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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胡麻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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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6 18: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地处西北内陆属大陆性温带气候的金川村杨家庄,在农历端午过后的一天,随着胡麻花的次第开放,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我一直记得,那天天刚擦黑的时候,放蜂人就来到了我们村子。

        初夏的夕阳,照得远山有些陶醉,满山的野花和地里的胡麻花,被一股晚风吹过,送来阵阵扑鼻的花香。随着放学的孩童的欢叫,鸟儿敛翅归来,羊儿咩咩叫着,在牧人的驱赶下,开始进圈,村里的黑夜开始降临了。

        放蜂人的脸上绽开了花朵般的笑容,他喊了声“操”就从马车上卸下蜂箱。看到满山满洼的红色、白色、紫色花朵,放蜂人扑在地上,像小孩一样,打滚,欢跃。我们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斜背着书包,呼啦拉围上去想看个究竟。当一窝又一窝的蜜蜂从蜂箱中飞出来,我们马上又散开了。

        小时候,山里的野黄蜂特别多,我们上山拾柴时,会遇到侵扰。村里的大狗曾让大黄蜂蛰得鼻青脸肿。为了防止大黄蜂的侵扰,后来,我们上山拾柴时,拿一根棍子,在没拾的柴禾上扫打一遍,遇有野蜂飞起我们就绕过去。这是放蜂人第一回来到我们村里,我当时不明白他怎么翻过大山,来到我们村里。直到第二天,他在地上挖了个坑支起锅台生火做饭。我才知道他是浙江人。

        “你怎么晓得到我们这里来放蜂呢?”

       “我闻到花香就来了。”放蜂人笑着说,“这里的花真香呀,女人也漂亮。”

        “你这个流氓。”我的小伙伴杨乐说,他有些忿忿的,“一到我们村来就看了女人,还不是流氓?”

       “不是流氓,是盲流。”放蜂人又笑嘻嘻地说。他用罐倒了些粘稠的白色液体,又倒了些开水让我们喝。开始我们不喝,后来喝了,妈呀。真格甜的。甜到心里去了。

        “比糖还甜。”杨阳说。

        “你家又没有糖。”杨乐对杨阳说。

        杨阳家是孤儿寡母,细一想的确是没有。但冲这句话,杨阳和杨乐打了起来。放蜂人连忙拉住。这时我看到了这个放蜂人很年轻,既白净又精干,浓眉大眼,好帅气。

        “你的蜜蜂不蛰人么?”

        “你不惹它,它就不会蛰人。”放蜂人又给我们化了一碗蜂蜜水,我们就一人一口喝下去了。好烫。我们嚷着还要喝,这时村长杨大进来了,他咳了一声我们就一下子跑了,远远地看见他背着手,阴着脸和放蜂人说话。

         放蜂人点了根烟递了上去,村长的脸才缓和了一些,我们不知道村长和放蜂人说了些什么,只听说放蜂人送了村长家一罐蜜村长就让他在我们村放蜂了。

        这是放蜂人到我们村第一天的最初影响。这天给童年的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记得那是我们放了假帮家里干活的一天,放蜂人挨家挨户给每户人送了一些蜂蜜,尽管每家每户得的比村长家少的多,可他得到了人们的赞许。

        “真是个懂事的外乡人啊。”连三奶婆都这样说。

        大人们脸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用洗干净的碗接过了宝贵的蜂蜜。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一天,是因为我就是在这一天领略了甜的滋味。那时候,糖是我们村里的奢侈品,谁家有了砂糖当宝贝一样藏着,只有病了的人和坐月子的妇女才有机会吃到。我多次看见家里用一个用玻璃瓶装着砂糖,曾盼望着自己生病,因为有了病,才有机会尝一尝那红色的颗粒和开水搅和的滋味,我也只是见母亲把它拌了鸡蛋,端到了生病的姐姐面前。

        因为有了吃糖的这一举动让我对那个放蜂的外乡人有了好感。我常常在放了学后站在他支起的帐篷旁观看,看到他把一箱又一箱的网盖打开,然后打开蜂箱,取出爬满了蜜蜂的蜂巢,用一把柔软的毛刷子拂去上面沾满的蜂虫,再把蜂巢放在一个特制的桶里摇转,于是蜂蜜就沿顺时针方向流下,从桶底的一个小口里流出来。那时候我觉得这个放蜂人是我眼里的英雄,一群又一群的蜂虫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眼也不眨一下,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了我们,他每次都说:
  

        “过来吧,喝口蜂蜜甜丝丝。”

        我们起初不敢,后来就过去了。喝完了他递给我们的蜂蜜,还要在碗边上舔一舔,然后咂着嘴巴回家。大人们是反对我们接近他的,一是怕那些蜜蜂蛰着了我们,二是怕欠下这个外乡人的人情。我们也过意不去,却经不起那种甜的诱惑,往往背着大人跑过去。喝了之后,心里果然就有欠他一个人情的感觉,我们就偷偷地拿了家里藏的洋芋,或是白菜、水萝卜送过去,算是交换。放蜂人开头不要,后来在大人们的默许下就接受了。

        那的确是我们童年时一个开心的季节。看到地里的胡麻花开得很旺盛,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飞来飞去,在花间轻歌曼舞,闻着泥土和胡麻花的芳香,我们就在放学的路上高声歌唱:

