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

木门长子

　                                                     栀子花

　　【壹】

　　栀子花正在开。这种植物总让我想到了死亡，想到僵尸一样倒在地上的虫子，但是我却在屋里种满了栀子花，不为别的，只为我喜欢。说实话，活成我这个样子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屋外的空气，不喜欢遛大街，我更很少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与那些靓男倩女们比肩接踵。我喜欢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只嗅栀子花的香味，看栀子花枯烂的叶子，听电风扇“呼呼”的声响地刮过我的耳边。但是，不管我多么厌世却无法摆脱她。她五十出头，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沟沟坎坎，就连眉毛都裹进了皱纹里，更令人厌恶的是她经常面带笑容，像个夜店小姐似的细声细气讨好我。我见不得她，讨厌她在我面前晃悠，她桶一样的腰身总让人想到了黑暗。

　　那天我说我想吃韮菜馅的饺子了，她立马跳起来晃着手说不行不行，还大道理讲了一堆，说什么服药期间要注意饮食，韭菜不好消化，吃下去的药得不到很好的吸收，等等。我都快烦死了。说实话，我不就是得了个病嘛，医生都没告诉我是什么病，只让我呆在家里好好静养，我怎样就不能换换口味吃顿韭菜馅的饺子了。可她就是说“不”，横着一张脸摆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生气，我愤怒，怎么我说啥都不行，她说啥就行了呢。我耷拉着脑袋不理她，不吃她做的清汤挂面，不喝她端过来的水，我甚至拒绝她推我上街逛逛，将积攒在肚子里的怨恨一股脑儿地撒到她的身子。我说，你不让我这个，不让我那个，那我就种花，种那种花儿开得艳叶子长得旺的栀子花，我要朵朵花都是白色的，我要我死了以后你天天看着那些花祭奠我。她撇撇嘴苦笑，答应了。后来，我的客厅里就摆上了十几盆高过人头的栀子花。

　　说实话，栀子花开得真好看，油绿的叶子，白色的花瓣，风一吹就有一股异香发散出来，让人神清气爽。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坐在花中间，高兴的时候还用手摸一摸，那种柔滑的质感总让人想到了春天。但是，就连这点高兴的事儿她也不会让我享受得太久，只要她一进门，就逼着我离开那些花瓣儿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然后强迫我吃下各种红红绿绿的药丸丸。我真是烦死她了。坐在花中间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些花中的任何一朵变成女人我都不会再要她。“她那个样子”，我指着栀子花大声对自己说，“她那个样子，活得还有个人样吗？”

　　她的确活得没有人样了，身上的衣服很久没洗了，头发也很长时候没有打理了。那件蓝布褂子不知道她穿了多少天，上面的碎花都看不到纹路了。还有她那双鞋，上面布满了泥点子、划痕，鞋跟子歪到了一边，跟个瘸腿乞丐似的。我懒得搭理她。这种女人能少看一眼就少看一眼吧，让我省口气暖暖心。还有一点，她动不动就背着我哭，我也不知道哪儿得罪她了，好好的，她哭什么哭，难不成是盼着我早死吗？那天，我听到她给远在巴黎的儿子打电话，她说，儿啊，你能回来就回来一趟吧！你听听，什么叫你能回来就回来一趟吧，巴黎那么远，她说回来就能回来了？然后，我听到儿子在那边啜泣，行行行，我忙完手头的事马上回去。你看看，你看看，她这是干的什么事吗？我儿子考出去容易吗？她那个怂样子有什么好看的，来来回回的还不是糟蹋钱么？我狠狠地骂了她一句，“你不让我儿子在巴黎好好读书叫他回来干屎啊？”然后，我就听到她就在里屋哼哼唧唧地哭，像只讨厌的花脚蚊子。

　　【贰】

　　栀子花终于枯萎了。花瓣越来越干黄，最后竟然脱离花枝落了下去。我坐在花中间看着它们，心里憋闷极了。憋闷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吃了她端来的药，而是我心疼我的栀子花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栀子花，也知道自己一挪窝儿她就会全给我都扔到楼下去。四十七朵花，九百八十九片叶子，我每天都坐在这儿数，我不能让她给我连盆都端了。这么多花儿我养得容易吗？我催着她给花儿浇水、施肥、洒药、打虫，我还得操心花开得太多压坏了架子，有几回我半夜里偷偷爬起来看哪朵花开了哪朵花又谢了。但是，现在我的花却败落了，一瓣一瓣的，像天上落下的雪。她的样子也越来越难看了，眼皮耷拉着，下眼泡肿得像两条金鱼。我都不知道这样的女人我年轻的时候是怎么看上的，而且还把她娶回来和她生了儿子。这样寒碜的娘们真的应该早死早脱身。她哈着腰走向我，两只眼珠子在我面前滴溜乱转。她对我说，喝吧，喝了你的病就好了，喝吧！妈的，我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她至于这样吗？我厌恶地“哼”了一声，反手打翻了她端的碗。我讨厌她的气息，讨厌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生命诚可贵，志气价更高，我的确实应该甩了她重新寻找爱情了。

