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知青

天雨

　　那地方叫三步两个桥。这个地名有点怪，走三步路，过两座桥，这地形够奇特的了。其实，那里只有一座小木桥，歪歪扭扭地爬在一条小河上。河很窄，水也浅，夏天小孩子跳到河里洗澡，一站起来就露出了牛牛。看小河两岸的地形，很多年以前好像有大水冲过，在地面上留下了许多沟沟岔岔，纵横交错，深浅不一，假若都流起水来，截断了路径，还真不知要架多少座桥呢。由此看来，三步两个桥之名倒也恰如其分。


　　三步两个桥一串五个字，叫起来不方便，人们便简化成了“两个桥”。两个桥的农舍都很简陋，全是低矮的泥顶土屋，依着地形条件，零零落落散布在各处，看不出整体村落的轮廓。只有河边上一座院子，看着亮亮堂堂，是两个桥最好的房子，那是前几年队里给插队的知识青年修建的知青点。


　　那一年，两个桥知青点那一院房子里，就只剩林叶一个人了。别的知青陆续都招工进了城，就剩林叶一人没走掉。


　　初冬时节，生产队里来了工作组。知青点的几间房子正好都空着，队里就安排工作组住进了知青点。


　　两个桥来的工作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姓孙，有四十来岁，都叫他孙组长；女的二十出头，还是个小姑娘，名字叫方秀敏。知青点的房子空着好几间，孙组长住在靠院门的一大间，方秀敏住在最里边的一小间，那间房子以前也是住的女孩子。林叶住的房子在中间。孙组长对此不大满意，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林叶本来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那天生产队长送工作组进知青点时，院子里没人，林叶出工劳动去了。孙组长问为什么只剩下一个知青没有招工走掉？队长说这是上边的事，队里又没那个权力，我们咋能知道？孙组长再接着往下问，知道了林叶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还在专政改造。这就明白了，原来是黑线人物的子女，怪不得招不了工。孙组长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


　　中午，林叶收工回来，孙组长在他住的屋里往外看，没看出这个小伙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丝轻蔑，嘴唇里也不觉吐出一声自言自语：“黑线人物的子女！”


　　林叶进屋，放下劳动工具，又拿着一条毛巾出屋来，打身上的土。


　　这时候工作组的那个姑娘从里边屋里出来了，看见林叶，就笑盈盈打了声招呼：“下班了？”


　　林叶还不知道他们院子里住进了工作组，见一个陌生姑娘突然出现，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及时地报之一笑，点了点头。


　　一会儿，队长来叫工作组同志吃饭，顺便进到林叶屋里看了看，对林叶说，上边来了工作组，住到这儿给你做个伴儿。


　　林叶这下知道了那个姑娘原来是工作组的人。


　　日子照常往前走。虽然住在一个院里，见面却很少。工作组吃的是派饭，各户社员轮流管饭。工作组的人除了晚上回来睡觉，白天很少到这院里来。接连过了几天，林叶和工作组长还没说上话。


　　晚上，工作组孙组长回来睡觉时，总见林叶屋里亮着灯光，可那屋门关着。孙组长就在院子里转上一圈，隔着窗子向林叶屋里望，见小伙子伏在桌子上专心地写字，头也不抬。


　　那个姑娘方秀敏也注意到了林叶屋里的灯光，看到林叶伏案写字的身影，不觉有几分好奇，不知他深夜里写什么呢？


　　林叶一个人过着安静的生活，除了劳动，一回来就关在屋里，做自己的事情。院里住进了工作组，他像没看见一样。


　　有一天，孙组长进城没回来。晚上，方秀敏一个人没事干，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看着林叶窗前的灯光，走过去敲响了林叶的屋门。


　　“谁呀？”林叶扭过头问一声。


　　“是我，开一下门好吗？”


　　林叶开了屋门，见是工作组的姑娘站在门口，略感有些意外。


　　方秀敏走进屋门，笑盈盈说：“我见你的灯都是亮到半夜，写的什么呀？”


　　“写着玩呢。”林叶笑了笑。


　　方秀敏见桌上放着一沓稿纸，前面的标题是《山泉》。顺着标题往下看，开头一行是：“巍巍祁连山，纵横三千里。……”


　　“啊，你在写小说呀！”方秀敏惊讶地叫道，“借我看看好吗？”


　　林叶说：“还没写完，写完了请你指导。”


