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头很紧,又急需用钱,就借了笔高利贷,但后来发生的事出乎预料。我那天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穷途末路,瞥见街边电线杆上张贴的贷款公司广告,就记下来,然后到一旁偷偷摸摸地打了个电话。“你来我们公司吧,我们仔细谈谈,”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我打了辆出租到市中区,在花市附近下车拐进较场街,抬头看见路边一家典当行,牌匾上的名称与贷款公司大致相同,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推开玻璃大门进去。前台小姐把我引到二楼,径直进了一间办公室,“你来了,请坐请坐,”办公桌后面的男人起身说道,他大概40岁左右年纪,穿着一件咖啡色风衣,人长得微胖,精神矍铄,目光深邃。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谦卑地仰视着他。
“你以前在我们这样的公司贷过款没有,张先生?”他坐在我右手边,“你抽烟吗?”他问我,我摇头谢过,他点燃一支天子,朝后依在沙发靠背上。
“我在私人手里借过,有些会付很高的利息,但是……我这是第一次来……”
“那么恭喜你。你的首次借贷经历将非同寻常,你遇到了我们。你听说过我们公司吗?”
“没有,正如您想的那样,我对贵公司一无所知,但我非常希望,您……”
“不要紧,你不妨先听我说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与你所理解和想象的很不一样,甚至大相径庭。我们不仅做贷款,还有其它很多业务范畴,远远超出通常的意义。而且它们之间相互关联,彼此促进,共同构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它将既为经济所需,也将造福人的精神和内心所求,成为社会的进步之本,”
“不,我听不太懂,您能不能…….”
“不急,这与你密切相关。就拿你的这笔借款来说——无疑就是你了,张先生,我事先再次恭喜你。我们将推出一个实验计划,而你将是这个计划的首批客户之一。换句话说,按照这个实验计划,如果客户——比如你逾期不能按时还本付息,我们的惩罚将与众不同,主要不是经济上的,而是你的另外的一笔财富:你手机中的通讯簿和朋友圈名单。根据你每次逾期还款的情况,我们有权利对你提出要求,将其中一部分朋友的信息,完全删除后交由我们保管,而你将失去他们,未经我们允许,不得再与其联系。需要事先明确提醒的是,这在技术上早已不成问题,每个客户都不可心存侥幸,否则后果将难以承受。”
“你是说,我的朋友就是你收取的高额利息的一部分?”
“不,应该说这是你违反合同约定而受到的合理惩罚中的一部分。你可以据此衡量,孰轻孰重。”
“这个就是你们的实验计划吗?意义何在?”
“这个你没有必要了解,也不在我们将要签订的合同内容里面。相比其它公司,你不认为这样的条件是更可接受的吗?而且,张先生,有些人对于你来说,不是财富,正是一心想摆脱的负债呢……”
“不,不是…….那么我的借款额度,与这个有关吗?”
“当然,这正是我最后要向你强调的:你的朋友圈,是决定你贷款额度的重要条件之一。不过,根据我们的测算,通常应该问题不大:除非你一个朋友也没有,那将完全失去贷款的资格。”
我签了合同,获得了一笔我想要的数额的借款,总算是松了口气。我立即按照事先的计划安排了款项,还了紧要的欠账,填上单位资金挪用的窟窿,将剩下的钱孤注一掷,继续投入我之前与朋友合伙的那个项目,指望迅速翻身。
我的合伙人老魏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直想着干件大事,为此不惜冒险;我知道项目处于法律允许的边缘,但值得一试。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我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我们不但持续蒙受严重损失,翻本无望,而且极有可能身陷囹圄。在这个项目的合作中,我主要是出资入股,其它都由老魏去打理,我还有单位上的事情要做。
我坐在他的PAAST上,夜幕降临,嘉华路堵得水泄不通,前面一个警察朝这边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警察经过旁边的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但是紧跟着走过去了;老魏目光紧随着他,神色奇怪,既不安,又厌恶。
“狗日的,死警察,”老魏右手狠狠地拍在方向盘上,身子朝后一仰,转过头盯着前面车流。
“真是草木皆兵啊,”我回答道,转身放下车窗玻璃,朝外吐了口唾沫,“这会儿苗苗在干什么,你说她到了吗?还让她点菜不?”
“点,捡最贵的点,吃不死她!”
