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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月光照着父亲的爱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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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7 10: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18-12-17 10:48 编辑

月光照着父亲的爱情

文/香薰古琴

  我36岁那年,父亲遇到了爱情。

  那天,父亲把院子里的煤底子过了筛,加了一筐黄土,提了半桶水,和了一阵,摊成大约十厘米厚的炭饼。他蹲在地上,用一只短柄的铲子把炭饼割成十厘米见方的块,头也不抬地说:我们腊月结婚。西北风刮得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梨树嘎嘎地响,父亲看了一眼梨树的枝头,回过头盯着不久刚搭建的小棚,准备把晾干的炭饼储在那里。顶上那扇破油毡忽地掀起又放下,父亲的灰白的头发在风中一颤一颤的。他用这种态度显然是通知我,而不是商量。

  女人叫郭秀清,先前租住在我们村口的一间平房里,据说她不堪前夫的家暴离异了。后来房东牵线给清水河大桥工程队二十多号工人做饭,偶尔也给工头和前来视察的领导做些小炒。我弟弟张繁茂就职的水产公司解散后在大桥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承包了一个鱼池,喂养着鲢鱼鲤鱼鲫鱼和硕大的草鱼,常有客户和市民踩着齐腰深的芦草在池子里打捞和垂钓。母亲去世一年多,父亲渐渐喜欢上了月光,他觉得月光明亮但不张扬,不像太阳要把人心事掏出来晒干似的。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月光下,清辉徐徐,不温不火,照得他的心思若隐若现。鱼池南边靠近路的地方建了两间茅房,父亲住在那里,白天帮着客户打捞,晚上和一把椅子一盒烟陪着月亮升起又落下。那天郭秀清给工头红烧了一条父亲打捞上来的鲤鱼,然后披着一件毛衣,沿着芦苇小道走近了鱼池。父亲坐在一把柳条编制的椅子上狠命地吸烟,食指和中指间的火星一闪一闪的,鱼静静浮在水面,四周一片寂静。月光下女人龟裂的手指贴满白胶布,微卷的头发稀稀落落。她坐在父亲身边,代替月光看他吞吐烟雾,听他讲述遥远的故事。月亮西移,女人起身准备做早饭,她佝偻着腰,裹着白胶布的手拍着胸口咳嗽不止。以后别给工人做饭了,我养活你。我父亲抓了一把鱼食“哗“地撒进池子,他闷闷的声音在鱼池里荡起清亮的涟漪。那天的月光如水,父亲的眼里也是波光荡漾。

  父亲把割好的煤块用铲子稍微挪腾了一下位置,以便天冷了能快速晾干。一片梨树的枯叶子油炸了一样焦黄,翻卷到父亲手边,然后借着一阵风从他的手边降落在油毡上。父亲站起身,拍拍沾满煤屑的手,大踏步走进了屋子。

  看样子父亲准备好了一场你陪我走路,我为你打工的爱情。还没有上路,就遇到了重重障碍。首先是我姐姐张繁荣从省城赶回来,旗帜鲜明带领我和弟弟临时组成了反方阵营,反对的理由浩浩荡荡从城里绵延到父亲的小院。她说我母亲含辛茹苦供我们上大学,帮我们带孩子,为这个家庭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没有享一天福就走了。爸爸你觉得孤单,可以跟我们到城里享清福。姐姐声泪俱下很是感染我们,空气一直凝滞在饱含水汽状态,咳嗽一声就能下起雨来。父亲窝在沙发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眼睛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动作固定了一个多小时。我弟弟张繁茂看到时机差不多做了总结发言:爸爸找个老伴我们支持。但至少要双方儿女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办。爸爸你慷慨激昂的要养活人家,你以为你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啊你自己能做主!父亲好像被我们的情感带动,目光从墙上的世界地图收回,低着头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画着圆圈,大概是有了效果。我立马坐在父亲对面,拉过他的手说:爸你要找就找个健康的年轻的,你看那个女人婚前受了虐待,腰都直不起来,说不定以后病病怏怏的,你说咱图个啥……

  就是这个!你们三个人谁不愿意谁不要回来!父亲腾地站了起来,他手一挥,继而食指指着门的方向,胸部一起一伏。他忽然“咚”地一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再也没有说话。我们吓得半天不敢吭气。

  回到城里,父亲再没有跟我们联系。几次拿起电话,都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这样的僵局持续了一个月。使我们对父亲的婚事大踏步退让的是,有一天父亲的门被撞开了,我姥姥率领两个姨妈冲了进来。姥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哭天抢地用力拍着棉裤,朝着父亲蜷缩的那间屋子的窗大骂:你这个挨刀子的,昧了良心的,我女儿在你家侍候老的侍候小的,供几个小叔子念书,好吃的好喝的都让着你们。现在我女儿刚没了几天,你就把花媳妇娶进门,开始滋滋乐乐过日子。我苦命的女儿……你这个陈世美!姥姥哭声震天,有人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悄悄走了,我家的情景剧开始在村子里播放。平时关系近一点的女人走进来,陪在我姥姥身边抹着眼泪,我姥姥把母亲从小的乖巧懂事长大后的勤劳善良哭诉给众人,女人们开始设身处地同情姥姥谴责男人们的狠心肠。只有父亲蜷在沙发里没有出来,也没有说话。姥姥的哭诉把父亲这个负心汉推到舆论的制高点,两个姨妈火借风势,抡起墙角的锄头砸烂了台阶上的水缸,水和破碎的残片顺势而流。小姨端起锅台上的铝锅摔在地上,抓起饭勺敲碎了父亲屋里的玻璃。几个女人拉住了疯狂的小姨。我姥姥走进屋子,从木箱里找出母亲的衣服,一边哭一边裹,院里屋里像被十二级台风扫过似的。父亲终于站了起来,他一把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举过头顶,一棒子打在台阶上,一块砖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掉下来,然后他抡起擀面杖到小姨面前说:你今天再敢放肆,我让你死在我的院子里!你动一下试试!

