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熙载《艺概》摘录:
《春秋》文见于此,起义在彼。左氏窥此秘,故其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
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左氏释经,有此五体。其实左氏叙事,
亦处处皆本此意。
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
斯为大备。
刘知几《史通》谓《左传》“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余谓百世史家,类不出乎此法。《后汉书》称荀悦《汉纪》“辞约事详”,《新唐书》以“文省事增”为尚,其知之矣。
烦而不整,俗而不典,书不实录,赏罚不中,文不胜质:史家谓之“五难”。评《左氏》者,借是
说以反观之,亦可知其众美兼擅矣。
杜元凯序《左传》曰:“其文缓。”吕东莱谓:“文章从容委曲而意独至,惟《左氏》所载当时君臣之言为然。盖繇圣人余泽未远,涵养自别,故其辞气不迫如此。”此可为元凯下一注脚。盖“缓”乃无矜无
躁,不是弛而不严也。
文得元气便厚。《左氏》虽说衰世事,却尚有许多元气在。
学《左氏》者,当先意法而后气象。气象所长在雍容尔雅,然亦有因当时文胜之习而觭重以肖
之者。后人必沾沾求似,恐失之啴侈靡矣。
萧颖士《与韦述书》云:“于《穀梁》师其简,于《公羊》得其核。”二语意皆明白。惟言“于《左氏》取其文”,“文”字要善认,当知孤质非文,浮艳亦非文也。
《左氏》叙战之将胜者,必先有戒惧之意,如韩原秦穆之言,城濮晋文之言,邲楚庄之言,皆是也。不胜者反此。观指睹归,故文贵于所以然处著笔。
《左传》善用密,《国策》善用疏。《国策》之章法笔法奇矣,若论字句之精严,则左公允推
独步。
左氏与史迁同一多爱,故于《六经》之旨均不无出入。若论不动声色,则左于马加一等矣。
“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以左氏之才之学,而文必范我驰驱,其识虑远矣。
《国语》,周、鲁多掌故,齐多制,晋、越多谋。其文有甚厚甚精处,亦有剪裁疏漏处,读者
宜别而取之。
柳柳州尝作《非国语》,然自序其书,称《国语》文“深闳杰异”;其《与韦中立书》,谓“参之
《国语》以博其趣”。则《国语》之懿亦可见矣。
《公》、《穀》二传,解义皆推见至隐,非好学深思不能有是。至传闻有异,疑信并存,正其
不敢过而废之之意。
公、穀两家善读《春秋》本经。轻读,重读,缓读,急读,读不同而义以别矣。《庄子·逸篇》:“仲尼读《春秋》,老聃踞灶觚而听。”虽属寓言,亦可为《春秋》尚读之证。
《左氏》尚礼,故文;《公羊》尚智,故通;《穀梁》尚义,故正。
《公羊》堂庑较大,《穀梁》指归较正。《左氏》堂庑更大于《公羊》,而指归往往不及《穀
梁》。
《檀弓》语少意密,显言直言所难尽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已使人自得其实。
是何神境!
《左氏》森严,文赡而义明,人之尽也。《檀弓》浑化,语疏而情密,天之全也。文之自然无若《檀弓》,刻画无若《考工》、《公》、《穀》。《檀弓》诚悫颀至,《考工》朴属微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