“别,就怕她到死要拉个垫背的……呸呸呸,真他妈晦气!”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和她……”
“别说了。老说这个没什么意思。这种吃了上顿担心下顿,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是受够了。”
“那也得先吃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是你,你和小芸,你们……”
“你小心点开。我好几天没给她打电话了,我们就是那么回事儿。你知道,我很难在一个女人身上停下来。过了就过了,都是像流水。我这样的人,谁又会真的……”
“不过那天我在街上碰到过她呢。嗯,我记起来了,她还真没有问到你。然而有点奇怪的是,她和苗苗很合得来。那天我和苗苗经过一个店面,是卖衣服的那种,好像叫……让我想想,我当时特别留意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看来我们两个在各方面的口味都还一致啊,而且她不是我们的同乡,并且是你介绍我认识的吗?那个店叫什么来着……是在北区天街吧?”
“你知道?就在金源附近不远,好像是要转让,而小芸和那个店主在谈些什么,”
“我随便问问。另外,下个月的同学会,酒店都定下来了吧?是在金源?你和筱珍都去吗?”
“现在说不好。陈伟在负责这些琐事,他是班长,而且他这个人很细心,虽然其它各方面不怎么样,从读书的时候起,一直是,一直…..可是苗苗怎么还不来电话,我不是老早叫她提前从公司下班直接赶过来的吗?”
我们连这顿饭都没有吃上,更不要说下顿了。我和老魏没有在预定的饭店见到苗苗,甚至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事实上,早在下午的时候,大概就是老魏跟我说的那个时间,苗苗就对她的老板阳奉阴违,釜底抽薪。她留了一封信,说下午有两个像警察模样的人来找过她,被吓得不轻。“你找别人吧,我不干了。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们相互都不欠什么,但还是谢谢你。”她在信里最后写道。
“要不,老张,咱们不干了?还剩多少算多少,亏就亏了吧,就当…….钱是身外物,赔了还可以再挣,但人折进去就完了,”老魏骂完苗苗,转头对我说道。
“不干?可是……”我想着投进去的资金,借的高利贷,要不干了怎么把钱挣回来,不禁心痛不甘,又满是惶恐,拿不定主意。况且我担心现在收手怕是也来不及了。
“这事主要是我出面做的,你只是出资,就算万一……操,到那一步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我是说,就算要查起来,估计你也没多大干系,只要我一口咬定不说。”
“不,不,怎么能让你…..虽然…..虽然……”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退一步说,就是要进去,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吧?这事就这样定下来再说,先做好最坏的准备。我回头算算还剩下多少钱可以分。”
看他态度坚决,我也就没怎么坚持了,顺水推舟。我们之间的帐目往来简单明了,很快算清,我退了一笔钱。当然,欠的高利贷我是无论如何无法按时还清了,按照约定,我不得不面对惩罚。
“鉴于是第一次违约,张先生,你可以自己提出来,要删除的名单由你来定。但如果——但愿没有如果——以后再次违反,那么就由不得你了。现在动手吧,我们监督并等着你,我们等你的决定及其结果。虽然我一再强调过这个可能的结果,但既然事已至此,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那么其中的轻重你自然胸中有数。”贷款公司的风衣男人说道,声音缓慢清晰,不容置疑。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把椅子在原地转过来侧对着我。
“我可以吗?我并不是很……我不知道……让我仔细想想,”我嘴里嗫嚅着,前台小姐进来把一份资料放在风衣男人办公桌上,在我面前地面上带起混乱的香气。我盯着她紧身套装短裙下修长裸露的双腿,10寸高跟鞋的声音从她离开到下楼叮叮盯地敲在我心头。
“不急,张先生。你仔细考虑清楚,须知一旦决定便不可更改,结果不可改变。”风衣男人微笑地看着我,意味深长,我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
我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首先决定删掉几个几乎完全没有联系的名单,然后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依此轻重顺序。我必须承认,第一次确实比较容易,我没怎么犹豫,过程顺利,但我突然停下来了。正是这个惩罚的残酷之处,它让煎熬突如其来。我心跳加速,手上发抖。风衣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名单都定了?很容易吧?你难道不该庆幸自己的选择吗?我们过去吧,把结果交给我们的技术部门处理,”他说道,站起身来。