  听人说那天父亲的声音很高,像炸雷滚过,院子中间梨树上两只麻雀呼地飞起,暴风骤雨顷刻停息。

  我们赶过来的时候,只有阿德叔坐在爸爸身边。他是爸爸的铁杆儿发小,我记事起他们少有一天不聚的。阿德婶子腰间吊了半年的血袋子,离开尘世后,阿德叔叔和爸爸两个男人更亲密了。他点燃一支红旗渠,轻吸了一口,递到爸爸嘴边,陪着爸爸坐在炕上死命地吸,炕沿上,地上全是烟灰。灰色的烟雾肆意弥漫,像浩淼的岁月笼罩着两个孤独的男人,他们坐在炕上就像两片破旧的小舟荡在雾锁的江面上。我听见阿德叔叔说:你喜欢那个女人就娶过来,孩子都有自己的事,谁也指望不上,我明天就去说合,年前把事办了。我在烟雾里看见父亲眼里全是泪。

  父亲和阿德叔叔在江面,我们都在岸上。

  父亲的那颗泪最终没有掉下来。我和姐姐,还有繁茂在满院的狼藉中捡拾战争后的碎片,父亲的沉默像破粹的瓦片切割着我们的痛点,我们姐弟看到父亲那滴眼泪沉重地跌在以后的日子里,漫长的路变得泥泞不堪,所以心照不宣地选择后退,反方阵营不攻自破,为了父亲。繁茂请人安装了被小姨砸碎的玻璃,姐姐繁荣买来一个大红桶,给父亲装山泉水。父亲的婚期就定在了腊月十二。

  父亲结婚那天,郭秀清只带了一包旧衣服,用蓝色的方格围巾裹着,最醒目的是脚下穿了一双崭新的黑皮鞋,算是做了新人。她被我的婶婶们簇拥着,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头发依旧稀稀疏疏,像干旱低温条件下越冬的麦苗枯黄地曲卷着,脸色灰暗。手上的白胶布临时撕掉,露出与周围皮肤不同的颜色,据说比父亲小十多岁,仅从这个形象上,与父亲的年龄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阿德叔叔象征性地放了一挂小鞭炮,院子里便是一片喜庆。我母亲身材高挑,干净利落,生前在村里担任过团支书和妇女主任,直到去世依然一头乌发。我在灶台间凝视这个将要和父亲一同生活的女人,与母亲的巨大反差使我们姐弟那天言寡语淡。

  郭秀清第一次婚姻嫁到山脚下的屯里镇,生育了一儿一女。屯里镇往西就是吕梁山脉,密集的小煤矿染黑了小镇的街道,也肥了镇子上人们的口袋。前夫因地制宜做起了贩卖洗精煤的生意,赚钱的同时也赚了女人,隔三差五还把女人带到家里来。郭秀清的日子基本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最后升级为打仗。男人有点钱拳头就硬了,江湖上流传着他打老婆的凶残。郭秀清带着一身的伤痕离开了家不久,山里一个煤矿瓦斯爆炸,所有小煤矿纳入安监局整顿范围,洗煤厂因为拉不到原煤纷纷报停。前夫贩卖洗精煤的生意渐渐搁浅,他迷恋上赌博,常常夜不归宿。坐吃山空的男人万万想不到有一天郭秀清回到镇上向他提出了离婚。那一年冬天雾霾特别严重,大白天对面的楼群也是影影绰绰,城市乡村像舞台上喷出二氧化碳表演效果似的云雾弥漫。除了上班人们大多窝在家里。郭秀清的前夫在麻将桌前彻夜鏖战,突然歪在椅子上,麻友们紧急呼叫120,最后诊断结果是脑溢血。一生在世间吃喝嫖赌潇洒行走的男人从此只能歪着半个身子在子女的搀扶下艰难走上几步路。郭秀清的程兰女儿其实当年是支持父母离婚的。作为女人,她同样不能容忍男人的暴力。她上初二的时候就开始瞪着眼睛流着泪把母亲拉在自己身后,以为自己一天天长大可以保护母亲,改善家庭。没有想到,这个让自己有点恨的父亲还没有风流够,就成了一辆歪歪斜斜的破车,除了走路不行,骂人行,胃口行,生命力行,他还有一个漫长的路需要有个人陪护。程兰开了一个早餐馆,有个弟弟程东在北京打工,照顾父亲唯有母亲郭秀清是最佳人选。程兰到大桥工程管理处帮母亲刮冬瓜皮,把父亲的病情叙述给郭秀清。郭秀清目无表情,伸着一头稀稀疏疏的头发给女儿看说:你看我的头发,那个畜生揪着我的头发打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心疼?怎么不知道有今天?他去找相好的去侍候他呀。那天,郭秀清当着女儿的面,流着眼泪,抖索着嘴唇揭开一件件泛黄的却带着血泪的往事,她最后闭着眼,挥着手,把这些往事统统抛进了清水河。她站起身,望着我父亲的鱼池,淡淡如风:我要嫁给看鱼池的老头,他对我好。