        哈哈哈,胡麻开了花

        小树发了芽

        癞子娶了个大嘴妹

        老太太生了个胖娃娃……

        放蜂人听了哈哈大笑。在夜里,他坐在月光下给我们讲山外边的故事。那些走南闯北的,揉合了他个人飘泊的故事。我那时不明白,这个来自浙江的小伙子,肚子里竟装满了除蓝天、白云、泥土、小麦、牛羊、五谷杂粮以外的许多故事。我一下子就觉得村里人的愚笨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们吃的东西是怎样一下一下在土地上生长的,压根儿不知道山那边还有灯火辉煌、五光十色的城市。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正是从那个放蜂人的口中出来的遥远城市,引诱了村长的三女杨莉莉,是如何在一个黑夜,和放蜂人一起消失在村庄外的远处……


        在放蜂人来到我们村之前,我们村里一直是个平静的家园。花开花落原有日,炊烟生灭自有时。在那之前,即使一些民间的小曲悦耳动听,我也不知道母亲催我入眠的东西就是音乐。从夏夜中醒来,是在放蜂人到村里的第三天夜里,全村人从安足的睡眠中惊醒了。放蜂人更为悠扬的笛子声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让乡下的农人支起了耳朵出神地倾听,吃奶的婴儿停止了吮吸。夜风把村庄后面的杏园吹得沙沙、沙沙又沙沙地响,令人讨厌的猫头鹰停止了噪舌,偷吃的老鼠停止了夜袭的打算。我直到现在一直不知道放蜂人吹的是什么乐曲,我到现在也一直没有听过那样如泣如诉的笛声。现时的笛声里有时充满了铜臭或流俗的味道,我一直怀念那些悠扬却充满了忧伤的曲子,却一直在今世的土地上没有找到。我后来去了新疆和河西,

        尽管我也喜欢那里的民族风情,但也没有找到那个放蜂人吹出的那种感觉。
“怎么能吹出这么美的声音呢?”村里的人第二天见了面就互相探头耳语。走过那个外乡人的放蜂人的帐篷时眼里都赤裸裸地露出了尊敬。


        “怪可怜的小伙子啊。”七十多岁的三奶婆说。

        三奶婆的一句话带有很大的权威性,她一说人们就觉得那个放蜂人真的可怜了。他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年纪轻轻没有个人照顾,还能不可怜么?


        “把今天的饭给放蜂人送一碗过去。”

        “把长出的韭菜给放蜂人送一把过去。”

        “把这碗大豆给放蜂人送去。”

        “把这点清油给放蜂人送去。”

         ……

        从此村子的小孩常常听到的是大人们这样的嘱咐。这个嘱咐让乡村的孩子们非常高兴。孩子们不懂得什么是同情,他们只垂涎于那个放蜂人碗里甜丝丝的糖水。

        “好甜好甜啊。”吃了蜂蜜的孩子们说。他们的鼻子一缩,做出回味无穷的样子。

        我后来怀疑我们的村子开始有了变化就是从口开始的。放蜂人口里的故事和村里人入口的糖水渐渐淹没了我们原始的村子。

        那时候我们的村子是靠村长的哨子决定吃饭睡觉和劳动时间的。村长什么时候吹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吹哨什么时候收工,大人们在田里挑灯夜战忙到半夜,走起路来个个摇摇晃晃,根本不知道什么日出日落。祖上传下的日出日耕日落日息的规律全被哨声打破了。村长在外面进修了两三个月就成了村里的最高权威,完全取代了三奶婆把村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媳妇更是服服帖帖。但在这个外来的放蜂人的身上,三奶婆和村长达到了完全的一致。三奶婆不时地使唤孙女莉莉去给这个外乡人送东西,有些东西是三奶婆不愿意施舍给村里人的。这种偏爱使幼年的我很迷惑,我一直认为是这个外乡的放蜂人给三奶婆家太多蜂蜜的原因。要说送东西村里谁不给这个放蜂人送呢?就是杨阳的母亲寡四娘,她送给放蜂人的东西比村长家的多多了。放蜂人在人们送了东西后,开始慢慢的走乡串户,到每一户人家去聊天。在夜晚村里的人都盼望着放蜂人能来聊天,和一个外乡人聊天是多么好啊。外面的世界好像全被他走遍了。米脂的婆姨,承德的汉子,河南的梆子,河北的戏子,江西景德镇的瓷器,浙江的嘉兴南湖的船……他说起来头头是道。村里人乐意在劳动之后听放蜂人说古道今,那些东西在我们村太少了。我们村里人只知道提耧、下籽、中耕、除草、收割、打碾、储藏,只知道东家的儿子领来了新疆妞作媳妇,西家的女儿跟秦安的货郎哥私奔了,李家的母猪又下了十三个猪娃,知道玉米地里的玉米棒子被窜竹扒了,三老汉的羊又被狼扯断了一条腿……而这个放蜂人,他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知道陈胜吴广,知道痛打北京城的闯王李自成……他一下子把全村人迷住了。我一直怀疑我们村里最美的杨莉莉就是被他的故事而不是被他的人迷住的,致使我们村在后来的沉默中忍受了一次难熬的痛苦。
        但是我承认,我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就是从这个放蜂人讲的故事中开始的。我向往他故事中的城市、电影、电灯和电话。一根线,是怎么让人听到遥远地方的声音呢?一张布幕上,怎么有人在打枪有人在动在说话呢?直到公元二000年我有了手机,我第一次和西北铝加工厂技校工作的堂叔通话时,他关切的话语让我泪流不止。