“不,不是……我还没有,等等……”我慌乱地说道,就像在他面前暴露了一个重要的秘密。我是在犹豫,我是在遮掩,我低头盯着一个人的名字,它毫无征兆地突然跑到了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L。老魏。排得靠中间,我最后一次筛选,我想象不到它会在我眼前停留。那是一瞬间下意识的一个停留的动作,就像离家前,最后一次看是不是忘记带什么东西了。这难以置信,但确实发生了。L,不是W。正如我一直叫的,老。魏。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全名。
我把最后的名单交给风衣男人,他接过去看了一眼,“很好,我很满意。总的来说你既不过分纠结,也表现出应有的诚恳。走吧一起过去,不过我要再次提醒你,或者说给你两个建议和忠告:第一,在做出不可改变的最后的技术处理之前,你仍然有权随时反悔,修改名单;第二,这是仅对首次违约者而言,以后,所有名单将由我们来决定,你对此完全没有反对的权利,唯有服从,你自己要想好。听清楚了吗?那么跟我来吧,张先生,我们来处理好它,来固定这个结果。这将很有意思,我们各取所需。”
我离开贷款公司,出门的时候回头朝那位性感迷人的前台小姐望过去,她对我妩媚一笑,意犹未尽。我走到街上,像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但很快又有点茫然起来。我今天跟公司请了假,现在时间还早,我犹豫到哪儿去。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一会儿,来到附近的步行街,感觉到肚子饿了,到旁边八一路吃了三两韭菜水饺。美食街和馆子里人都很多,熙熙攘攘的,声音嘈杂,但有一个回响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那是风衣男人对我说的话,给我的忠告,它穿墙过街,招摇过市,大摇大摆,使我意识到眼下必须得尽快采取对策,有所行动。
我首先想到的是小芸。我们在一起并不太久,一年多点,我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这我很清楚,这次怕是她更不想见我,我怕是在哪儿真冷了她的心了。我无所谓,分了就分了。要不是贷款公司给逼的,我都一时半会儿不愿想起她的事来。我决定主动找她,把事儿说明白了,别让她以后瞧不起我。
但是她的电话关机,微信不回。我打车直奔北区天街,在金鹰女人广场她帮忙卖衣服的摊位上也没有找到她。“她辞职了,是昨天的事,”老板对我说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没有跟我说,我还在找人来替她呢。”
小芸想自己开店,她在我面前提起过,但我并没在意。时间是下午3点钟左右,街上阳光暖照,但人行道两边高楼林立,遮天蔽日。我沿着远东百货大楼边一路往上走,折过几条旧街深巷,不觉竟到了北库。不,我不是有意的,尽管这是我和小芸第一次认识的地方。我满怀轻松,就像要送别一个人,我觉得这很正常。那次是我和她,还有老魏,苗苗,我们四个人。那以后我和她一起单独来过几回,但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有一家酒吧,名字叫“璃·明”,我第一眼就喜欢上它:外面一个小院,篱笆围着摆了几张桌椅,身边花木扶疏,一面玻璃屏风和头上玻璃穹顶,一样彩色斑斓,等到我们落座,明亮幻变的光影在桌上,在杯子里,在身边每个人脸上跳动,令人着谜。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这儿。我想起来,有一次我们喝多了酒,小芸含含糊糊地说她其实很早就认识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那是在什么时候?幼儿园吗?”我头晕目眩地盯着她的脸,那张清秀的脸上这时候神情确实像一个孩子,红润,激动,虚幻,有一点天真和可爱。“我认识你的时候,那个时候......天空也像这样彩色斑斓,而且只有我们,只有......”她说不下去了,这个拙劣的故事,在我面前编不下去了,但我并不在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酒吧售卖一种DIY的玻璃酒杯,就像玻璃穹顶那种五彩斑斓的,造型精致各异,象征性收点钱。也有客人并不拿走,而是把它留下来,作为自己的作品展示,逐渐积累摆满了一面墙。我也想留下一件作品,但当时不小心把做好的杯子摔坏了,心情骤然恶劣起来,就失去了兴趣。
我站在那五彩斑斓的玻璃酒杯叠成的墙面前,心情舒畅。它们来自无数人的手,我一一轻轻抚过去,就像与他们对天空和其它一切热烈的景色想象在对话。我在一个杯子前停下来,似曾相识。我凑过去仔细看,一个打碎的玻璃杯,大概是用某种专用的胶水及透明胶粘合起来的。蓝天。彩云。碧波。黄土。简单的色块构成。上面有ZY两个小小的英文字母。是我的“作品”,一件原本没有完成的失败的作品。但是Y明显被加粗了,在原本的淡蓝色笔画上,加进了粉色的笔触,而且处理得就像是两个人的签名。张。杨。
“给我一只笔,这个搞错了,”我对服务生说道,“但我还是很感谢你们,帮我把它完成了。”我指着杯子,微笑着说道。