　　方秀敏乐起来：“我能指导什么呀？不过我特别喜欢看小说，想不到你在写小说，太好了！”


　　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好多，就这么认识了。


　　时令已进入冬季，农村里渐渐闲下来，没多少活儿干了。工作组在这个时节进村，中心任务就是组织社员们利用冬闲深翻土地，变冬闲为冬忙。各生产队都要轰轰烈烈搞一场大兵团作战，提出的口号是：大干快干拼命干，一年建成大寨县！


　　孙组长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不停地开会，发动群众，两个桥在迅速酝酿着一场热火朝天的学大寨运动，这个冬天一过，就要进入大寨县了！


　　孙组长告诉生产队长，为了造成声势，队里要办起一块巨大的宣传版面，摆在村口上。版面要鲜艳夺目，图文并茂，让人在几里外就能看见。


　　队长说：“这个不难，咱们队里有这人材，保准能弄好。”


　　孙组长一听有这方面的人材，十分高兴，就问谁有这个特长？


　　“知识青年呵。”队长很是得意地响亮回答。


　　“他？”孙组长的脸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随后就重重地说出三个字：“他不行！”


　　队长就笑起来，很有把握地说：“孙组长你是不知道，再没有比林叶更能的人了。去年批林批孔，公社要队里办大批判专栏，每家每户都要写批判稿，你想想，咱们老农民，大字也不识几个，谁会弄那个事呵？多亏咱们队里有个林叶，他一个人把全队的任务包了，替每家都写了一篇批判稿，我们队在全公社出了名，县上都表扬了。”


　　孙组长严肃地看着队长，不容分辩地说：“这次不能用他！”


　　“为啥？”


　　“你说为啥？政治上不可靠，绝不能乱用。你不想想，为什么别的知识青年都招工走掉了，他怎么还在这儿？”


　　队长一下愣在了那儿。半天，呐呐地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队里再没人会弄这事。”


　　孙组长想了想说：“这个任务交给方秀敏。”


　　站在旁边的方秀敏一下急了：“我？我可不会呀！”


　　孙组长说：“这有啥难的，我相信你能干好。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公社开会，你留在家里，一天完成任务。”


　　方秀敏撅着嘴没吭声。


　　这天晚上，方秀敏一吃过晚饭就早早回到知青院里。


　　林叶屋里亮着灯。方秀敏在林叶屋门外站了一会儿，抬手敲响了门。


　　“我想请你帮个忙。”方秀敏开门见山说。


　　林叶说：“我能帮上什么？你说吧。”


　　方秀敏说：“是我个人请你帮助，要做的却是工作上的事，是请你帮我做件事。”


　　林叶说：“好，只要我能做。”


　　方秀敏就说了宣传版面的事。随后又补充说：“只是，这事要保密，不能叫孙组长知道了。这是他交给我的任务，可我又不会干。”


　　林叶一笑，爽快地说：“好的，我帮你做，没问题。”


　　第二天，孙组长开会走了，林叶和方秀敏在知青院里拉开摊子，半天功夫就搞好了。晚上孙组长回来，一看就满脸带笑，夸奖方秀敏说：“这不是很好嘛，还推辞说不会。我看那个知青也做不了这么好。”


　　方秀敏撇了撇嘴，扭过头去一句话没说。


　　随着冬季的寒风呼啸而来，乡村田野上的学大寨热潮迅速掀起来了。不仅仅是一个三步两个桥，整个河西走廊的广大农村，处处红旗飘扬，热火朝天，全是集中优势兵力，大兵团作战，向冰冻的土地展开围歼。


　　两个桥大队共有八个生产队。八个队的数百名青壮劳动力集中在一起，在小河边一大片荒摊上摆开战场，深翻土地，要把脚下的土地挖一米多深。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只知道这就是学大寨。战地上架起了大喇叭，工作组和大队干部们在工地上往来穿梭，督促检查各队的进度。


　　那真是一个难忘的冬天啊！冬闲变冬忙，每天清晨，天色未亮，村头的大喇叭就高喊起来了，社员们拉起棉衣披在身上，一边跑一边往身上穿，哪个去晚了便会被工作组揪住，罚在路口上站着，弄不好还要批斗，谁不怕呀？