        堂叔说:“聚财,这家伙……真是让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放下电话哽咽着哭了。

        这些让我第一次见到,是早就出现在放蜂人口中的东西啊。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刚刚认识“a、b、c、d”和“玻、坡、摸、佛”的孩子,而现在当我和堂叔通上电话时,我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了。我在称钩镇政府作为乡聘人员工作,业余时间编辑一种叫《杏花》的民间文学刊物,在甘肃省内外都产生了一定影响。


        放蜂人怎么第一次到我家聊天串门我忘了,可能是在那个夏天,但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他到杨阳家聊天串门的那个日子。那真是胡麻花开得蓝莹莹的时节,那天我和杨阳在一起做作业。我善良的母亲一直要我到杨阳家做作业,是为了给杨阳的母亲做个伴。按说我母亲比杨阳母亲小几岁,但杨阳的母亲比我母亲看上去年轻。她白白皙皙的皮肤包着一个白花花的身子。那颀长的身子除了村长家的杨莉莉谁也比不上。我们村的大人们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性感一词,我后来在县城里上中学后从文学书籍中读到了这个词,现在马上用到杨阳母亲的身上了。

        放蜂人进了寡四娘的家门时着实怔了一下。从第一天吃蜂蜜杨阳和杨乐打起来,放蜂人就知道杨阳的母亲是个寡妇了,所以他进门叫了声“四娘”时马上就呆在门槛上,一只脚进了门另一只脚还在门外。他肯定没想到杨阳母亲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或者有了进退两难的意思。进去吧四娘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进去吧,平日里杨阳家给他送的东西太多了。

        “进屋吧。”四娘说。四娘的脸上有了很平和的微笑。这一微笑坚定了放蜂人另一只脚拾进门槛的决心。但他一定感到了心跳,因为他的脸马上红了。以致于放蜂人在四娘的堂屋坐下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那多才多艺的舌头一下子打了个结,变得瞠目结舌。

        “你这屋拾掇的真干净。”放蜂人用了本地的土话说。

        四娘也不回答,只是又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放蜂人的心又跳起来。好在四娘又搭上了话,“你吹得笛子真不错啊。”

        四娘的无话找话鼓励了放蜂人的信心。他急忙说了些谦虚的话。

        “一个人种庄稼不容易啊。”放蜂人说。

        “大伙帮啊。”四娘说。

        “听说孩子他爹……”放蜂人觉得失口,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打住了,也许这个时候觉得提起杨阳的父亲觉得不合时宜,但他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才把话题扯到了这个份上。

        四娘的脸果然白了,泪光闪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来。彷佛在她的伤疤上又撒了一把盐粒,四娘说,“都怪他成分不好。”

       放蜂人叹息了一声,就有把这个家庭的故事延伸下去的欲望。无话可说的四娘满足了他的这个欲望。她絮絮叨叨地对放蜂人讲起了四父家族的历史,告诉四父是如何听话和驯服。当村里村外发生了乡亲们谁也不理解的一个有一个政治运动时,公社把批斗指标分给了大队,大队又把指标分配给了小队。村长不知道点谁家的名好,后来想到了四父的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无论怎么说在台湾那边做事,为了让村里完成这个指标,村长对四父说你顶替一下吧,村里为你记工分,那个鸟大队长老是批评我不积极。四父二话不说就去了,四娘看到四父背了一袋洋芋翻过那山梁,以为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谁知半个月后,公社那边送回来的竟是四父的尸骨。后来听说四父让批斗的人一脚从批斗高台上踹了下去,在人民群众面前跌得七窍流血死了。

        四娘对放蜂人讲起四父的事时是又流了一通眼泪。我后来一直认为是四娘的眼泪打动了放蜂人的心,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差点掀翻了我们村的底子,闹得全村人沸沸扬扬,改变了对他的印象。不管这一切是不是缘于那个夜晚,总之那个夜晚是放蜂人一生的转折。四娘就是在那个胡麻花飘香的夜晚使得这个外乡人介入了我们村子宁静的生活,她家的窗台上,从此永远放了一瓶甜蜂蜜。她家的屋后,从此永远有了一个不安分的脚步声。在胡麻花蓝莹莹的夜里,那个放蜂人充满忧伤与热切的笛声紧紧地进了四娘的梦里,使她一生再也没有摆脱这个梦的记忆。

        梦的记忆是那样苦涩而又甜蜜。


        放蜂人将蜂箱全部放在我们村口的山坡上。夏日的上午,一群又一群的蜜蜂嗡嗡嘤嘤地叫着,飞到满山遍野的胡麻田里,使得本来美丽的胡麻花更加美丽。满山遍野幽香蓝莹莹的,青中泛白,在太阳下欢快地舞蹈,欢快地唱歌。大人们说蜜蜂的授粉会使胡麻花长得更加鲜艳,从此人们还是感激放蜂人的到来了。直到我们村子后来不再平静,直到我们村九十年代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我听到老人们谈起那个放蜂人还是一种怀念的口吻。
        

