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8-12-7 08:37 编辑
我读《边城》
沈从文是我非常喜欢的中国作家。我的写作之路也是从他的《边城》开始。喜欢的他文字语言和记叙述方式,第一篇习作就是从模仿他开始。后来,每每读起沈从文先生的小说或散文,只要是写到他熟悉的湘西河流及水边岸边风物,写到他认识且关怀的社会平常人事,只须轻灵勾勒点染,便生出莹光,那畅想且温暖的情绪流淌于字行之间,而他的慈悲的襟袍则是照亮他所写故事的和煦阳光。这些都是我无法企及的。他的代表小说《萧萧》《柏子》《边城》无一不是如此。
沈先生这一类乡土题材小说在艺术上最大的特色,我以为就是极富诗意地讲述年轻时经历过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在他梦魂牵绕的湘西山水间发生。展开,一切的笑和哭皆是成为小说形态的完整诗篇。生命挣扎的粗线条和生存泥潭的险恶陷井,在他的笔下经文学魔力也产生了美丽的图画。他决不是以一支灵秀的笔来粉饰贫穷,罪恶,愚昧,他要让人在这美丽的图画之外,倾听到岩缝中生灵的叹息。正如在一帘耀眼的秋色之外,听到季节的悲风和落叶的萧瑟。一切文字的美丽,最终只是为先生悲悯的泪水所酿成。我一直以为文学语言的最高表现是诗性的语言。把痛苦升华成为诗,这正是从文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所在。纵观现代文学走到今天,许多作家或写手,反而忽略或有意无意贬低放弃了这种诗性表达。似乎谁诗性化写美谁就矫情。诗性和美感如同挛生兄弟,一篇读过之后不想再读的作品肯定不能称其为佳作吧。前阵子,读到王小波的散文集,令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王小波也是非常推崇文字的诗性化。只是小波的笔力不济远远达不到,他自己也承认了。
小说《边城》完成于1934年。初次读罢,总觉得非学的优美,散文化的语言风格,细腻的文笔,小说的节奏也显得不温不火的仿佛只要作者愿意,一直还可以继续写下去。当时觉得有些不太理解作者为何把《边城》写得这样的美?
当年小说完成后曾激怒了一些理论批评家,文史学家,对《边城》的批评。因为沈从文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和规定写作(此事到后来在"文革"中批判得最为激烈)。
批评最大的就是小说没有写阶级斗争,淡化了人物的阶级属性。认为小说中没有阶级属性最大的人物是“顺顺”,认为“顺顺”是“水上把头”应当属于恶霸地主的剥削阶级。事实上在小说中顺顺只是个码头管事的,虽有一点财产,其实也就四只船。他的阶级属性只是表现在想往上爬的思想,比如想和王团总攀亲。不愿儿子娶一个弄船的孙女。有点嫌贫爱富。但他为人正直,德高望重,也时常为人排忧解难。这样的人其实正是当时地处偏远地区的人性的特点。很难把他写成穷凶极恶的“南霸天”。
至于顺顺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向下行船时,多随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这样的人更难说是“阶级敌人”。
对这样的批评作者作了挑战性的答复“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泪“且要求作品具体得表现这些东西。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些,我存心放弃”。
批评的第二条,《边城》写得是个“世外桃园”,脱离了现实生活。
《边城》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边城》有没有把现实生活理想化,这个问题一向让人感到困惑。
我以为“边城”不仅只是个地理概念。(偏远的小城),同时也是个时间概念和文化概念。
“边城”是个大城市的对立面。从文在《边城题记》中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烂生活的城里小市民的市侩,小气,自私,深恶痛绝。这也引发了作者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的怀念吧。《边城》完成后作者曾发文提到,”小说所写的生活方式确实存在过,在我写小说之时却已不存在了。”《边城》其实是部怀旧作品,一种带有痛惜情绪的怀旧,怀念农村社会所保有的哪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了,代替而来的是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利唯实的人生价值观。
从表面上看,事物和社会都有了极大的进步。但在变化之中也有着堕落的趋势。 从文的小说直至今日仍有许多的读者爱不释手。不也是和现存社会价值观和人生观的迷惑和负重是相似吗。
可以说《边城》即是现实主义又是浪漫主义,《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也是理想化的,是理想化的浪漫现实。