“不,我们从不代替客人来创作,”服务生回答道,“不过这个杯子......因为它是这里唯一用这样处理的,所以我有印象。是一个女孩子,那天酒吧刚刚开门,我也才到店里,她把这个送过来,要我帮忙。”
我醉醺醺地走出酒吧,而正是夜幕降临,人开始越来越多的时候,北库正在进入完全属于它的时刻,一个创意市集的举办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传统的,后现代的,怀旧的,新奇的……一切元素与旧式厂房和民居改造的建筑氛围,既相得益彰,又光怪陆离。
我一边走一边把玻璃杯举到眼前。我在那些摊位前走过,将手中我自己的作品与之一一比较,有一会儿颇感心满意足。而且我知道你怎么想,有些人认为我会再次失手将它摔坏。我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我走过一个有着很多DIY杯子的地摊,我对年轻的创意制作师说,“你可以马上为我制作同样的作品吗?”我把右手举给他看。他找出一个大致相同的玻璃杯,动作娴熟地开始动起手,很快在他的手里,我的作品被复制出来。“所以,这样的垃圾有什么意义呢?”我举起复制的作品,丢在地上“啪”地摔碎了,是真正的碎掉,完全无法回到它完整的状态,不过这没有什么区别。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人像看着一个稀有动物一样死死地盯着我,“我日你妈,你这个垃圾!”话音未落猛地一脚朝我踹过来,我应声而倒,手上的杯子飞得老远,但我倒地乱糟糟的一片中听到的却是一个沉闷的破碎的声音,令我心生遗憾。
马尾辫余怒未消,绝不就此放过,脚踢拳打,我双手抱头护脸,毫无还手之力。我在地上躺了半天,等到围观的人都散去了,我费力地爬起身,慢慢走到一边,顺手抄起一个凳子什么的,然后回到马尾辫的地摊,在他的目瞪口呆中,面前那些玻璃和陶瓷的流水线工艺品以及手工作品,像放烟花一样,啪啪啪……轻而易举地、璀璨地在我手中炸开了,为市集留下一个难得的艺术般的背景。
“你愿意接受我们的调解吗?如此一来,就不必去派出所了。开业以来,凡是遇到类似纠纷的,还几乎没有人拒绝过,”30岁左右的西装男从办公室里间出来,把身份证还给我,微笑着说道,在白炽灯的灯光下,脸色明亮温和。他是北库商业公司的主管。
“你的赔偿,将由我们来先行垫付,但你必须和我们签订一个协议,在一定的时间期限内,加入我们的创意表演团队,你的工作成果,将首先用于抵偿这笔垫款,当然,必须说明的是,有些表演难度很高,也有一定风险,创意嘛,就是要大胆,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将获得非常可观的回报,而且我们会为每个表演者购买高额的意外险。”他继续说道,站在屋子中间,朝我走近一步。
“我没有问题,看他。我不想把他送进派出所的,”马尾辫说道,瞟了我一眼。
“是你们自己搞的?”我从座位上直起身来,表面上满不在乎,但不禁心跳加速了。
“什么?你说表演吗?当然,我们是和相关团队合作的,他们是一个专业的队伍,来自一个实力出众的幕后集团,其业务范围相当广泛。”他自信地回答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白天得上班,而且我得准备准备。”我完全心动了,甚至心怀感激。
“从下周开始吧,而且并不影响你平时的工作,不需要做太多特别的准备。不过这个周末你得来,与团队见个面,接受必要的安全方面的一些培训和指导。我们每周大概举办一两次活动,基本都是在晚上的这个时候。”
我办完事情,已经快晚上9点半了。我一个人走到街上,微风拂面,空气湿润,我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我沿着步行街朝下走,离北库越来越远,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步行街两边店铺有的生意正好,有几家看上去早关门打烊了。前面金源酒店大楼建筑高耸,通体璀璨夺目。我走到步行街尽头,拐过一个转角,再朝右通往天桥的过道中间,那家服装店门开着,灯火通明,老板一个人在盘点货物。它旁边是一家沙县小吃,店里分散坐了几个食客,再过去是绝味鸭脖;剩下基本也就是卖服装或鞋子什么的,当然不是都开着。
我走到天桥上,从兜里掏出电话,“班长,我是张杨。你……你出来我们谈谈,我有两件重要的事情问你,呃,”我打了个嗝。脚下车流如水,色彩斑斓犹如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这么晚,你又在哪儿花天酒地了?我在值班。有什么屁快放,电话里说一样的。”陈伟回答道,有点儿厌恶的口气。
“不,电话里说不清楚。那算了,我改天同学会上说去,他们愿意听的,你这个大班长的事,大家都会感兴趣……”
“我日,你威胁我是吧?你不晓得我是做什么的?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真的,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有事情要找你这个老同学兼大班长帮帮忙,这行了吧?”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今天不可?改天不行吗?”