        就在四娘和放蜂人在一步步地走近的时候,三奶婆要物色这个外乡人当上门孙婿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了。三奶婆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这个飘泊的游子,也许他的博学和勤劳,或者也许是他的慷慨和大度赢得了这个老寿星的欢心。那个时候的杨莉莉已出落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她走到那里就会把春天带到那里。村子里的人到山外给公社修水库的时候,听说那些年轻人为了看她挖空心思。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那些小伙子们挑着重重的担子健步如飞,以致于一个工地的劳动进度加快了。公社的一个领导干脆让莉莉发签,小伙子走起路来一个赛一个,挑起担子像飞一样。当他们从莉莉手里接过那涂了红色的签时,一个个心里非常舒服,这本来使一个月的土方任务提前十天完成。公社的领导奖给了杨莉莉一块肥皂和一块手帕。那块绣了鱼儿戏水的手帕,最后我们在放蜂人的口袋里看见了。

        我于是把记忆的闸门打开,彻底记起了我们的莉莉是怎样有事无事地出现在放蜂人的蜂场里,又是如何引起了我们邻村小伙子们的嫉妒。他们认为莉莉会在他们中间挑选一个的,即使未必挑选到自己看着也舒服,直到那些小伙子们知道了莉莉竟挑选的是那个只会养蜂不会种庄稼的外乡人时,他们对这个外乡人有了莫名其妙的嫉妒。以致于有一个夜晚,当他们看到莉莉在一棵树下静静地听到放蜂人的笛声时,他们忍不住要去捣那个放蜂人的蜂箱。他们点了一把火,把柴火引到最外边的那个蜂箱上,受了惊的蜜蜂一飞而起,四处密密麻麻地乱扑,蛰得那些小伙子青头脸肿,很长一段时间在莉莉面前抬不起头来。好在刚有火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急雨,最后放蜂人的蜂箱没有受到损失,但沾了火的这一蜂箱蜜蜂在蜂王的带领下飞走了。杨乐看到那群蜜蜂是朝我们村北山林场那块最密的林子飞去的,他说一大群蜜蜂在头顶飞过时像飞机叫。

        尽管我们村里的人十分同情这个放蜂人,但他的蜜蜂毕竟飞走了。他不敢在这个地方说些什么,因为这里毕竟是他人的天下。那几天他吹得笛子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更加幽怨苍凉,好些夜晚一到天黑人们的脑子里就有了忧伤的情绪。我后来一直认为这件事萌发了放蜂人的报复心理,以致于他真的把杨莉莉带走了。我想他那时候带走杨莉莉完全是出于一种这样的心理:你们不是不让她爱我吗?我却偏偏把她带走了。

        在我心里我认为放蜂人是看上四娘的。他常常帮助四娘做些家务事,因为他经常帮助村里人做些家务事,所以这没引起村里人的警惕。按说四娘的年龄要比他大上好几岁,也不至于有某种个人的私心。我在杨阳家做作业的那段时间,也只是看见放蜂人进屋只埋头坐一坐,或者四娘让杨阳在饭熟的时候去叫放蜂人来吃饭。我一直不知道四娘和放蜂人之间在什么时候达成了一种默契,直到想起杨阳在背起放蜂人送的书包才记得了那段时间四娘的喜悦。从不梳头打扮的四娘梳起头来了,偶尔也穿件结婚时的衣服。有天我把这件事对我母亲说了。我母亲拿起纳着的鞋帮子打了我一下,叫我不要瞎说。

        母亲,你后来知道我不是瞎说了吧。

        不但母亲,而且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会是真的。三奶婆还把放蜂人叫到家里问:

        “你娶了媳妇吗?”

        “我老在外面游诳,那娶得上呢?”

        “没娶就好,没娶就好。”三奶婆脸上绽出了微笑。那种微笑对村里的人一向很吝啬。

        直到后来,当三奶婆说明要招放蜂人为孙婿的时候,她只得到了这外乡人吐的一个字:

“不。”


        到后来我长大了以后,我开始思考村子里的一些事儿,我一直认为放蜂人和四娘有了直接的接触是从那天丢失蜜蜂开始的。因为那天夜里被火光惊走的蜂群竟让四娘给找到了,就在北山那块最密的林子里。

        四娘是怎么会发现那窝蜜蜂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从杨乐的口里知道四娘是在北山上割草时发现的。我后来想四娘不光为了打草吧?也许这是她要回报这个常帮她干活的外乡人的一种方法。

        收蜂的那天四娘在前面带路。因为怕蛰着我们,放蜂人怎么也不让我和杨阳跟着去。那是一个晴天的下午,胡麻地里青青的枝叶让人爱怜,胡麻开始结籽了。整个村庄是一片金黄的海洋,和着那长得不高但也青青的小麦,无名的杂草似乎打了催化剂,疯狂地长出条子和身子。满山遍野的植物呈现出一种表现自己的欲望。流水在山沟里欢快地跳舞,小鸟在枝头呼朋唤侣,灰色的房子倒成了村庄绿的点缀了。