  那你好好跟着他享福吧!程兰把这句话结结实实丢在郭秀清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的婚礼上,郭秀清的儿女都没有来。

  后来听说儿子程东回来过一次,郭秀清母子俩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吃了一顿饭。满世界就数这个儿子让郭秀清抓心挠肝了。程东在北京一家宾馆做保安,风吹日晒的,本来皮糙肉厚,这回见面坐在郭秀清对面,闷声不响地喝着酒,看样子工作很不容易。直到快吃完了,才问起她的事,程东端着酒扬起脖子倒进嘴里,说:都是你儿子没有本事挣钱,也管不了你。既然那老头对你好,你就好好过吧。郭秀清看着儿子年纪轻轻在外打工一脸憔悴,马上入冬了还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里面的秋衣领口失去了弹性,松垮地翻卷着。临走前心疼地掏出三百块钱生生塞进了儿子的衣兜。

  婚后的郭秀清辞去了大桥工程处的活计,安心地在家做起了全职女人。她把父亲旧被套拆下来带到弹棉花的店里网了一遍,打扫院子,冲洗炉灶,在阳光晴好的午后用热热的毛巾给父亲擦脸擦脊背。做包子饺子擀父亲喜欢的软面条,经常请阿德叔叔过来三个人一起吃饭。我弟弟繁茂因为代理饲料区域经理,把效益不太明显的鱼池转包给别人。郭秀清以前就在村里住过,现在名正言顺,没事去邻居家串串门,交流一些厨艺,也有很好的人缘。父亲在那一段时间心情格外的好,皱巴巴的脸上镀了一层红光,在村里的小路上走路脚步声通通通地回响。他请来小工在西屋隔开了一个洗澡间,安装了热水器。那些日子父亲总是把窗子擦得亮亮的,坐在沙发上,阳光不偏不斜穿过玻璃洒在他身上,他把脖子仰得高高的,腰尽量挺得直直的,一米六几的个子一下长了好几公分。

  家里突然加了一个人,父亲空旷的屋子突然满了,满得似乎装不下我们的电话和问候。原本节假日匆匆带着吃的穿的奔向父亲的脚步,就像河流中陡然伫立了一块礁石,水流不得不打了一个转,找不到流向。每天上班,向清扫楼道的保洁工亲切地喊一声阿姨,这人间最寻常的称谓在郭秀清那里如同咀嚼生柿子那么抹不开嘴,我索性不打电话也不联系。父亲倒是骑着电摩来过两次,带着郭秀清油炸的软米油糕。我当着父亲的面咬了一口,硬如铁皮。父亲盯着我艰难吞咽完,说:手艺高低是一回事,有没有心是另一回事。

  第二年的清明节因为郭秀清的存在格外别扭,姐姐张繁荣前一天打电话商量第二天是不是直接去坟地里,又怕父亲膈应,大包小包的祭品带到家里又觉得不妥。弟弟繁茂和弟媳妇建议直接去坟地里汇合。

  天还没有亮,我洗簌完毕准备去楼下吃豆浆油条,然后直接到坟地里集中,听到手机震动以为是姐姐的,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打来,接通时郭秀清的声音让我顿时无所适从:闺女,一会回家吃饺子。

  不吃了,我在城里随便吃点。

  我就是为你们包的,吃完饺子就去给你妈上坟。

  不容商量的口气。到了家,台阶上已经摆了多串纸元宝和水果,还有四碗菜,我瞅了一眼就明白了,油炸丸子寓意完美。凉拌莲菜寓意纯洁。羊肉胡萝卜寓意红火。一盘牛肉属于硬菜,寓意后代底气很足。一串串金黄的纸元宝用刚抽出芽的柳条挑着,是春天的颜色。我们老家上坟都讲究这些,清明和上元节要带上寓意子孙后代兴隆平安的祭品。郭秀清戴着围裙在灶间忙碌着,佝偻着腰往碟子里倒老陈醋,她朝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喊:他爹,快给孩子下饺子。

  不料父亲动也不动说:放着两个大闺女,我去下饺子啊?

  父亲是把这个舞台交给我和姐姐,让我们完成和郭秀清的合作。半年多了,只要我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就把电话递给了郭秀清,这样的事情非常尴尬。他在制造一切机会让郭秀清融进我们的家庭。父亲打电话,也总说是郭秀清想和我们说说话,仿佛他和我们的关系都要靠郭秀清来衔接,他想方设法要把这团远道而来的泥巴无缝粘结在我们家的光墙上。

  我们没有和郭秀清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她一直坐在一边,谢绝我们的邀请,时不时端来汤或者添点陈醋。她不愿意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像跟扎眼的钉子一样杵在我们中间。母亲在墙上含笑望着我们呢。

  一年了母亲坟上的蒿草枯了又黄,对母亲的记忆却像春天的草尖从石缝里破土而出,而父亲已不再是属于我们姐弟三个人了。那天我们带着郭秀清准备的祭品在母亲的坟上坐了很久,直到中饭时刻,父亲打来电话,说家里准备了午饭。这一次我们破例没有在农家乐吃饭。饭后郭秀清弯着腰从桌上忙到厨房,好像一闲下来就没处站一样,她准备了几捆菠菜和几小把香椿,放在桌子上,让我们走的时候带到车上。

  城里有卖这些的,带来带去麻烦,再说也做不了几顿饭。姐姐张繁荣推辞着。

  城里有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蔬菜吗?父亲一看我们推辞马上变了脸色,嗓门也高了,你阿姨昨晚包饺子到十点多,今天我专门去田里摘这些菜,带这点东西能累着你们吗?