咱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依然还充满了灾难,战争和悲苦恐怖,当科学和生存竟争使人们在理性思想的重压下,变得越来越严肃和疲倦时,浪漫自然也就成为了实实在在的美丽了。
小说中人物刻划方面,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
翠翠难写,因为翠翠太小了。还不过十六。她是哪样的天真,单纯。小说是以与翠翠的爱情为主线。这种爱情是纯净,超越世俗和非物质性的。小说以这种爱情成长过程展开和结束。开头是朦朦胧胧的,爱是一串梦。
翠翠初见二老。就对二老有了难忘的印象,二老邀请她去了们家里等爷爷。翠翠却以为他们要带自己去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欺侮她,就轻轻地说:“你这个悖 时砍脑壳的!”,后来知道是二老,想起事先骂人的那句话,心里又羞又惊,到家见到祖父,“另一个事,属于自己不关心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两年后的端午节,祖父和翠翠去成里看龙船。听到二老在六百里个青滩过端午。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停住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在下青滩呢?”说明翠翠的心此时正在飞向谁边。
二老过渡,到翠翠家做客,二老想走,翠翠拉船。“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民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自负”二字用得极好。
翠翠听到两个女人说闲话,说到王团总要和顺顺家打亲家。还说到二老喜欢一个撑船的.................翠翠心想:赔嫁碾房稀奇事咧,这些闲话使翠翠不得不接触到实际问题。
当时她还是在梦里,傩送二老按船公所指的“马路”夜里去国翠翠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和什么呢?摘虎儿草!“这是极其优美的电影慢镜头处理。
事情的经过多曲折,后来天保大老托人说媒要翠翠不成驾船掉到茨滩给淹死了。大雨大雷的夜晚,老船夫死了。
在小说的结尾,爷爷的朋友杨马兵来和翠翠作伴“因为两个必谈祖父经及这一家有关系的事情,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情,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祖父的冷淡,中寨中人用碾房作陪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的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些赌气不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与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都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白后,又哭了一个夜晚。”
哭了一夜,说明翠翠长大成人了。迎面而来的,将又是什么?这恐怕才是从文留给读者的暇想吧。
暇想,其实就是美学的至高境界。近来读习唐诗时,总会停留在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空灵意境中而暇想起《边城》之美。
沈从文可算是个写景的圣手,在《边城》中写景处皆十分的精彩,使人身临其境。景是人物所处的环境,是人物的外化,也是人物的一部分。景即人。这也是小说中常用的表现方法。《边城》的结构也异常完美。二十一节一气呵成,并且各节又自成一屹。象一首首圆润的散文诗,小说的语言用散淡的文字,表现松弛,在不经意中传神,几乎看不到用力的地方,他们的力量好像不知不觉被分解到了那些文字的碎片之中。在修辞上也很少用明喻,尽管明喻是修辞的主流手法,也是文学的魅力之在,优秀作家都是高手。而《边城》更多是用一种隐性的暗喻以白描的形式出现,这种文字在阅读上通过心灵起到的效果,也非以冲击力取胜,它更多的是给人智慧,让人舒适。沈从文的学生汪曾淇也是这样的写法。
沈从文的小说在文学史上也可谓是独树一帜。虽有争议但仍广泛受到赞誊。并引了探访湘西的热潮至今。在所评选出的二十世界华人文学大家的评选中,继鲁迅之后名列第二位,他也是位没能到场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想必是现代人对文学的渴求也超越了张扬放笔横扫千军的时代了吧。多一点恬静,淡泊的思考,回归生命原始的天真,宽容祈愿的精神境界这和现代人有着更多的共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