        因为怀着对放蜂人的好奇,我违背了四娘的嘱咐,悄悄地跟在四娘他们背后,越过了几道沟又翻过了几座小山,我怕四娘发现就钻进了草丛里。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因为我们很小就在大山中出入,习惯了山里的生活。我看到放蜂人发现了他飞走的蜂窝那种喜悦的心情,他和四娘面对面地站着。四娘的脸红成了山楂树的样子,她说收就收吧,不收它们就飞了。

        这句话给了放蜂人一个质的暗示。或许四娘心里没有这种暗示,让放蜂人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放在四娘身上和脸上的目光。他开始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一边用水瓢舀了水桶里的水向天空撒去。他用草帽去收爬在大树上的蜜蜂,那些蜜蜂好像很听话地钻了进去。他一直扒拉着那堆蜜蜂,我奇怪那些嘤嘤嗡嗡直叫的蜜蜂竟不去蛰他,而是像着了魔似的绕着他飞来飞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蜂王,然后用蜂蜜吸引到蜂箱口,再用棍子拔拉进去。蜂王进去后,那些蜜蜂大部分乖乖地跟着它进去了,只剩下那些残蜂儿找不到头头在树林里飞来飞去。放蜂人用水向天空洒着,口中念道“噢,蜂王进斗,白雨来了。哎!”四娘提了木桶就站在树下,一向害怕蜜蜂的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当放蜂人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把旁边的泉水提来。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像生来就有什么在他们中间沟通一样。经过半个时辰的忙碌他们终于收住了那些蜜蜂。他用一块丝网网住了蜂箱的出口。然后我看到放蜂人坐了下来,有一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喜悦,又像是有件什么大事没有完成,四娘仍然在旁边站着,没有说话。放蜂人让四娘坐下,奇怪地是四娘乖顺地坐了,而且就坐在了放蜂人旁边。

        他们长时间地坐着。田野里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儿风声的侵扰。野草弥漫着一种撩人的气息,四溢的芳香铺天盖地袭来。

        我看到放蜂人猛地把四娘抱住了。四娘似乎挣扎了一下,又似乎呻吟了一声就不再动弹了。我怎么想象不到在村里对男人一向很凶的四娘竟在一个外乡人的怀里像团棉花,听任那个男人抱着。我的心竟然一直怦怦直跳,忍不住有了喊的欲望。但我生来似乎就是一个怯懦的孩子,当我看到四娘和那个放蜂人在草地上打滚时,我吓得差点哭了,飞也似地钻出草丛逃出了那片林子。回到家,我的心还是怦怦地直跳,但是我一直没有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直到现在连我的妈妈也不知道。我似乎觉得有一种东西只应是我心中的秘密,我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因此直到今天我还守着那个没有盟誓的承诺。直到今天谁也不知道那个下午,在我们村的北山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没等我们明白怎么回事,夏天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秋季在我们北方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北方的雨季是那样的稠密而热烈缠绵,它就像莉莉在每个漆黑的夜晚站在那棵大树下向着放蜂人的帐篷张望一样。在大人们的提议下,那个放蜂人在帐篷旁边竖起了支架,做成了一顶很好看的凉棚。我们可怜的莉莉就站在那棵树下纳鞋底。她一针又一针地纳着她的梦,在黄昏或月夜的光里编织着少女的青春。有次我碰见了莉莉和放蜂人搭上了话,那次对话我不知道是莉莉第几次接触他。

       “你吹的笛声多么好听啊。”

        “那叫笛子呢。”放蜂人说。

       “我才不管它叫什么呢,反正好听。”莉莉的脸上飞起了朵朵红晕。
        “你爱听我就吹给你听吧。”放蜂人说。也许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比他小得多的莉莉对他怀了怎样的一份眷恋。在他眼里莉莉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孩子。

        “那敢情好。”莉莉涨红了脸说。



        放蜂人就吹了起来,笛声在黄昏里迅速笼罩了我们村庄的情绪。大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出神的听着,村头吃草的牛羊停止了咀嚼,连那些翩跹起舞的蜜蜂也像忘记了跳跃,美丽的胡麻花在夕阳的余晖下一片金黄。这个迷人的时刻直到四娘出现而戛然停止。放蜂人看见四娘口里的感觉全都飞走了,笛子在嘴边还没有放下来四娘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她的脸上迅速布满了深刻的忧伤。还没等到放蜂人站起来,四娘已踩着踉跄的碎步走过去了,把莉莉和放蜂人丢在那里目瞪口呆。

        我后来猜想这件事一定给四娘一个很深的误会。村里传说村长家里招放蜂人为女婿的消息也是在那个黄昏得到了证实,在强大的族规和家规面前我们可怜的四娘不得不落荒而逃。果然那晚三奶婆将四娘唤去了。三奶婆坐在那张黑得发亮的木椅上咳了一声,威严的说:

        “一个妇道人家,要守贞洁,万不能有丝毫的轻狂。”