  你爸爸种菜不打农药,你们以后多回来,不要买菜了。

  是阿德叔叔的声音,他骑着自行车径直进了院子“哗”地一声把葱从后桌上扯下来,小葱挣脱绳索零散地丢了一地。他把自行车歪在桐树上,抖抖衣襟的尘土进了屋子。父亲看到阿德叔叔,陷在单人沙发里的身子往一边挤挤了,腾出一个人的位置,阿德叔叔直接挤了下去。平时只能坐进一个人的沙发,憋得满满当当。父亲默契地点着烟,递给阿德叔叔。阿德叔叔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龙,他眉飞色舞讲述自己在步行街卖葱的经历:以后种菜都卖不了了,一个女的骑电摩带个小孩,葱称好捆好了,她问我有没有维二码。我什么马都没有,结果人家转身走了。没有马,菜再好都没有人要。我告诉阿德叔叔那是二维码。他脖子一扭:管球他什么马,我只认得人民币,卖不了就送给你爸爸,一会给你们带点。阿德叔叔住在村子旁边,一个女儿远嫁到外县的山里,儿子媳妇和他住在一起。院子不远处就是他家的果园,这几年可能是品种退化,果园里不断有挖出来堆在路边的果树,挖去树的地方补种一些蔬菜。阿德叔叔早年在娘子关当兵的照片也是英气逼人,被家境甚好的阿德婶子相中。郎才女貌的日子不久被阿德婶子的一场病打得花残叶败。后来他和父亲一起喜欢上了月光,很多时候是忙完一天的活计打着赤脚去鱼池边,哥俩盯着天上的明月吞云吐雾,远处的村庄传来依稀的犬吠,天上的星月越来越淡,那日子却被熏得昏昏沉沉。

  春暖花开的时候,父亲把田里荒芜的地头铲得干干净净。一条条地垄如刚刚刮过胡子的脸,栽着几树花椒,田里种了各种蔬菜,累了的时候他就依着锄头专注地看蟋蟀在草叶间欢跳,捉几只节节虫放在地上看他们扭曲着身子挣扎。他大着嗓门个给我打电话埋怨着:你阿姨做的包子太多了冻进了冰箱几天吃不完,衣服还没有脏马上就要洗烂了,天天让他洗澡真是烦死了……最后的结束语一般是周末快回来,你阿姨准备给你露一手之类的。到了夏天吃过晚饭,父亲开着电摩三轮载着郭秀清和小方桌去村子东边的河畔,那里前年修了一条滨河大道,有专门的环卫工打扫,路面整洁,路灯亮如白昼,和风扑面。父亲和阿德叔叔他们在一个路灯下开始了飙升级,郭秀清一直静静坐在一边,偶尔责怪父亲该炸的时候不炸,该出2的时候死抱着不出。父亲在天长日久的升级训练中,技术日益见长,坐在牌场上气宇轩昂。他和阿德叔叔主场会打对方一个光头,有时失利次场让对方进贡8张牌,很快扭转局面。以前不喜欢到人群里扎堆的他,一吃过晚饭就急急火燎地吵嚷:你慢慢吞吞的,再晚了就轮不到我了。郭秀清总是湿漉漉的手攀着电摩的扶手,在父亲的扶助下,坐在父亲给她准备的厚垫子,嘟囔几句:你这玩升级,比啥都重要。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滨河大道上的环卫女工邢桂华,开着一辆白色的电动垃圾车沿着河堤巡查回来,也常常在这里的路灯下驻足。时间长了,郭秀清老远看到邢桂华就招呼她过来闲坐,有时候父亲和阿德叔叔他们兴致不减,深夜恋战,邢桂华也陪到散场。那天格外闷热,蚊子从阴暗的地方忍不住跑出来在父亲他们牌桌上肆虐,郭秀清乘着一局刚结束拉扯父亲的衣角:蚊子要把人吃掉了,快回家,不玩了。

  从来没有出现过中途离场,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停了下来,马上就有人去补位。我给阿德找了个好事。郭秀清把父亲拉到一边。原来是她闲聊知道邢桂华的男人几年前得癌症死掉了,她给阿德叔叔相中了邢桂华,并且邢桂华对阿德叔叔印象良好。

  在父亲和郭秀清的极力撮合下,阿德叔叔和邢桂华的婚事进展很快。那些天,阳光一直很好,阿德叔叔买菜回来就骑自行车到河堤上,给邢桂华摘几把新鲜的长豆角或者鲜绿的韭菜。他把敞开的衣襟一直扣到衣领处,像早年在部队一样挺着腰板,让自己更挺拔些,然后披着金色余晖转身去捡拾垃圾。他从没有发现河畔的景色这么美,一团一团的苜蓿草开着紫色的花,顺着风的方向把清香送到他的身边。邢桂华承包的那一段河堤出奇的干净,受到了是园林局规划处的表扬。因为邢桂华反对阿德叔叔去河里捞鱼,说太危险了。阿德叔叔毫不犹豫把自己那身捞鱼的行头,皮衣皮裤和渔网送给了桥下的一个光棍。