“非得今天不可。改天我怕来不及。”
“你…..你小子别吓我。那来我办公室吧,等会儿完了我们一起去找个地方坐坐。你远吗?”
“不远。我离你很近,就在你的地盘上——我现在过来找你。”
陈伟在北区公安分局干刑警工作,北区天街这一片归他的管辖范围。我步行大约十几分钟,到了公安分局大门口,他接电话后下楼,我们一起出来在附近找了家茶楼,坐下泡了一壶毛尖,我让服务员来杯果汁饮料。
“怎么,怕喝了茶睡不着觉?我等会还得回去继续值班呢,”他嘲笑地对我说道。他身材高大,制服威严,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大手,茶杯在他手里畏畏缩缩。
“没有,茶喝多了,想换个口味。你知道,我这人跟你一直都不太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们两个虽然是老同学,但难得这样坐在一起。说吧,别遮遮掩掩了,我这是抽空出来的。”
“不愧是干刑警的,直奔主题。也没多大的事儿,对你是举手之劳。你知道我......我女朋友吧,叫小芸的,”
“知道,见过两面。而且......跟她有关?发生什么事啦?”
“是她。没多大的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她不是一直想着出来自己开个店吗?这不看中了一家门面,就在北区天街那边的,店主正要转出来。但是......但是......”
“那人有问题?骗子?没损失什么吧?严重吗?”
“不是,没有到那一步。不过差不多。我的意思是,小芸和他谈了几次,但对方要价太高,而且死活不让。我是看出小芸很想盘下来,估计也是被那家伙吃准了。狗日的,不但不让,还出口伤人,我......”
“得,是这么回事。那跟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我可帮不上忙,”
“你帮得上。不是在搞消防安全大检查吗?让你们局里狠狠搞他一下,我还不信了,看他到底有多牛逼?”
“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管这块的。”
“真不行?没有办法?”
“不行。这个忙我帮不上,就算......”
“就算我这个老同学,也不行是吧?那......要是别人呢?比如筱珍?”
“你说什么?你.......你想说......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尽管你一直忘不了她,尽管你们......但也许老魏并不知道,就像那天并没有看见你们在希尔顿进出......”
“你......你他妈的敢威胁我!你不知道.....不,请原谅......你......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是我的问题,我不该......不过班长,我也是没有办法,请你相信......”
“那......那个店叫什么?在哪儿?”