　　大雪也赶来凑热闹。雪花满天飞扬，广播喇叭里喊的是“梅花欢喜漫天雪”。


　　孙组长不愧是工作组长，革命热情特别高涨，每天凌晨总是最早起来，在方秀敏窗子上敲几下，喊一声：“起床了！”转身就走出院门去了。每天清早窗子一响，就是起床的信号，不一会儿，林叶和方秀敏都从各自屋里出来了，一起向村外的小河边走去。


　　这天清早出了点意外。林叶听到院里敲窗子，赶快起床，开门出屋后，旁边方秀敏的屋里还听不见动静，灯也没有亮。林叶走到窗前，抬手敲了几下，叫了声：“秀敏，醒了吗？”没有回应。怎么回事？林叶挨近窗子往里看，忽然嗅到窗缝里透出一丝煤烟味。煤气！林叶急忙用力拍响窗子，大声喊着：“秀敏！方秀敏！”屋内仍无反应。林叶顾不得别的，猛一拳砸破了窗子玻璃，一股浓烈的煤气味从窗内涌出。林叶急速打开窗子，跳窗而入，几步奔过去拉开屋门，满屋的煤气通过门窗向外散去。


　　林叶拉开灯，见方秀敏昏迷在床上，一动不动。林叶推了几下，连叫几声：“秀敏！秀敏！”方秀敏轻轻哼了声，慢慢睁开眼睛。


　　“秀敏，你怎么啦？”


　　“我的头好晕……”


　　“你中了煤气了。”


　　“哦……”


　　“你能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空气进来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林叶拉大煤炉的闸板，撬开炉火，屋里的煤气很快散尽了。


　　方秀敏看着林叶摆弄火炉，心里泛起一层暖意，感激地说：“我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快上工去吧，要迟到了。”


　　林叶还是不放心：“你这样行不行呵？”


　　方秀敏说：“没事的，你快去吧。”


　　林叶关好门窗，拿上铁锹，赶快跑步出村。


　　可还是迟了，村外小河边早已热火朝天大干起来，路口上站着孙组长，像一只拦路的老虎。林叶意识到事情不好了。


　　“你怎么才来呀？”孙组长冷冷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威严。


　　“我起晚了。”林叶未作别的辩解，只说是起晚了。


　　“晚了，那就站到这儿吧。”


　　孙组长没多说一个字，转身而去。但他那句不容更改的话却留在这儿了，林叶被那句话定在地上，不能动了。


　　小河边的社员们都朝这边望着。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重复着，每天总有走在后边的人，谁落在了后边，只要被孙组长抓住，就会罚在路口上站着。孙组长就是用这个办法威慑着广大社员群众。谁不害怕孙组长的“定身法”呵？一旦被定住，别想挪动一步。没想到今天把知识青年抓住了。


　　北风尖利地吹着，天冷得出奇。林叶在寒风里站着，不一会儿身上就冻得冰凉。


　　幸好，方秀敏从村里出来了。社员们都在冰天雪地里战天斗地，她不能睡在屋里，挣扎着起来了。哪想到，一出村就看见林叶被罚在路边站着。


　　“你怎么站在这儿？”方秀敏跑到跟前，吃惊地问。


　　“孙组长把我罚下了。”


　　“为什么？是不是说你迟到了？你怎么不告诉他呀？是因为我呀！”


　　“我懒得跟他费那口舌，罚就罚吧，我还能站这儿歇歇。”


　　“嘿，你傻呀，站这儿就不冷？”方秀敏推了林叶一把，“快去干活儿，赶快活动一下身子。”


　　“我不能走，” 林叶说，“孙组长下了命令。”


　　“我给他说，你尽管去。”


　　方秀敏硬把林叶推走了。


　　这边的一幕，早被那边的孙组长看在眼里。他本想上前干预，见方秀敏径直向他走过来，就没再动。


　　方秀敏来到孙组长跟前，带着一股气说：“你罚人也不问问情况！”


　　“嗯？”孙组长疑惑地望着方秀敏，这丫头在他面前从未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林叶来迟了一会儿，全是因为我。”方秀敏情绪很是激动。


　　“因为你？”孙组长一怔，“怎么回事？”


　　“我屋里炉子出烟，我中煤毒昏了过去。要不是林叶，说不定这会儿我已经被煤烟熏死了！”


　　“啊？……”孙组长顿时哑口无言。


　　这件事过后，孙组长注意到，方秀敏和林叶接触越来越多了，晚上常见方秀敏在林叶屋里坐着。两人之间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