　　那天，她又偷偷摸摸地出了门，蹑手蹑脚开门的样子好像喘个气就能吓死我似的。我趁机爬了起来，挪到门背后的镜子前看栀子花。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枯萎了的栀子花又在镜子里开放了，花苞大得跟拳头似的，又白又艳，在阳光下闪着亮。那个镜子我有日子没照了，一个大老爷们没事干照什么镜子啊。我慢慢地挪过去，费尽力气拉动门，没想到镜子上全是灰，想必那个娘们也很长时候没有照镜子了吧。我拖着身子挪近，用手划拉划拉，让镜子里的光反射得更加强烈一些，我想看到那些在镜子里开得鲜艳的栀子花。但是，奇怪了，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呢？一张无精打采的脸，一具骷髅一样干瘪的躯体，眼眶那像戳了两个巨大的洞，我身上的衣服黑糊糊空荡荡的。我还看到干柴棍一样的手指，在费力地抹过肮脏的镜子，而我的腿呢，根本就没有站立起来，它们被安置在一张破旧的轮椅上。我忽地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眼前又晃过主治医生那张肥胖的脸，恍惚记起他跟我老婆说的话，什么骨质酥松啦什么功能异变啦。那么，我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病吗？要不然，我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可那个女人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些啊，我骂她的时候她也只是说我的病不要紧。天啊，我得了什么病呢，怎么把曾经高大魁梧的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了？

　　我又向镜子前挪了挪，努力让那个反光的物体照清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腿，同时也照清我骷髅一样的身体。栀子花枯萎了，我也枯萎了，是到了该死的地步了吗？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变化。原来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总是挺胸腆肚地跟我说话，在我面前炫耀她的本事，还有她做的好吃的。有时候我就奇怪了，她一个女人，又没什么正当职业，屁大点的事牛皮就能吹上天去，她以为她是圣女吗？但那个时候我就是喜欢她，哄着她，供着她，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我以为我的爱情是“山无陵，江水为竭”的爱情，我对她是赤胆忠心的呵护。但是，自从那天我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变了，变得不爱显摆了，变得卑微了，变得让我不认识了。这个女人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为我煎汤煮药，照顾我的生活，照看我那些快要枯萎了的栀子花。天啊，我这是怎么了？谁能告诉我？我突然想到了手机，想到了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快乐的智能玩意。原来，它天天躺在我的手心里，为我提供各种信息，现在却好长时间不见了……我到处找，到处找……终于在沙发背后把它翻了出来。我想起有一天我发脾气的时候把它扔到了某个地方，可能就是那个墙角吧。我打开了电话薄，我的手在颤抖。但电话薄里却一个联系人也没有，妈的，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叁】

　　她终于回来了，一脸沮丧的样子。我冲着她大喊，“我手机里的联系人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让你给删除了？”她展出一张笑脸看着我，“是我删了啊，医生说不让你和外人多接触，万一他们说了不好听的话呢。”“他们能说啥？他们能说啥！”我突然气急败坏冲向她，身下的轮椅在地上划出两条美丽的弧线。那一刻，我连杀掉她的心都有了。她拢紧了双肩，紧贴着墙壁看着我说，“你来，你打，反正你打我骂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刚才我去过问医生了……”她止住了嗓音，眼泪噼里啪啦地滑下脸颊。她看着我，口不能言，只有手臂在上下摆动。一阵哽咽之后，她又转换了语气，“其实，医生也没说什么……你的病……你的病多调养几天就好……”但是，我还是从她多变的表情中找到答案了。看来我的病不是不严重，而是很严重，就像败掉的桅子花一样快到死掉了。我恨恨地看着她，问她这几个月来为什么一直骗我，而且骗到卑躬屈膝！我咆哮着，愤怒地将身下的轮椅一次一次地撞向她……

　　泪眼中我又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发上扎着黄蝴蝶，细眉大眼，影子一闪一闪地像跳跃在旷野上的小兔子。她喜欢穿白色的裙子，长到拖到脚踝。那天，她站在树下大声地说笑，正和年轻的我谈论着什么。那一年，我们都刚刚二十一岁，在省城上同一所大学。我是学生会主席，她是学生会干部。我和她是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她为人大方，做事麻利，喜欢笑，那天她邀请我跳了一曲华尔兹……然后，然后我们就结了婚，生了孩子。我永远记得她在我梦里快乐的样子，简单的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栀子花。那个时候我挽了她的手走在校外崎岖的山路上，我唱歌她也唱歌，我大声地说笑她也大声地说笑，没有忧伤，更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悲凉。三十年了，我和她在一起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们生育子女，承受生活的压力，她还因为我在乡下破旧的小屋里熬过了十七年。现在，我老了，病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能触摸到她的心音了。“栀子花？我的那些栀子花呢？”我好像问她又好像问自己，声音颤抖得像飘摇的细雨。她没有回答我，眼里积满了泪水。我看着她扭曲着面孔，贴着墙根啜泣。