“在北区天街的,离金源酒店不远。一个不起眼的小店。我先谢谢你。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你......你别得寸进尺,虽然我们是同学关系,但你也别太过分了。
“你别多想啦。就是随便说说的事儿。当然,也很重要......也是关于小芸的,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我比小芸高两届,毕业于老家县城同一所高中-省立南中。但他们所有人都装着不知道,不告诉我。或者是小芸的意思。或者他们根本就对我的事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了,谁会感兴趣呢。都有自己的事情,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别的朋友。也就是同学会的时候聚聚,装着高兴高兴,装着彼此关心,装着春风得意。
我请假回了老家一趟。我将父母去世后留下的农村的承包地转租给一个曾经的邻居,他催了我几次,我一直没去办。老家两间砖木结构的房子早已破败倾颓,眼前只剩下残垣断壁。邻居告诉我,那面颇有年头的镂空铜框玻璃镜子是完好的,他从堂屋墙上取下来替我保管了,我随时可以拿回去。
我拜托村长,也是我的初中及高中同学邹强,让他多关照关照,否则宅基地面临被收归集体,这也是我这次回农村最主要的目的,我就是为了来找他帮忙。但是人很不好找,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外面,“我到县城办事,得耽搁两天,你回城的路上来找我吧。”他说道,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我当天傍晚回到县城南古,第二天一早找他,“我在南中,在开运动会,我侄女要参加100米短跑呢,”电话里邹强的声音有些兴奋,仿佛是他自己即将上场。我坐车到了城北,在南中大门下车,上前向学校保安表明来意和身份,他打开侧门,让我进去。一路树荫摇曳,光影婆娑,宽阔的校内主干道两旁,校运会的宣传道旗和彩旗招展,直通举行运动会的操场。我大概一年前回来过,但这次心情不同。
我没有马上去找邹强,而是离开主干道,从支路经过一处莲池和它上面的廊桥,再下两级石阶,已经清晰地听得见不远处操场上的人声鼎沸了。下到平地上,隔着一块小操场和篮球场,左手就是几栋高中部的教学、教务处和校史展览室大楼,再往那边是学生寝室,是我学习和生活过3年的地方。
我来到学校热闹的标准综合运动操场,校运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邹强侄女的100米还没有开始,但他仍然兴奋不已,双颊放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他皮肤黝黑,身材矮壮,与前次相比变化不大,见了我很高兴。有几个女孩子在旁边不远处热身,看样子他侄女在那中间;他从小由哥哥带大,对侄女视如己出。而在我们周围身边,在场地中央,是更多的正在或即将上场比赛的青春年少的学生们,他们充满活力,团结开朗,心无杂念,向往胜利。“那个时候,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是足球,100米成绩也不错,所以你前锋的身影总是在这个场地上风驰电掣,引人羡慕,女孩子都为你倾倒;老魏和陈伟篮球打得好,一直占据着年级篮球队的主力位置。而我……什么都想碰一下,但什么都做得一般。但无论是谁,我们班——几乎所有人,最喜欢的,还是大家一起,一起努力,一起对外,大小考试,校运会比赛,甚至打架。男的冲锋在前,而女同学——像筱珍,柳叶,苟丽霞……总是在身后为我们加油。”邹强一边说道,目光从我身上转开,到后面变成了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朝后退了一步,一个热身的女孩子突然从旁边跑出来,我躲闪不及,两人撞在一起,她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赶紧上前扶她,她把手伸给我,抬起头来。这时阳光明媚,斜照在那张清秀红润的脸庞上,额头渗着几粒汗珠,晶莹透亮,一双眼睛纯澈如镜,将光线折射出五彩斑斓。
我坐长途大巴回城,周末如约到北库,与创意表演团队见面,现场观摩了他们的演出,并没有留下太深印象。我不再主动联系人,随便他们找不找我,有两次事情弄得很僵,但我一笑了之。我继续在单位上班,其间在北库表演了三四次,我们的创意突变,一下子极为新奇大胆,话题和影响迅速在朋友圈里发酵传开,引起了主流媒体的关注,不断有广告赞助上门要商谈。我有惊无险,表演中受了点轻伤,还了北库商管公司的垫款,但离结清高利贷还差得远,遥遥无期。转眼到了第二个月初,我再次来到贷款公司,准备接受惩罚。
“迄今为止,张先生的表现,符合我们的预期和判断,以及仔细观察后的准确分析。这个实验计划将得以在你身上完美进行,我们将期待其最后的结果。”风衣男坐在沙发上赞赏地说道,目光中似含深意。这是我预料中的,过分自信,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别人的命运尽在掌握,并以此为乐。
“但是,我必须要指出来,你们的计划中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和悖论,你没有发现吗?”我紧盯他的眼睛,微笑着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绝无可能,你不要危言耸听。”
