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拾荒人,拾荒就是我的职业。原本,我有一个好好的家庭,男人在轧钢厂上班,多年前的一次钢水泄露事故夺去了我男人活生生的身子,我哭着喊着,在拥挤的轧钢厂外门被人拦住:节哀顺变。多混账的一句话,不是你家男人,不是你家老子,那条命可是我们家唯一的顶梁柱。此时,已分明找不到一点尸骨。短命的男人呀,回到家,我只能抱着不满十岁的小妮哭。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桌子上放的几千元抚恤金,就是那个短命男人全部的价值。再去找,不是推诿扯皮就是吃一顿冷面孔,女儿不哭也不闹,叫跪就跪,叫走就走,好心的门卫老人从兜里掏出一把一元五元的钞票:拿上,回吧,谁让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呐。
苦命,命苦,自从男人化成彤红的钢水之后,心神恍惚的我又被纺织厂开除。厂长说:“回吧,心莲,看你这几天心神恍惚,哪天万一再……我没听完,夺下厂长递过来的半月工资,独自跑到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哭。像我这样要模样没模样,要技术没技术的人谁还会用我?可一想起小小的女儿,擦干了眼泪,吞下了哽咽,站起身,一个拾荒人正在垃圾堆上翻翻拣拣。心头不由一阵泛酸。干吧,长长的日子长长的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第一天,天还没有亮,我便爬起身来,给紫玉做好饭,盖在锅里,找一件早被丢弃在墙角的旧衣裳,戴上短命男人的一顶黄军帽。又勒上一只口罩,端详了一阵,蹑手蹑脚地溜下楼梯。近处吧,怕熟人碰见,不如去城东护城河边,那里堆着一座高高的垃圾山,或许时间尚早,垃圾车屁股冒了一溜烟之后,垃圾山上半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按捺住心头的喜悦,用自制的小挠钩开始翻拣。破书,烂纸,废钉子;铁丝,钢线,易拉罐,天蒙蒙亮,已经装满了蛇皮袋子,雾气朦胧中,小跑着一个气急败坏的身影,是男是女没看清,我一把背起战利品逃之夭夭,气喘吁吁赶到垃圾收购站,满嘴黄牙的老板打着哈欠说:“你,那么早?”
16块8毛钱,我清楚记得拾荒第一天的收成。还不错,刨去水费电费,我们娘俩的零用钱,说不定还能剩个三元两元。
就这样,逐渐熟悉了拾荒这个职业。可别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城东是胖女人大破嘴的地盘,那天大呼小叫的没看见面孔,后来在收购站打了个照面,大破嘴说:“你在哪里干活?”我尽量挤出一丝微笑:“就在家门口拣点,大姐以后多照顾。”大破嘴哼了一下朝天鼻孔:“照顾不照顾的,以后别占我大破嘴的地盘。”城西呢,是瘸子胡三,领个傻女人,疯疯癫癫,胡三一瘸一拐翻拣着垃圾,傻女人一边提着裤腰带,一边嗬嗬嗬地笑。胡三也不容易,家在农村,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后来进城认识了现在的傻女人,破桥洞子底下,用拣来的破帆布搭了一个小棚,每每有同行走过问:“胡三呀,今天吃么子饭,把你个混球吃得油光满面”?“烧鸡烤鸭红水水,要不你也来一口”。说着举着从饭店门口捡来的烧鸡架,一边灌了一口不知从哪弄来的小半瓶红葡萄酒。我呢,从来不拣别人吃剩的东西,也不像城北的段小三,竟然敢在夜里去偷工地,被工地上的人撵得腿肚子转筋,最后吊在工地前面的蓉花树上,云一样的蓉花在开,段小三呲牙咧嘴的嚎叫传遍了半座城市,被打得皮开肉绽,爬回了那个废弃的存放变压器的家。半个多月才晃晃悠悠在城北的黎明里出现。
其实吧,啥职业也搁不住时间久了,就这样昼伏夜出,下来 好几年,除了和紫玉的生活还不算拮据,竟还攒下了一点点。有人说:心莲呀,那么累,不如找个人嫁了算了。不是不想这回事,就在我刚刚萌生和新介绍的一个农村进城干活儿的见下面,下体一阵剧痛,豆大的汗珠滚落,扶着墙,我勉强走进了一家小诊所,那个看病的老头望闻问切了一阵,摇了摇头:“去大医院吧,估计你这病不轻。”去什么大医院,大医院哪里是我们这种人去的地方。这检查那检验,连个药片也不见就能花出去好几千。
女儿是长大了,出落成一朵水灵灵的花儿,只是女儿总不和我说话。每当我满身疲惫回到家,紫玉一准一伸手:“拿钱,我要出去!”挣钱就是给女儿花的,这个我从来没什么抱怨,自从那个短命鬼走了之后,我就是不吃不喝也尽着这个女儿。我想啊,这会儿紧点苦点,等女儿长大了,懂话了,一定不会不要这个家,一定不会不要我这个没出息,但一直用命在爱护着她的娘。十六,十七,十八,等紫玉长到了十九岁,已经出落成了一朵花。出门时,街坊邻居们在一旁比比画画,大概是在夸我的女儿吧,长那么水灵,将来一定找个好人家。
我从一家小诊所抓了药,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就吞下几粒。城东,城西,城北,我是不大去的,一怕大破嘴的狠,二是胡三领着一个傻女人也不容易。听说段小山最近很滋润,不知从哪里骗来两个小孩子,自己翘着二郎腿坐马路牙子上抽烟,让那两个少年拼命地干。段小山说,破烂王也是王,等他妈的我攒够了钱,非得回乡下讨个漂亮媳妇,奶奶的,再生上仨俩五个小拾荒人,就能统领A城的半壁江山啦。