  婚事提上议程已是秋意渐凉,郭秀清亲自去阿德叔叔家,把几个夏天都挂在衣钩上老棉袄掏出来晾晒,从没有拆洗过的被褥也挖了出来,父亲用几根木棍撑着衣绳,帮着郭秀清把衣物举过头顶晾在撑好的绳上,又叮叮当当把缺胳膊少腿的凳子,整修了一番,屋子里第一回算是像模像样像个家,那些弥漫着光棍味道的衣物在阳光下充分挥发。阿德叔叔咧着嘴嘿嘿地笑,打电话请邢桂华过来清洗了炉台,他买了猪脸和猪卷,取出来了半瓶酒,四个人坐在廊沿下的小桌上,女人客气地谦让,男人豪放地对酌。父亲好长时间都不沾酒,阿德叔叔的婚事使父亲从没有的开怀,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频繁地把左腿搭到右腿上,又把右腿换到左腿上,郭秀清嗔怪:看你像个猴子一样。几个人哈哈大笑。

  这时候桌子哗地被掀翻了,气浪把猪头肉和卷子撒了一地,两个盘子从桌上溜下来,摔成了碎片。阿德叔叔的儿子洪波,从垂挂着衣物的绳子后面钻出来,两手一抬,掀翻了几个人的兴致。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胸部一起一伏,嘴里嚼着口香糖。

  这件事我不同意。爸,我是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你整这么一出咋不跟我商量呢?

  我父亲站起来:你爸爸的事跟你商量啥哩?你找老婆还是他找老婆?

  反正我不同意。除非没有我这个儿子。

  洪波的媳妇绕开挂着的衣服,手插在裤兜里说:爸,你这是让我和洪波丢人,让外人骂我们不孝顺。你要是结婚,我就跟你儿子离婚。丢人死了。

  哪个好女人这么大岁数嫁人?她这是到我们家养老。

  邢桂华站起身,黑着脸,沿着廊道向门口快步走去。郭秀清手扶着腰,嘴里喊者不要走不要走。邢桂华转过来朝着院子大声说:这件事就当没有说,拉倒了。

  父亲指着洪波骂道:你这个孙娃子,好好的事被你搅合了。

  阿德叔叔坐在矮凳上,合拢的膝盖夹着一双手,他耸着肩,盯着眼前的狼藉碗盏一动不动。

  你说句话,这事咋办?

  孩子不愿意就算了。

  阿德叔叔吐出这句话,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父亲依旧开着三轮车去河边,只是打牌很早回来,回来总是说好几天看不到邢桂华围观。有时说阿德又去河沟里捞鱼去了,他不仅买了一套二手皮衣皮裤,还置办了一艘旧皮艇,下到河底摸鱼,空手而归也是常有的事。他不玩升级了,和几个光棍蹲在桥底下抽烟,一抽就是一宿。没有了阿德叔叔,父亲玩升级的兴致与日惧减,打牌也是输多赢少。直到有一天,父亲正在玩牌,洪波跳下面包车说阿德叔叔失踪了。一天都没有回家,皮衣裤晾在窗台上,河边捞鱼的同伴都说没有看到。父亲说他知道阿德叔叔在哪里,他自己一个人去找。父亲拿着手电,沿着村后那条长满艾草和飞虫肆虐的小道,一直朝西走去,一直朝阿德婶子的坟茔走去,看到前面火星一闪一闪的。父亲踩着蒿草,灭了手电,和阿德叔叔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像两团干枯的蒿草,吸着同一牌子的烟,一直到半夜。那一天,月亮没有出来。

  阿德叔叔的婚事,使郭秀清好久都没有出院门,她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再加上腰痛使她不能长时间站立,她用手撑着腰部做好饭就打开电视,或者洗上几件衣服。那天晚上,郭秀清早早穿上一件御寒的厚衣,坐在三轮的车厢里,和父亲一直去了河边。父亲从三轮车里取出备好的靠椅,选了一块平整的地方。皓月当空,秋天的风强弱并进,把空气擦得净净的,月亮水一样洁净,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发出音乐一样悦耳的响声。岸边临水而居的芦苇借着波光潋滟的河水的推力,沿着季节的方向向深秋淡然走去。渐渐的,雾霭从河面上升起,圆圆的月亮四周出现了一圈彩色的光环,蓝的,紫的,红的,时淡时浓,像电影里的情景。月亮带着月晕在薄薄的云雾穿行,父亲和郭秀清的目光跟着月亮来来回回地走。月亮一会明一会暗,像相机拍摄着父亲的爱情。郭秀清抬头看着绣着花边的月亮,问父亲:你看今天的月亮怪吗?像荷包蛋。

  父亲吸了一口烟,把左腿搭在右腿上说:就知道吃。月亮像荷包蛋,那星星还像白芝麻哩。

  你说咱这事丢人吗?

  啥事?丢球啥人哩?咱过咱的,孩子过孩子的,两不相干。

  你看繁荣妈妈会教育,几个孩子有文化,心里别扭每次可都是大包小包的。我养的那两个没有念好书,他们埋怨我。兰兰还看过几次,东东一次也没有来过,唉!孩子是不是也嫌我们丢脸,说我是来养老的。

  有我哩,怕啥?

  你看我这身体,以后有病呀灾呀的,你还能指望上孩子,我指望谁?

  净说球没用的破烦事。潮气上来了,回吧!