“你的回答我毫不意外。我只是指明一个存在的事实,尽管我不知道你们所谓实验计划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不感兴趣。”
“不,不是这样,张先生……你误会了。正如我一开始就向你指出的,这绝对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实验计划对社会进步具有明显的益处。那么,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也愿意洗耳恭听,我们愿意诚恳对待客户的一切意见和反馈,以改进计划本身。那么你不妨说说,究竟……”
“不,现在我还不想说。不久你就会知道的。等几天吧,快了。到时你会知道的。”
期间我经过小芸的店面前两次,看见她找人重新简单装修了一下,主要是换了软装,是她喜欢的清新淡雅、又局部浓烈的风格。我没去找她,也没给她打电话:而且我不能再和她联系,她被贷款公司从我的通讯录和朋友圈名单中删掉了。所以我想她大概也跟我一样。但我为她高兴,我远远地偷偷看她,暗自为她高兴。
同学会时间是安排在接下来转眼即到的中旬的一个周末。那天下午4点过一点儿,我早早就到了金源酒店,在二楼朝里走,算是最大的一个包间。现场布置得隆重热烈,门口两边一边摆了一个长长的沙发,一边立了一个裄架,“南中9*级201*年同学会”的主题喷绘画面非常醒目,先后抵达的同学一一在上面签名。裄架旁放置了一张长桌,桌上整齐地码着一排同样主题画面的手提纸袋,里面备好精致的纪念品,是一套德国进口的肖特圣维莎迪凡,签完名后各领一份。
陈伟作为活动主要组织策划者,比我到得还早。酒店经理看来和他熟络,跑上跑下的帮了不少忙。
“你女朋友-那位叫小芸的,她不来吗?”陈伟问我,边说边朝楼梯口张望。
“我的同学会,她来干嘛?不过谢谢你,谢谢你帮她的忙,”我回答道,神色自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不说这个......她也勉强算是的吧。不就低两届吗,而且是你女朋友,算。主要是离这么近。”他收回来,看了我一眼,“你别这儿杵着,过去看看,有些是从外地来的,人到了就往这边领,大家一起聊聊,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用我吧,又不是很难找。嗯,她来了,”我说道,看着楼梯口那边,筱珍和老魏一起走过来,不禁心头猛的一跳。
“我还是要来的,怎么也得给老班长和大警官面子啊,”老魏隔着好几步远,响亮的声音就像篮球一样被他准确地投到了面前,“不过我一会儿就得先离开,我有点事情要去办。筱珍就交给你们了。”他补充道,笑容满面地和陈伟握手,与另外两个同学打过招呼,然后转过身来,伸手拍了怕我肩膀,“老张,好久不见,”
“就是......筱珍,你长得越来越漂亮啦,”我赶忙岔开,同时下意识地瞥了眼陈伟,他站在原地,不置可否。
“我们刚才从步行街过来,看见小芸的店面,进去和她说了会儿话,你这是在逼我们夸她吗?”老魏抢在前面,不等筱珍回答我。她神色淡然,显然并不想搭话。
6点钟左右,大家陆续到齐了,进入包间,20多人围着大圆桌坐了满满一圈,气氛热烈。斛光交错,很快酒过三巡,陈伟从座位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的酒量一点儿也不好。
“大家.....听我说,等会儿吃过饭,我们一起......一起去KTV,我已经......”他口齿不清地停顿下来,站立不稳。
“你这样还已经?一起?一起跟你去往沟里跳吗?你这球别人可不好接,”老魏向后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闭嘴!这儿没有你......呃,给我水,我......有点儿渴,”陈伟乜斜地盯着老魏,从身边苟丽霞手上接过水杯。
“你!——”老魏腾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以为......”
“你以为你还是班长吗?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是这句吗?”另一个声音说道,有人跟着笑起来,但就像一个危险的火苗,立即被他旁边的人警惕地掐灭了。筱珍冷冷地看着他俩,一言不发。
“不管去不去KTV,你们都得去北库看演出,而且据说今晚的节目将更加震撼,绝不容错过。不然你们这趟算白来,这同学会算他妈白开了。”我突然大声说道,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大家一齐静下来,转过头看着我,脸上表情复杂,好像我抢了他们的戏。我脑袋中嗡嗡作响,酒劲在上来。我从来不是这种场合的主角,我引不起、也不想得到他们特别的注意。
“不过,他说的这个还真是!最近朋友圈传得挺火的。对,而且过后再去唱歌也不迟。”有人附和道,现场不少同学恍然大悟,立即表示赞同,他们也都听说过这件事,有的其实早就想去现场看看呢。
周末晚上9点钟左右的北库正逐渐进入高潮。我离开他们,到后台换好衣服,化了妆,根本没有人认得出我来。
“今晚我们上另一套方案吧,这将引发前所未有的轰动,我们将创造历史,”我对创意及演出总监说道。
“不,那套方案技术上还不是太成熟,太冒险。虽然像你说的,但是......”