城南是个开发区,那里的垃圾从来不小山一样堆在附近;但是这里的文化人多,在进出那些高档小区公寓时,我尽量拾掇整齐些。遇见如雪,就是那几天的事儿,远远的,我提着半袋子废品,吃力地往前走,咯噔,咯噔,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撵了上来。“阿姨,这是我家的废纸空瓶子,给你。”我兀自犹疑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高跟鞋小妮正红着脸蛋站在我面前。后来,如雪说,我长得很像她母亲,母亲在两年前的一才车祸中遇了难,就在这家小区门前。那日,从乡下匆匆赶来的母亲看见了如雪的身影,忘记了站在马路中间,“砰”的一声,核桃仁,瓜子仁,还有刚炒好的落花生撒了一地……如雪说,只要以后我还来,就叫小区里的姐妹把垃圾放在门口,等我。
渐渐地,我开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紫玉早就开始逃学了,和一帮混混阿飞经常在一起,玩电游,泡舞厅。直至有一天,紫玉苍白着脸出现在门口,我问女儿,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到医院去看看。紫玉冷冷地打开我伸过去的手:“不用你管,你这个只会垃捡圾的女人”!
静止,混沌,颤抖,空白,一刹时,我五雷轰顶般呆立在那里。原来,在女儿心目中,我从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捡垃圾的女人?不错,我是捡垃圾,一不偷,二不抢,起早贪黑,躲过别人的冷眼,隐忍着其他拾荒人的漫骂与侮辱,可我养活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养活了你——我唯一的亲人,女儿。生平第一次我伸手打了女儿,不只因为此,当紫玉慌里慌张把抟好的一张纸准备抛出窗外,我一把夺了过来——堕胎化验单。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杯水,端在手里“咣当”掉在地板上;走路,头重脚轻,不得不扶着墙,才能慢慢往前捱。我喊紫玉“帮我抓点药来”,紫玉一摔门,三天两日没了踪影。收购站的小老板说,妹子,再这样下去,可不成呢,你刚才晕过去了一刻钟,我让老婆使劲掐你人中,才醒过来。疼,剧烈的疼,撕裂的疼,从下体蔓延到全身,咬咬牙,我还是一步一步挺着,把那些瓶瓶罐罐捡回来。
紫玉好象从此消失了,我打问过别人,别人总是躲瘟疫样躲着我,什么也不说。我想哭,可是没有了眼泪,那个短命男人也不管我的苦痛,只是在相框里微笑。天黑了,我躲在昏暗的灯光下,咀嚼着这长长又短短的一生——心莲,心比黄连,难道这都是上天注定,让我尝遍了这人世的辛酸。
最后一次晕倒,是在城南的开发小区。隔着马路,能看见如雪着急的样子,手里提了一大包废弃的瓶瓶罐罐,身旁,还站着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大概是如雪的男朋友。我正想应声呢,一辆车呼啸而去,就失去了知觉。
在洁白的病房里悠悠醒来,如雪正在微笑着注视我:“阿姨,你可是把我们吓坏了”。我这才明白,是如雪将昏迷不醒的我送进医院,那个男孩正好走到了门口,如雪羞怯地说:“是我男朋友,阿才。”阿才的眉头紧拧着,示意如雪出去。我隐隐感到了不安,挣扎着要起,可几经努力,浑身就是没有一点力气。化验,检查,阿才和如雪一整天都在忙来忙去。后来,一位医生走进病房,问我是不是家里还有直系亲属,我摇了摇头,却又说:“有,叫紫玉。”医生说那就叫她来吧,天知道我到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女儿。还是如雪安慰地看着我对医生说:“好吧,我们先管着,等联系上了紫玉再说。”
一天,两天,阿才和如雪两个人轮换着,一个守着我,一个出去打听紫玉的消息。右手边正好谁放的一张报纸,我斜着瞄了一眼,差点昏厥。
“昨日清晨,A城莎娜歌舞厅发生一起命案。经初步确认,死者名叫严紫玉,生前是莎娜歌舞厅一名做台小姐,现年21岁,暂未联系到家人……
其实,昨天在我借故以上厕所为由支开阿才的时候,早就知道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忍着痛,咬着牙,来到化验室,让医务人员找到我的化验单:楚心莲,女,47岁,晚期子宫癌。我故做安静地返回病房里,避开阿才的眼神,小心翼翼,从贴身的衣兜拿出所有拾荒的一点积蓄,放进如雪放忘在床头的小挎包里。
后来的我,不知怎么爬到那家医院的楼顶,阳光白白的,直打眼睛,地上是川流不息的车子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快空地,飞翔吧,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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