  父亲第二天穿了皮大衣,开着三轮车,在每一个贴着电线杆的广告前,从衣兜里掏出放大镜,一字一句地朗读。在每一个小区和超市门口逗留,掏出烟跟保安套近乎,终于在阳光小区谋了一个保洁工的活儿,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四天的假期。他照着电线杆上的办证号码,化二百块钱弄了一个假身份证,靠比实际年龄小十几岁的身份在小区里轰轰烈烈上了班。每天早上开着三轮迎着或浓或淡的雾霾到小区物业处签到,挥着比他还高的扫把清扫路上的树叶。所有的树叶在深秋的晨光里蝴蝶一样狂舞。前面的刚清扫干净,转过身,金黄的一片捉迷藏一样跳到后面。父亲的手慢慢的贴上了白胶布,在初冬的季节像他背靠着的老树一样,在一天一天的签到里变得龟裂不堪。父亲自从开始打工,门路越来越宽。别人找不到活,他不断地跳槽。最后还跳到盛世酒店做了保安。

  郭秀清的腰弯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成了九十度的造型。父亲带着她拍了片,脊椎严重变形伴有增生,三四五节突出,椎管狭窄,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半直起腰,喘上几口气。父亲那辆破自行车也派上了用场,他把内胎拆下来泡在水里检查了一遍,擦干净放在院子里,这样郭秀清上个厕所都要推着它,去附近的超市买个调料和面条,自行车成了她走路的拐杖。天合医院矗立在十字路口西边,打着醒目的招牌,专治各种颈椎腰椎疾病,节假日不休息。父亲清扫完一天的路,总是用三轮车载着郭秀清去针灸,去理疗所电烤。折腾了大半年,郭秀清的腰杆还是没有直起来。婚前的一些遭遇对身体的侵害,像埋伏在郭秀清身体的定时炸弹,在她日渐放松舒心的日子里爆发。腰椎病,膝关节炎和脑部钙化灶引发的头痛,这些病一夜之间像一群冒冒失失的孩子冲出胡同,令人失去了招架之功。她推着自行车去腰部按摩的途中,倒在路边。

  父亲请了一天假,带她住了院。诱发的病因是高血压。

  事情没有父亲想得那么简单,本来不想通知两边的儿女的他,每天打扫完小区的卫生,匆匆去医院,还要给郭秀清做点好吃的,最要命的是晚上在医院里陪床。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十天,父亲终于打电话给我们,也通知了郭秀清的儿女。

  我姐姐张繁荣下了火车赶到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把父亲叫到了医院的水房。地上都是水,绳上挂着病人换洗的内衣。父亲凌乱着混白的头发,手指裹着胶布,胳膊随意放在窗台上,眼睛看着楼下的风景。我姐姐站在对面,像法官:她得病你首先要告诉她孩子呀?你一个人打工、做饭,还陪护,你是铁打的呀?

  爸爸,你还有多少钱?她儿子出了多少钱?

  人家是跟了咱了,咱不出钱,怎么开口让人家孩子掏钱?父亲嗫嚅的语气在辩解。

  她在她家里养育儿女,到咱家看病,天下怎么有这么好的事。你有多少钱?这住院看病是个小数吗?

  除了前几天缴费,现在我只有四千块。不过,我不花你们的钱。我自己想办法。父亲扭过头,胳膊从窗台上交叉到胸前,一副赌气的样子。

  你只剩下四千块,我妈最后留下三四万都被她花了?你说你图个什么?你还自己想办法。你看看哪个七十岁的老人到处打工。这次她孩子来了一定要说清楚,我要把你带走,给你养老。你喜欢看月亮,你在飘窗边那张床上睡觉,躺着就可以看。白天去楼下健身,跟老人们打打太极,听听戏曲。

  我哪儿也不去。父亲梗着脖子,哗哗地接了一盆水,扬长而去。

  我姐姐张繁荣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着点滴,代替父亲陪护这郭秀清。我知道其实她在等,等着郭秀清的儿女。

  郭秀清的儿子和女儿是第二天早上赶到的。女儿程兰急忙放下一篮子鸡蛋和一袋香蕉,儿子程东站在一边,眼睛不眨地看着吊瓶。他们责怪母亲生病了怎么不打个电话,关心地问她最想吃什么。郭秀清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吃。程兰抱怨说他父亲前些天坐椅子坐虚空了,造成了大腿骨折,刚做手术不久,她整天把父亲带到饭店,忙得腰都快断了。程东在亚运村做保安,只有三天的假。他站得远远的,不知所措地来回挪动着双脚。

  父亲坐在一边,剥开一个橘子,用勺子挤掉里面的核,切成小块,递给郭秀清。说话间,阿德叔叔和洪波也走了进来,阿德叔叔清瘦的脸上露出笑,脚上还穿着下河捞鱼的皮靴,裤腿挽起,胳膊和脖子上裸露的皮肤包裹着树根一样的骨骼。阿德叔叔把自己打扮成了圣地亚哥的模样,他站在床边,领子上油亮亮的,看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的上衣的腋下撑开了线,露出我熟悉灰色的毛衣,总让我想起老人与海。我姐姐说:今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在锦江饭店订了一桌,一会一起吃个饭。

  我饭店里今天也有桌,你们吃吧!洪波拉着阿德叔叔走出了病房,他对我露出了狡黠的笑:姐,叔叔就是领了个来养老的。有多少钱这都不够花呀。

  还是咱清静。他看了自己父亲一眼。阿德叔叔自顾朝前走,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不均匀的声音,我分明看到他的左腿有点瘸了。

  饭局设在一楼靠近街道,一共五个人。我和姐姐及弟弟繁茂,郭秀清的女儿程兰和儿子程东。父亲留在病房里。

  坐下大家都客客气气,推杯换盏。饭菜上了一半,姐姐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说:这么久了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以前的事就不说了。关于两个老人的事,咱们坐下来商量一下。你们都看到了,老人一天一天年龄大了,阿姨的身体你们做子女的都看得见,医院的检查报告都看到了吧。

  程兰马上意识到今天的主题不仅仅是吃个饭,是个鸿门宴,立刻接话:两个老人的婚事我们当初就不同意,我父亲现在基本瘫痪在床,原先还能走几步,现在根本离不了人,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姐姐马上抢到话:老人的婚事我们当初也不同意,你说的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先说眼前的,医院里的费用谁出?晚上你们的妈妈谁来陪护?