        四娘站在漆黑的堂屋里连气都不敢大喘一下。本杨家的人谁敢在三奶婆面前说个不字?谁又敢在三奶婆面前打个喷嚏?因为谁都知道三爷爷在娶了三奶婆不到一年就在外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死了。有人说他是在外做了土匪火并的,也有人说他是睡了人家的女人被干掉了,那个潇洒、剽悍的三爷爷一直被我们那里的人议论着,遗憾的是他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没有让我们看到那个被人们说成是貌比潘安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三爷爷死后我们的村长在三奶婆的肚子里,她后来在一个冬天的夜里生下他,并且果敢地用烫了火的剪刀剪断了脐带。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三奶婆一直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一直守孝守寡,忠贞如一。从青发如丝到白发鬓鬓奠定了她在族里的位置,那个地位是她七十年来的苦凝成的。她坐的那个发亮的木椅凝结了她几十年来的辛酸和痛苦,但三奶婆没有这种痛苦,相反她为了自己这种牺牲感到幸福,她还要把这种幸福传下去。我童年时就害怕三奶婆那双冷冰而又阴翳的眼睛,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头皮发麻,彷佛三奶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巫。

        四娘就是在这个女巫的逼视下退缩了。自由恋爱的风气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吹到了我们村里。四娘在那时侯根本不知道恋爱这个词。她凭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需要爱与被爱的感觉,一种需要温存和温存别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一出现就被三奶婆扼杀在襁褓里,使她动弹不得。

        “你可千万不能轻狂,以小失大啊。”

        三奶婆这样说。这句话说把四娘打入我们村的那个贞洁牌里。为了那块冰冷的石碑,多少代人多少代活生生的生命就在一分一秒地打发原本奔放灵动的青春,使得青春在岁月河流中苍老下去,而又发不出一点温馨的情绪和声音来。四娘或许还想挣扎一下,但这种挣扎迅速淹没了。她相依为命的儿子杨阳一口拒绝了她的再嫁想法,当她把这个念头给儿子讲的时候说:
“你还需要有一个爸爸吗?”

        “不。”她的儿子回答道,“我不要那个放蜂人做爸爸,免得杨乐认为我们为了吃他的蜂蜜。”

        四娘瞠目结舌了。她慌恐地回忆起和放蜂人幽会的情景。她努力思索起每一个细节,不知道是哪一个让儿子知道了?看见了?发觉了?儿子竟然知道她想嫁的是那个体贴而又多情的放蜂人?四娘于是变得惊惶起来,好在杨阳没有再说下去。那么一点大的孩子是怎么发现大人们的秘密呢?倔强的孩子啊。四娘的泪开始流了。她慢慢关闭了那扇已悄悄开启的心灵窗户,恢复了以往的苍白与忧伤,从此在漫长的岁月了没了声音笑容,直到跑到台湾的那个四父的父亲探亲归来,四娘的脸上才有了开心的一笑。

        也就是见到四父的父亲后,四娘才知道儿子不准她再嫁的原因,是缘于他倔强的自尊心和杨乐有了一场孩子间争斗的原因。

        杨阳从放蜂人到村子第一天起就被杨乐的那句“你家有没有糖”刺激后,他就和杨乐打起来了。一个孩子是多么要面子啊,在放蜂人来到我们村的那一年里,只有杨阳没有吃他的蜂蜜。尽管放蜂人一直在放蜂人在四娘的窗台上放蜂蜜,杨阳却从来没吃过,而是被四娘走亲戚时当作礼物送掉了。按说杨阳并不讨厌放蜂人,因为听他一肚子的知识和故事是我们大山里的孩子在童年时候最为有趣的事。杨阳一直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因而他被放蜂人肚子里层出不穷的故事所吸引,心里也是崇拜他的。这种好学让杨阳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到他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考上中专成了人人羡慕吃国家饭的人后,他还是感激那个让他开了眼界的外乡放蜂人。而历史定格在那个秋天的时候,八岁的杨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母亲的再嫁。原因始于那天放学后我们回家,杨乐对杨阳说:

        “你妈妈再嫁,你就可以天天吃蜂蜜了。”

        的确啊,在那个年代,连粮食都吃不上,我们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喝粥,哪有天天吃得上糖的呢?在杨乐的眼里,杨阳的妈妈如果再嫁,那么天天吃上糖该是一件多美的事啊。

       “放你娘的狗屁。”杨阳骂道。

        “你妈妈不是为了吃糖才要嫁给那个人吗?”杨乐又说。这句话使后来也有了孩子的杨乐一生都后悔不已。但那时候,谁知道这样一句天真的话竟影响了四娘的命运?

       为了那句话,杨阳和杨乐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为了这句话,至今已做了爸爸、妈妈的杨阳和杨乐在回乡时偶然遇到了又不打招呼。童言无忌,但童年的恨有时是记一辈子的。这正映证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宁可得罪八十老翁,不要得罪三岁的顽童。”

        “你妈妈不是为了吃蜜才要嫁给那个人的吗?”

        这句话使得杨阳长大了。为了不落上吃人一点蜜的讥笑,他断然拒绝了四娘的再嫁,而相依为命把他看成命根子的四娘,也就慢慢泯灭了心中燃起的火焰,在无穷无尽的日头中和劳作中打发时光。

        那个时候,我敢说放蜂人的笛声比什么时候都要凄凉。有一搭没一搭的吹在三更半夜里,听了让大人们心里难受。有些人在夜里醒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在半夜里起来,眼里常常充满了泪水。
        

        啊,妈妈。你不知是为谁叹息?

