发出来的香味，先静静地坐下来，慢慢品读好文章！

武如

加分支持好小说，必须滴！发的少了。

奉洁

丢不掉的土地，忘不了的根。

香薰古琴

文中最精彩部分是老头接收不到儿子的回复，看着一地金黄的玉米那种孤独无助的样子。这段写的细腻逼真，符合人物特点和心理活动，他想到了自己的老伴。结尾似乎是悬念，合情合理，比较温暖。
问好叶子，给亲爱的加分！

zizhu

小说写的悬念迭出，农民对土地的热爱令人动容，土地是农民的根，老人是一个家庭的根，作品很暖心。

碣石清风

辛勤耕耘，佳作频出，敬佩

五相子

《老豆根的玉米地》已阅读学习。暖心的作品！问好！

临沂风铃

来读叶子美文，加分支持。

临沂风铃

老豆根，一个质朴的农民形象，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读者面前。很接地气的一篇小说，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