  两个孩子上学都花钱,我总不能辞掉北京的工作。我只有三天的假。我爸已经够我老婆和我姐姐受累的了。程东坐在那里一直不说话,他低着头,声音很低。

  那就是说你们钱也没有,工也没有是吧?我姐姐张繁荣站了起来,她歪着头,隔空强势发问。

  实在想不到办法,你们把我妈送回来就行了,或者我们领回去也行。程兰抓起椅子上的衣服,起身做了要离席的样子。

  繁华,繁茂,我过两天把爸爸接到省城去,给爸爸全面检查一下身体。七十岁的老人本来是应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你看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天天打工,搞个假身份证,真是让人笑话。以后我们轮流照顾爸爸,让他好好享几天福气。爸爸一辈子没有坐过飞机……

  姐姐话还没有说话,门被推开了,我父亲半披着夹克,搀着郭秀清,一手扶着门。程兰急忙快步走过来,拉过来一把椅子,把自己母亲坐下。她扶着郭秀清的肩膀,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母亲身上,捏着她的肩说:妈,你怎么跑过来了?刚才的话你听到了。我爸爸现在躺在床上,他非常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总是流眼泪。我也恨他。可是他现在晚年凄凉,非常可怜。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我和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他什么样和我没有关系。郭秀清转过身,眼睛里饱满着泪,看了父亲一眼说: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我老了也不和那个畜生埋在一起。你听到了吗?

  父亲坐在椅子上,用手背来回擦着额前,说:你们几个孩子都听着,我和你妈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身体还行,还能干十年。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爸爸!我姐姐高高喊了一声,急急从桌子上走出来,她把住差点翻了的椅子说,你自己身体还行?你身体有啥毛病自己不知道啊。你把自己当做小伙子使,你病了谁心疼?阿姨出院了以后,你跟我到省城去住!

  我哪儿也不去!父亲再次重申了这句话,他眼睛一眨不眨,露出坚定的目光。

  姐姐张繁荣后来建议五个子女每人每月出五百块钱,程兰嘘寒问暖忙着说话,好像没有听到,她从饭桌上亲切地给母亲夹着饭菜。程东站在一边,木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次住院我们姐弟三人强行塞给父亲六千块钱,此后父亲再也没有要过我们的钱,他告诉姐姐自己不坐飞机,因为阿姨的腰不能颠簸。他不去省城检查身体,要去就把阿姨也带上,阿姨更需要检查。我给父亲买了一双健步鞋,偷偷在鞋里塞了一千块钱,后来上大学的儿子告诉我姥爷给了他一千块钱。他坚决地不收我们的钱,说如果非要给,就给了你阿姨。他每天开着三轮去盛世宾馆倒班,听郭秀清吩咐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带回来。郭秀清出院后,身体略有恢复,高血压得到了控制,腰还是挺不起来。晚上十点钟,她在门口扶着一把椅子等着父亲回来。

  我们一致认为父亲为了郭秀清老命都不要了。他很少主动打电话,接上电话也是很快转给郭秀清,让阿姨代替他和我们闲聊。父亲的日子后来过得非常简单,基本是两点一线。一个月四天的休息多半是陪着郭秀清在家里晒萝卜干或者腌酸菜,或者和阿德叔叔坐在坐在沙发上吸烟。

  有一年夏天暴雨连天,大街上滚滚长江东逝水,黄水汤带着树叶,带着城市的炎热和烦躁横冲直撞。雨后的街道,尽管一地凌乱,但是空气明显清爽了不少。吃完晚饭我去街头的简单爱发廊去修剪头发,一边玩着手机。突然我市一则新闻点击率爆棚,在新建大道的盛世宾馆边,因为下水道拥堵,形成了几百米远的巨大水域。车辆行驶到此不明路况,纷纷减速,车辆严重堵塞道路。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跳进洪水,用一把铁锹挖开了下水道的缺口,水就像飞奔的巨龙呼啸着冲进下水道,水域的范围一点点缩小,车辆开始缓缓移动。穿保安服的男人在洪水中一起一伏,让我想到了父亲的背影。理完发,我急忙给盛世宾馆打了电话,确定了那个人就是父亲后,急忙打车赶到了宾馆。

  父亲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上捂得红通通的。看到我进来立刻坐了起来。我把衣服给父亲披上,问他新闻里面那个英雄是不是他。父亲毫不迟疑就承认了,他说自己不是英雄。没有人下去挖,就会越堵越厉害,挖开了就全通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说你就不怕生病感冒,你多大的人了。父亲马上眉飞色舞说陈经理派人送来了姜汤,陈经理还说宾馆就需要他这样敢于奉献勇于牺牲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父亲愿意干,身体吃得住,就可以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他喝了满满一大碗,出出汗啥事也没用了。父亲披着衣服,点了一支烟,慢吞吞走出屋子。此时一弯新月刚刚升起,雨过天晴后的夜空像黑宝石一样,娇娇的月亮挂在黑宝石上,亮晶晶的。父亲绕开法桐斑驳的树影,坐在花池边上,弯月就挂在他的头顶。他食指和中指优雅地夹着烟,翘着二郎腿,对着月亮眯着眼睛,烟雾徐徐从他的嘴里挤出来。