        在长大以后曾经飘泊他乡的日子里,我深深地懂得了,惟有母亲,才是世界上最最可怜而又最最伟大的人。在他乡旅途,我常常为天下所有的母亲而致以深深的敬意。

        天底下最纯洁的泪,是母亲流的。

        天底下最纯洁的泪,是为了母亲流的。

        我长大后,在夜里醒来,想起为我们日夜操劳的父母,我就禁不住为天下所有的母亲而泪湿衣巾。


        三奶婆正式向放蜂人说起婚事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那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敢说正是这个午后的摊牌加快了放蜂人离去的速度。在这个秋天里,他终于带走了我们村最美的姑娘莉莉。

        那个秋日像是要下一场雨,阵阵惊雷从远处滚滚作响而来。三奶婆让她当村长的儿子去把放蜂人叫了过来问:

        “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大娘,我家里还有父母呢。”

        放蜂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你是不愿意了?”

        放蜂人没有回答。空气一下子停滞在三奶婆的屋子里,让人喘不过气来。隔壁的杨莉莉都快把心跳出来了。村长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低头沉默不语。

        “你可不要吃后悔药啊。”三奶婆把拐杖放在地上一顿说,“我们家条件上哪打灯笼去找?”

        三奶婆脸上有了难堪的颜色。这种颜色很快感染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传染了这种欲说难言的气息。好在这时外面下起雨来了,放蜂人叫了声“我的蜜蜂”就拔腿往外走。身后的三奶婆咔的一声吐了口浓痰,痰里带了丝丝的血迹。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这种景象使得莉莉伏在门边上轻轻地抽泣起来了。

        莉莉啊,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你爱上那个外乡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使得那个秋天在我们的记忆里多难多灾。

        那个秋天真是个极不平常的季节,多雨的天气使得大人们唉声叹气地骂,屋子非常潮湿,我们村不少人就是在那个潮湿的秋天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我的关节炎也是那个秋天得的,至今未好,有时甚至痛得走不了路。在那个有着惊雷和阵雨的季节里,我们原来深爱着的莉莉做了一件有损我们村上百年来声誉的事。有人亲眼看见她在一个雨夜跑到了那个放蜂人的凉棚里去了,呆到了早上才偷偷溜了出来。

        发现这个不平常的夜晚的人是四娘。当她在夜里起来准备给那个放蜂人送块遮雨的贴布的时候,她站在漆黑的茅棚外听到了棚子里放蜂人和莉莉急剧的喘息和呻吟声。四娘的脸马上就白了,一串泪珠在雨夜里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感到那个黑夜是那么的冰凉和阴冷,她感到她的命运是那样的凄凉和酸辛。她把那卷贴布放在凉棚外就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了,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发着高烧,嘴里有些胡言乱语。后来她病好之后再也没有和那个放蜂人说上一句话,放蜂人几次碰见了她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最后两个人见了面都是低头过去了。但有一天放蜂人抬起头来勇敢地对四娘说: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四娘头也不抬恶狠狠地说:“反正你那样了,就要对她好。”

        眼泪从四娘的眼里流出来,她怕人看见于是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此后一直到放蜂人离开我们村,她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从那个雨夜后,杨莉莉再也不曾迈出过家门一步。我们村里的人从头脑里排除了那个夜晚是出于三奶婆的纵容,像她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孙女去登一个男人的房子。村里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他们更乐意看到村长不再像催命鬼似的用哨子来催他们出工,同时,另一方面,他们都要捍卫我们村子的名声和荣誉。从那个雨夜以后,人们再也没见过莉莉。邻村的小伙子见了我们村的人问:“你们村里的杨莉莉呢?

        “她走亲戚去了。”人们说。谁也没有露出一点闲话。秋天在一片沉闷多雨的气息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在我们村的周围,到处结满了丰硕的果实。果树压得枝头弯了腰。红彤彤的辣子鲜艳夺目,在阳光下一个个挺起了胸膛。

        “今年不会挨饿了。”人们说,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五谷丰登的喜悦里,没有人再提起莉莉。


        莉莉和放蜂人是在一个秋日的夜里走的。那天夜里狗叫得特别厉害,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沉睡在梦乡里,没有人在意狗的喧嚣。四娘在夜里曾听到屋外有人走动,她的心死了就不再在意地去听了。第二天清早,当她发现窗台上有一大坛蜂蜜的时候,她心一惊,已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放蜂人好久不敢送蜂蜜给她了。四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村头,尽管她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眼前一黑:放蜂人的帐篷和那些蜂箱不见了。

        四娘禁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似的流下来。

        关于放蜂人为什么要在那个夜里偷偷出走。我们村一直没有一个相同的说法。有人说季节到了就该迁徙了。但有人马上反驳说迁徙为什么要选择夜里?有人说放蜂人可能是怕麻烦大家,但马上就有人说他走也应该打个招呼,因为我们村里的人待他不薄。后来大部分人在得知莉莉也走了之后就认为一定是莉莉怀了孕,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得不走。