　　有一天，孙组长终于忍不住，把方秀敏叫到跟前说：“有件事我要郑重提醒一下你，那个林叶你要离他远些。”


　　“怎么啦？”方秀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我和林叶怎么啦？”


　　“没怎么，”孙组长有些语塞，“我怎么见你老往他屋里跑啊？”


　　“咋啦，不能去吗？”


　　“你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吗？”


　　“可笑不可笑！”方秀敏不屑地撇了一下嘴，“怎么一下扯到家庭背景上了？我去林叶屋里，是看他写的小说。”


　　“什么？他写小说？他写的什么小说？”


　　“他怎么不能写小说？”


　　“胡闹！”孙组长叫道，“就他那家庭出身，能写出什么好东西？”


　　“这跟家庭出身有什么关系？林叶可有才华了，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


　　“别胡说！他那样的人，招工都走不掉，还想当作家？你再不许去看他写的什么小说。”


　　方秀敏咬了咬嘴唇，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却说：“你管不着！”她照样和林叶来往。


　　孙组长见方秀敏不听他的话，晚上照样往林叶屋里跑，很是生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林叶有什么好的？


　　几天后，工作组作出人员调整，方秀敏调到了另一个大队。


　　方秀敏知道是孙组长捣的鬼，临走时对孙组长说了一句话：“你这人可笑不？”


　　孙组长脸上比哭还难看。


　　谁也没想到，方秀敏调离两个桥一星期后，工作组就全部撤离了。孙组长可说是白费了心机。


　　工作组撤回城里后就解散了，人员各回原单位。方秀敏和孙组长不在一个单位，从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偶尔在街上碰见了，方秀敏就像不认识一样，看也不看一眼。


　　后来，这座小城里有一个知识青年写的长篇小说《三步两个桥》正式出版，一时轰动了小城。那个知青也随之安排在文化馆工作。


　　有一天，那位当年的孙组长从文化馆门口路过，意外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挽着胳膊从文化馆院里走出来，乍一见觉得面熟，再一看，那男的原来是两个桥的知青林叶，女的竟是方秀敏。


　　那时已是1978年的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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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天雨 于 2010-5-7 08:28 编辑 ]

刘满园

爱的力量是巨大的，是无法阻挡的，可以超越一切。这篇人物塑造也还不错，尤其是孙组长。

天下为公

老故事，出新意，还原人性的爱。
作品流畅好读，人物个性鲜明。
学习天老师新作。

天雨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5-7 09:49 发表
爱的力量是巨大的，是无法阻挡的，可以超越一切。这篇人物塑造也还不错，尤其是孙组长。

谢谢斑竹肯定，问好！

邱天

看了这篇小说，让邱天想了很多。那个年代，那个阶级斗争的敏感性，不知道要闹出多少啼笑皆非的事来。

这是一篇好小说，精华！

天雨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5-7 10:08 发表
老故事，出新意，还原人性的爱。
作品流畅好读，人物个性鲜明。
学习天老师新作。

谢谢天版雅评！问好！

天雨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5-7 15:18 发表
看了这篇小说，让邱天想了很多。那个年代，那个阶级斗争的敏感性，不知道要闹出多少啼笑皆非的事来。

这是一篇好小说，精华！

谢谢邱版主精华鼓励！问好！

田一丁

您的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在那的特殊年代的一幕幕画面……
爱情是伟大的，它可以超越一切，包括出身、金钱、年龄。
欣赏学习佳作！
问好朋友，周末愉快！

[ 本帖最后由 田一丁 于 2010-5-7 19:32 编辑 ]

暴雨迎风

有点像写长篇小说的味道。呵呵！

月清云闲

拜读佳作，学习问好！

曾经沧海

老故事能写得这么好，不容易呀，问候朋友。

大雪飞扬

情节流畅，环环相扣，人物个性鲜明

天雨

原帖由 田一丁 于 2010-5-7 19:31 发表
您的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在那的特殊年代的一幕幕画面……
爱情是伟大的，它可以超越一切，包括出身、金钱、年龄。
欣赏学习佳作！
问好朋友，周末愉快！

谢谢朋友的共鸣,问好!

天雨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5-7 23:44 发表
有点像写长篇小说的味道。呵呵！

有这想法，尚未敢轻易动笔。谢谢朋友！

燎原

拜读佳作，学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