  我突然发现父亲坐在月光下吸烟的画面像一尊雕像,他凝视着月亮,不久的风雨在他身边喧嚷过,咆哮过,渐渐成为了昨天,浮沉的岁月烟雾般在如水的清辉下渐渐散尽。他坐在那里,守着暗夜里遥远的亮光,用一个永恒的姿势,等待着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

  爸爸,你说郭秀清好?还是我妈好?坐在爸爸身边,我试图打开他的心胸,寻找什么使父亲不辞辛苦地坚守的理由。

  你妈一个顶她三个。没有想到父亲很快做出了回答,你妈多能干啊,割麦子小伙子都追不上。你妈有眼光,坚持把你们供上大学。你妈不在的时候,我打开衣柜,里面还给我做了十几双布鞋。你阿姨做的鞋,有一回我上梯子,鞋从脚上掉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们?

  一枚叶子落在父亲脚边。他丢下烟头,用脚使劲拧灭了,然后捡起树叶,看了半天,说:你看树和人一样,青叶也落,黄叶也落,但树还是一年年活下去。一个人就不叫日子,就没有心劲,没有活头。两个人有依靠,儿女在外面也能安心。你阿姨人心眼好,我那时候说养活她,就要算数。

  爸爸,那你也要量力而行,扛不住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们。

  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父亲紧了一下衣服,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跟父亲道别,嘱咐他每天至少要吃一个水果,不可以再到危险的地方去,身体不舒服要马上给我打电话。

  父亲送我走出盛世宾馆大门。浅浅的月光下,父亲的眼里满是柔光,他盯着我看了几分钟,轻轻说:繁华,你剪了头发越来越像你妈了……过几天,一起去看看你姥姥,这么多年,她应该不恨我了。




评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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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8-12-17 10:46 | 只看该作者
沙发,沙发,如获至宝,呵呵
3#
发表于 2018-12-17 11:55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和上篇的立意一样,充满人间情义,和一个男人的担当。
4#
发表于 2018-12-17 12:04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人物形象十分生动传神,说明作者对小说的感觉有一定的水准。这一点很难得。不少作者写小说,只是满足于一般叙述,平面交代,但是却缺乏某种内在的东西,属于小说的东西。也就是底蕴这东西。尽管此篇尚有一些句子需要打磨凝练,但是总体上看,给人十分好的感受。
5#
发表于 2018-12-17 17:18 | 只看该作者
好厉害老乡妹,这么大的块头啊,我先把分加了,慢慢消化。
6#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7 17:50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8-12-17 10:46
沙发,沙发,如获至宝,呵呵

你快来,你快来。我在这里等你呀
7#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7 17:50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2-17 11:55
这篇和上篇的立意一样,充满人间情义,和一个男人的担当。

这次言简意赅,我都不适应了。
8#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7 17:54 | 只看该作者
夏冰 发表于 2018-12-17 12:04
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人物形象十分生动传神,说明作者对小说的感觉有一定的水准。这一点很难得。不少 ...

首先问好夏冰老师。一般超过五千字的小说读者寥寥,这是快餐时代的特征,大家时间珍贵呵呵。老师第一时间前来阅读,并且这么细,我感动啊。有一个读者仔细阅读,小说都不算白写,何况老师作为版主又兼生活琐事,话费大量的时间去点评作品,真是好激励啊。
谢谢老师!哈哈,我发一个大块头,吓坏很多人哈哈。
9#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7 17:54 | 只看该作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8-12-17 17:18
好厉害老乡妹,这么大的块头啊,我先把分加了,慢慢消化。

谢谢老哥加分。老乡见老乡,脸上喜洋洋。
10#
发表于 2018-12-17 18:00 | 只看该作者
古琴这篇比较长,但很厚重,围绕父辈晚年的爱情婚姻来描写,一种纪实的笔法,再现了两代人之间的亲情和伦理上分歧和认知关系。情节的展开牵涉到了三个家庭,其形成矛盾的焦点都很有代表性,人物形象的树立各有特色。小说命题涉及的是丧偶老人再婚的一个社会话题,在这里却得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结局,很有现实意义。
11#
发表于 2018-12-17 18:17 | 只看该作者
洋洋洒洒,老天,都快够得上中篇了,折服!作品描写细腻,感情充沛,情节饱满,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也揭示世间人们的种种,有着超强的代入感和可读性,而且不失温暖,感人。
学习拜读,加分支持!
12#
发表于 2018-12-17 22:33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8-12-17 17:50
这次言简意赅,我都不适应了。

两篇歌颂男人的担当,我当然感到自豪,顺便蹭蹭热度
13#
发表于 2018-12-19 12:51 | 只看该作者
精华作品:小说围绕父辈晚年的爱情婚姻来描写,纪实笔法,再现了两代人之间的亲情和伦理上分歧及认从关系。情节牵涉到了三个家庭并形成矛盾的焦点,层层递进,将故事推向高潮,继而也对丧偶老人再婚这一社会话题进行了多层面的探析,整体厚重,有现实意义。
14#
发表于 2018-12-19 13:43 | 只看该作者
特来学习古琴,等看过之后,争取说点有用的话
15#
发表于 2018-12-19 14:13 | 只看该作者
标准的讲故事小说,生活气息很浓,事情合情合理,语言不算太出色,但也无可厚非,但与我个人的追求也略有不足,就是我不太重视故事,就重视常人看不见的事理,虽然我离境界还有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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