        “怎么没有一点迹象呢?”人们说。

        于是人们记起放蜂人走的前几天还到每家每户去坐了坐,脸色很阴郁,但也看不出什么呀。还有的就是放蜂人给我们村留了两箱蜜蜂,一箱给了杨乐家,一箱给了村长家。由于耳濡目染,两家人都学会了养蜜蜂。至今在我们村里的那些蜜蜂,都是从那两箱中分化出来的,是那个放蜂人蜜蜂的子孙。它们一群又一群地像当初那样飞舞着,出没在大山中和田野里。田野里的胡麻花每年还是像当初一样开花结籽,大人们还是像往日那样劳动。一茬茬的花开了又谢了,一茬茬的人生了又老了。季节的河流晃晃悠悠,岁月的沧桑不紧不慢。那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本杨家家族里后来出了不少能人,经商的、做买卖的、搞股票办公司的,盖了楼房当了老板的,一拔比一拔活得滋润,只是莉莉一去无踪,没有她任何消息。而三奶婆,就在莉莉私奔的那一年冬天去世了,一个强悍的老太太的故去宣告了一个宗族牌坊的终结。而她,却去得十分安详,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从那以后,我们村里再也谁也没有提起过这挡子事。山上的树和杂草还是一年年疯狂地生长,一个个面容娇好、玲珑剔透的小姑娘转眼就出落成了清秀秀、水灵灵的大姑娘。


        公元一九八九年的秋天杨阳从临洮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的爷爷从台湾回来了。由于他带回了大把大把的美金,在我们那个小村引起了大的轰动,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长期郁郁寡欢的四娘用杨阳爷爷带回的美金在城里买了一栋房子,搬到了城里,成了城里人了。她在城里开了一个杂货铺维持生活,从此很少回乡下。尽管她仍是单身一人,但生活过得美滋滋、香喷喷的。我在县城到她家里住了一晚上,感觉到她那个家里充满了幸福与温馨,只是青发如丝的四娘已经白发苍苍,我便禁不住百般的感叹。

        公元二00八年的夏天,我到过浙江杭州,在一个和我们村同样封闭的山沟里坐着汽车慢悠悠地前进,发现在那茂密的稻田地里有一个妇女的面孔很熟,我怎么也记不清她是谁来。我看到她在阳光下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灰色褂子,弯着腰吃力地收割稻子,脸上漆黑而且皱纹密布,层层的汗珠流淌下来,我的眼前蓦地回想起了莉莉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禁不住浑身一震。

        那不是我们村的莉莉么?我猛地从摇晃的汽车里伸出头来,大声喊道:

        “莉莉,莉莉……”

       而前进的汽车迅速把她抛到后面了。那个让我揪心的妇女终于没有向我扬起头来,她只是把腰佝偻着面向广阔的大地。大地沉默不语。也许,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普普通通的农妇,是我们的母亲……



        莉莉,你过得好么?你幸福么?你怎么从来不回娘家呢?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打湿了在我家乡那胡麻花地上忧伤的记忆……




[ 本帖最后由 刘居荣 于 2010-4-6 18:59 编辑 ]
2#
发表于 2010-4-6 19:25 | 只看该作者
坐沙发,慢慢品尝。
3#
发表于 2010-4-6 19:52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

喜欢您的小说,准确地说从开始读,就渐渐喜欢了,“放蜂人”的形象树立得很好。

精华支持!
4#
 楼主| 发表于 2010-4-6 20:1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4-6 19:52 发表
欢迎新朋友!

喜欢您的小说,准确地说从开始读,就渐渐喜欢了,“放蜂人”的形象树立得很好。

精华支持!

谢谢老师鼓励,我定会努力的。
5#
发表于 2010-4-6 20:4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4-6 19:52 发表
欢迎新朋友!

喜欢您的小说,准确地说从开始读,就渐渐喜欢了,“放蜂人”的形象树立得很好。

精华支持!


很有生活的作品。
支持精华。
6#
 楼主| 发表于 2010-4-6 20:5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4-6 20:44 发表


很有生活的作品。
支持精华。

初来乍到,望老师多关照!
7#
发表于 2010-4-6 21:04 | 只看该作者
乡土气息浓厚,人物形象逼真,是一篇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好小说。
8#
发表于 2010-4-6 21:1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居荣 于 2010-4-6 20:15 发表

谢谢老师鼓励,我定会努力的。


您不能只读自己的作品,还应该看看别人的,参与点评讨论!谢谢!
9#
 楼主| 发表于 2010-4-6 21:15 | 只看该作者
这几天正在向大家学习呢,谢谢!
10#
发表于 2010-4-7 10:46 | 只看该作者

       生活总是这样调皮,它用小刀不断去伤害你,可它又用时间这贴良药去抚摸你、安慰你。花开花落年复年,希望的梦还在继续……

       拜读佳作,谢谢楼主!
11#
发表于 2010-4-7 12:58 | 只看该作者
自然流畅,令人感动!
支持精华!多来交流
12#
发表于 2010-4-7 13:1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居荣 于 2010-4-6 21:15 发表
这几天正在向大家学习呢,谢谢!


没见您跟帖啊?您就不能说说话?
13#
发表于 2010-4-8 12:27 | 只看该作者
老刘,好好努力!
14#
发表于 2010-4-8 15:01 | 只看该作者
欣赏精彩的小说!!
问好朋友!!!!
15#
发表于 2010-4-8 19:3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朋友的精华小说!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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