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很难用纪录片抑或剧情片这样固定类型来加以区分的电影。五个真实的受访者和四个由明星扮演的讲述者,真实而虚构地杂陈在一起,叫人觉得对于历史,或许倾听是比观看更为恰当的姿势。游走在真假两极之间,就像穿越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址,最终我们的思想将被记忆的大雪艰难地覆盖,契合。
“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这是片中售楼小姐对即将被开发建设的“二十四城”楼盘的解释。但在自始至终的陈述中,“二十四城”是和那个保密工厂无关,也和片中人物相隔遥远的一个概念。在某种意义上讲,二十四城是一个被凝固在某一时间、或某个空间的特定符号。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不甚模糊的定义,那么,影片带给我们的感动,将仍旧是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那些“被撞倒、被忽视的人”的命运,情感和尊严。这样的记忆,必将注定是属于底层的。民间的。
《二十四城记》的主线是围绕成都最大的国有企业420厂(一个军工保密厂)的三代“厂花”展开,通过前后九个人的口述实录,展现了60年代、70年代、80年代以及现在三代“厂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历程,反映了底层中国在城市化进程中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带来的不可磨灭的影响和体验。
车间维修工侯丽君是工厂最早下岗的一批人,在夜色迷茫的公交车上,她声泪俱下地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欢情坎坷,以及为了活着而承受的不公和艰辛。而感动我们的则是她对命运的不屈服的抗争,努力。就像她们在业余时间里所吟唱的《今夜无眠》那样,她们的人生也会因为“有事做,会老的慢一些”。这是一个平凡女工给予生活的最本真的总结。
“整个造飞机的工厂是个巨大眼球,劳动是其最深的部分。”作为影视的呈现,被锻造的火圈,仿佛一个巨大的视点。吊着滴瓶穿过废弃与斑驳厂区的大丽,就像穿越了曾有的辉煌与没落一样,千里之遥的迁徙带给她的将永远是难以释怀的回忆。但是,好在她已经熟视无睹,始终把那些悲伤往事深埋在心里,让时间去感受去淡忘这份回忆的重量。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和惆怅。还有小花,1978年从上海航校分配到厂里,外号 “标淮件”,是工人心目中的美丽厂花。她对待感情婚姻的独立操守以及由此而拥有的青春落寞,都因着电影《小花》悲戚的插曲而令人动容。对现实中的小花来说,与其说这是一曲关于被埋葬青春的岁月挽歌,不如说这是遥远的光荣与梦想对冰冷现实的忿忿不平。贾樟柯用镜头替我们为她们投去了深深的一瞥。
还有总办副主任宋卫东。他打架的青春、玩耍的青春及其由此而产生的人生宿命,全都融化在空旷的篮球场上,融化在怀旧电视剧《血疑》的主题曲当中。追求独立也好,寻求解脱也罢,他迷茫的青春因此而有了往事般复杂的追忆。还有娜娜,一个80后的买手,她的关于寻找被埋没在人群之中的母亲,关于父亲的失落,关于自己的叛逆,离家出走等等,或许导演是想借此向他们昔日的荣光与失落,表达一种敬意和同情。但这却让人觉得很累,很无奈。
集体回忆,尘封在时间里的信仰,被遗忘的青春与激情等等,在贾樟柯的作品中,这些都是充满了时代印记的标示与符号。叶芝的诗句,“秋叶繁多,根只有一条。在我青春说谎的日子里,我在阳光下逍遥。现在,我萎缩成真理。”还有万夏的诗句,“成都,仅你消失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在这里,为着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贾樟柯希冀通过这些精致的诗句表现一种作为个体的小人物在那个时代里对于自我的坚持和守护。欧阳江河的诗句之于劳动的诗化,叶芝的诗句之于变迁的主题,都在浓重的文艺气质中升华了影片的旨意。这是令人欣慰的表达,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提示,总结,或感怀。就像《三峡好人》里的“烟、酒、糖、茶”,当初这些行文中标点一样的间隔符号,让那部影片用朴素的质感到达了精美。不同的是,《二十四城记》的诗句取代了文字符号。这是用时间来抒情,用时间来抗拒遗忘。虽然整个故事讲的都是逝去,且让人心醉,让人心痛。
相比《世界》、《三峡好人》中那些精心设计且指向性明确的运动镜头,《二十四城记》里最明星的则是固定镜头。它们犹如一幅幅静物风景,安逸地静静地呈现着巨大的苍茫,甚至是废墟一样的苍凉。这是一个时代倏忽飘逝的历史记忆,转瞬间灰飞烟灭。那些娓娓道来的讲述,是对一个逝去时代底层民众生活现状的梳理,也是对他们面临生活阵痛的代言,更是对沉默的大多数内心世界酣畅淋漓的倾诉。
面对“二十四城”,面对无数闪现与逝去的脸庞,我努力尝试着去寻求表述,去注视成长。人的成长,城市的成长,还有它们的消亡。从一个巨大的保密工厂,到一个开发周期达到30年的商业楼盘,其中的颠覆无不让人觉得轮回的荒谬,无情,甚至于无意义。或许,这有些像是田野的考察,细致而粗粝。可无法忽略的,仍然是变迁,和记忆。如此,我们对于回忆者诉说最大程度的倾听,就有了当下的回望与超越,也就有了关于历史和现实的诗化的隐喻。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10-4-13 21:0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