　　“你起来——”我冲着她大声地吼叫，“你给我起来——”她晃着脑袋像是回答我又像不是。她说，“我起不来了，起不来了，你的病……”她号啕大哭，鼻涕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思，是伤心，真正的伤心。我盯着她那张丑陋的脸，把头抵在她的头上。这个女人，这个今年才刚刚满五十一岁正是人生盛秋的女人，却因为我的病枯萎成了一朵败落的栀子花，苍老得跟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差不多，面色灰黄，呆板呆滞。我低着头，大声说，“你是个蠢蛋，你怂，你应该让我去死啊——”她伏在地上，眼睛和鼻子皱巴在一块，“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死呢，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瞬间，我崩溃了，汇聚在身上的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彻底崩塌。“栀子花 白花瓣 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我又听到了她年轻时的歌声，那是我们一起唱过的歌。那时候的她就像大名星刘若英一样，转动着大大的眼睛在舞台上跳舞。但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现在的她也没剩下什么了。岁月就像一把刀，切碎了我们的筋骨。明天，明天之后呢，或者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吗？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突然想说，老婆，是我错了！可愚蠢堵住了我的嘴，我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我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始终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疾病天天给她找麻烦的窝囊废。

随玉

木门这篇小说写得好，文笔精致，细节真实细腻，整体构思严密。人物形象通过心理活动逆造得栩栩如生。从开头的悬念一直到结尾的释疑，紧抓读者的心。感情十分真挚。问好木门，学习了！

莹莹子期

久闻大名，我先来坐沙发，稍后细读

木门长子

随玉 发表于 2018-5-5 11:21
木门这篇小说写得好，文笔精致，细节真实细腻，整体构思严密。人物形象通过心理活动逆造得栩栩如生。从开头 ...

随玉辛苦，问好呵。

木门长子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8-5-5 11:27
久闻大名，我先来坐沙发，稍后细读

何来久闻，大名何在？

莹莹子期

今天才有空读完了木门这篇小说，内心情感刻画的很丰富，栀子花和“我”是两条生命线，白色的栀子花象征着纯洁也代表婚姻的忠贞，婚姻中出现的危机通过意识流的写法让妻子的包容与我的懦弱形成强烈对比。赞一个。

林小白

讲真，小白一口气将小说读完，仍然意犹未尽。木门深得写作的要点：欲扬先抑。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开篇极尽笔墨写对老婆的厌恶，以栀子花为线索，写了现在的老婆与以前老婆的对比，自己病前的老婆态度与生病后老婆对“我”的态度的对比中见真章。
少来夫妻老来伴，想来就是如此，读起来，眼泪莫名就打湿了眼眶。

木门长子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8-5-6 16:32
今天才有空读完了木门这篇小说，内心情感刻画的很丰富，栀子花和“我”是两条生命线，白色的栀子花象征着纯 ...

谢朋友再读，评析得到位，赞个。

木门长子

林小白 发表于 2018-5-7 17:18
讲真，小白一口气将小说读完，仍然意犹未尽。木门深得写作的要点：欲扬先抑。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

能读到泪流说明我还有点本事。谢小白。

zizhu

描写细致入微，栀子花开，栀子花败，人生的不顺与顺遂，在这一枯一荣中，展现了生活的真相。荣辱与共，才是打动人心的地方。

林小白

加精理由：木门深得写作的要点：欲扬先抑。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开篇极尽笔墨写对老婆的厌恶，以栀子花为线索，写了现在的老婆与以前老婆的对比，自己病前的老婆态度与生病后老婆对“我”的态度的对比中见真章。
少来夫妻老来伴，想来就是如此，读起来，眼泪莫名就打湿了眼眶。

林小白

加精理由：木门深得写作的要点：欲扬先抑。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开篇极尽笔墨写对老婆的厌恶，以栀子花为线索，写了现在的老婆与以前老婆的对比，自己病前的老婆态度与生病后老婆对“我”的态度的对比中见真章。少来夫妻老来伴，想来就是如此，读起来，眼泪莫名就打湿了眼眶。小说以情动人，情节设置巧妙，耐人寻味。

临沂风铃

老师的文笔细腻，故事情节一路随“我”对老婆的看法延展开来，而那盆栀子花，不就象征了老婆默默奉献的一生吗？喜欢老师的佳作，点赞！

童心是

祝贺朋友荣获计酬作品~~~~佩服~

童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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