“机会千载难逢。自从我们的演出获得成功和影响力,已经有同行在模仿,它们进步很快,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压力。时不我待,干吧,不能继续等了,没有完美的方案,只有完美的结果。”
“但是,这对你......太冒险了,而你只是......”
“我只是一个临时的演员,这我知道。但不正是需要我这样的人吗?不说系于一身,我也总是可以尽我自己独特的一份力。你看,外面大大小小的媒体,主流的,自媒体大V,广告商,合作伙伴,台下翘首以盼的数百观众们,家人、亲戚、同事、朋友,大家都看着呢。下决心吧,我随时都准备好的。”
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我知道这次表演难度和危险性都将是前所未有,换句话说,成本很大,但收益同样惊人。我决心一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们不知道,我私下联系了两家近来急剧成长的本地旅游娱乐性微信公号,以及急于进入赞助名单的商业品牌,我们将从今晚开始形成一种战略合作,他们甚至愿意将预付款打进我的账户,但被我拒绝了。不急。
我的准备工作当然还包括这之外的重要的事情。我现在上场前把朋友圈的所有人都删掉了。贷款公司实验计划的漏洞和悖论正在这里。他们以朋友作为惩罚,以及作为贷款协议成立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之一,我没有一个朋友,而贷款却仍然放在我这儿。他们绝没有预料到。他们没有料到会有我这样的情况发生。我破坏了那个进行中的完美的实验计划。无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休想从我这儿得到其想要的。
我删除了所有的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曾经的情人,短暂的生意伙伴。一个也不剩。我现在孤身一人,没有朋友圈。今天之后,我和他们的关系将开始发生根本的改变,逆转,重构,并由我来主导。不再是以前那种关系的形式和性质,而是一种全新的面貌和实质,它将由重视过去、纯粹、责任和理想而来。
我看见他们几乎都来了。我的同学们,我的几位同事;陈伟,筱珍,邹强,苟丽霞,苗苗......甚至贷款公司的风衣男,那位性感迷人的前台小姐。老魏也没有提前离开,令我惊奇的是,他好像和风衣男认识,他们两个碰面悄悄说着什么。现场气氛简直堪称狂热,几个热身的精彩绝伦的创意节目已经让人亢奋不已,连连惊叹,纷纷拍照发朋友圈。观众们都在期待着高潮的到来。
我上台进行最后的表演前看到了小芸。我以令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和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我出现在空中,全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五彩的光线从四周打在上面。我高高在上,悬在半空。然后盒子一个一个从我身上缓缓地落下来,连成一个绚烂的玻璃光柱,而我仍然在原来的位置那儿。一对情侣走进地上的玻璃盒,五彩的斑斓包围了他们,全场都为他们鼓掌欢呼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小芸。跟她一起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她仰起头望着我,但并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人认出是我。所有人都为眼前出现的视觉奇观和表演而震撼,数百手机或相机的不停闪光让我眼睛短暂失明。
我深深吸了口气。每个人都以为这是表演的高潮和巅峰,甚至包括创意和表演总监,这本来就是他的杰作。但是我说过,没有完美的创意,只有完美的表演。我的表演本身,将成就最后的完美。
我像一个跳水队员一样,从空中一跃而下,激起满场的狂欢骚动和阵阵惊呼的巨浪,可以想象所有人的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些媒体记者的手忙脚乱和无比激动。这座城市的朋友圈将被瞬间引爆,明天的主流媒体头条将非此莫属。我在半空划出一个长长的优美的身姿,那条隐形的保险绳牢牢地绑在我的身上,我算过它的长度,放完刚好够到地面。所有的设施都很坚固,我对幕后保障团队的工作放心。这不在原先的创意和表演里面。
我迅速接近地面的时候,看着小芸也在朝我靠近,她那张清秀的脸庞无比真切,然后远处一个巨大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在她明亮的双眼中溅起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