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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的《瓦尔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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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6 19: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瓦尔登湖》
  
  梭罗的《瓦尔登湖》,大概是远离喧嚣都市吧。我大约是忘记绝大部分内容了。应该有许多冰雪覆盖的季节,让学者的哲思凝成有形的语句,雪花晶体般多棱剔透,穿透时空,打动无数心灵。
  
  我喜欢种感觉。看过后,基本忘了,思维不会因为书写内容的存在而压迫,左右思绪。但又并非完全、彻底的忘记,时间之浪淘洗后,留存下来的,必然是独特神韵。就像曾惦念的一位女子,即便岁月老去,脑海仍能闪现她的倩影。
  
  瓦尔登湖,恬静的湖,心灵的湖。与其并称三大自然随笔的还有《一个人在阿拉斯加荒野的二十五年》和《沙郡年记》,前者以单纯的狩猎方式,在冰雪荒原谋生,与自然相谐。后者则以写实手法,直接警戒世人,若不珍惜自然的美好,破坏将无法挽回——工业时代,这警示更似预言,至少我们现在看《瓦尔登湖》,已经有了柏拉图的意味。
  
  我不愿意仅仅把《瓦尔登湖》当作一本书,更多的时候,她是一面镜子,一种喻意,一种寄托。或者说,经过深度阅读之后,梭罗的《瓦尔登湖》已经不是单纯的瓦尔登湖了,她掺进了读者的情感。阅读时的增减,读后的忘记和残留,如此种种,最终成了读者专属的瓦尔登湖。
  
  我们不妨作一种尝试,选择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闭上眼睛,放任思想漫游。不用刻意思索,老屋、道路、田塬、山林、墓地……总有一些隐隐的地点、图像,在你眼前重复闪现。抓紧它们,别放开,那是承载你兴趣、爱好、性格、生活习惯的起源母体,那里藏着你的个人密码。记忆这个老顽童,倘若你刻意要搜寻,越是寻常的,便越是顽固的横在你记忆影像之前,阻挠你找着核心。稍不专注,在一滴水即将干涸、一朵花将要凋谢、一只鸟雀行将飞远的瞬间,悄然关闭了蛛丝马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瓦尔登湖》。我们似乎更容易寻找到别人的足迹,对自己却迷失其里。
  
  如果说,我也有自己的瓦尔登湖,那就是苦竹里水库;一座蓄满水深达到20多米的小水库,在群山环抱中,像一颗心型的蓝色泪滴。这座水库由雷谢两姓氏宗族共同筑成,位置特别,正好处在地界中间。水源的使用分两路,一路是横向的长渠,直通谢坊屋群。另一路右折,藏在繁茂的灌木丛中,沿山顺势下行,到达雷屋。分开邻近马路的菜园,穿越一座小石板桥,形成一汪清潭。之后跌入马路涵洞,经过多座菜园,蜿蜒而下,与其他水渠会合,最终汇入河流。
  
  水库三面环山。东岭陡峭。北岭势缓,疏朗,零散分布着宗族祖坟;烧黑的砖石砌成半圆,拱卫漶漫字碑。西岭是欢乐场,山顶一株杨梅树,枝干扭曲乌黑,每年结满奇酸的果实。西岭与南岭之间的山谷,是我家的梯田,一格一格连结,似放倒的软梯,一直连到水库。
  
  行走在水库边上的山间小路,耳边满是大人的告诫,尽量贴近山壁行走,那些森蓝的水域是死亡禁区。有人在苦竹里见过米升筒粗的巨蛇,长着鸡一样的红冠,蛇尚未现身,草木先自行分开。野猪、山豹等猛兽时有出现。坝前草丛中倒扣的烂畚箕,竹蔑惨白;总会有狗头从浅色小花中探出头来,像是打扰了它和早夭孩子们的嬉戏。每每临近黄昏,林中响起乌鸦的叫喊,像婴儿的啼哭。周遭的新旧坟地随着阳光暗淡,仿佛鬼魂即将在黑暗中醒来,人们因此敬畏。
  
  水库出水口上安装着长杆的操作把手,由一位凶相的老人专门负责调节出水量。农忙季节,用水量大,便加大闸门出水量,坝底的水涵洞徒然响声增大,水流滚滚而出。总会有些鱼随之逃逸,成为此后一段时间,孩子们的捕捞欢乐。天气干旱,老人更紧密的看护闸口,避免有些人为了一时之快,将水库水位下降过低,影响了全年的用水分配。大人们编排了水库里关于鬼和精怪的故事,谁若敢擅长动那些长杆,惊动了水怪,就会被拖下去吃掉。这个谎言成为无形的约束,在很长的时间,人们视那长杆为恐怖之源,不敢随意接近、触碰。
  
  水库鱼多,水深不可及,它们悠然自得的繁养生息。人们打芦箕草路过,看见成群的大鱼,在水底碰头,形成一个个鱼花环。这里一个圆圈,那里一个圆圈,有时在圆圈的下面还能发现一个更大的鱼圈。白云倒映在里面,像是插图。水库上方是大片沼泽,水草旺盛,一浪浪的柔绵。孩子们把牛群往沼泽地上赶,希望它们去啃食嫩绿的油草,但牛也知道危险,抵死也不肯踩上晃晃悠悠的草皮。用几支长竹蒿压住草地,共同用力推动,泥油被激荡得溢出来,水蛇惊慌的跟着窜出来,溜走一段,忙不迭的重新钻入另一处泥泞。雨水丰沛季节,水贴近草地,鱼们便飞窜着冲上去,啃一口草,又惊慌的逃回深水区,在水面扭出一条条纹线。夏季汛期,水位上涨快,淹没了沼泽,漫过水田,鱼进入稻田,围着稻子大快朵颐。只要封堵田决口,它们便被围困在田塍内,成为瓮中之鳖。父亲叫上几个人,高挽裤腿,提着畚箕,四下扣鱼。鱼在稻茎间躲藏,从这边冲向那里,暴露行踪。人们追逐,水花四溅,叫喊声在山林间回荡。田头的白铁皮桶响得热烈。
  
  水库灌溉田地。对于孩子们而言,田地也是捕鱼的欢乐场。春耕播种,平整过的水田中,鲤鱼、鲫鱼不堪泥浆混浊,耸动着挣扎,透出水面呼吸,一捞一个准。夏季,田缺口长期冲泄形成小水潭,用畚箕兜底一掏,提出水面,漏尽水的箕面总会有活蹦乱跳的各种鱼儿。秋冬季节更加欢乐,跟在犁后面,泥块一片片翻起,附着黄鳝和泥鳅,唾手可得。或者观察田中的孔洞,用食指挖掘捕捉,有时遇上泥蛇,那又是另一种乐事了。一年四季,从来不用担心水田干涸了,鱼会被抓光。只要苦竹里水库不断流,一旦水引入田地,鱼便跟着来了,重新繁殖了。欢乐便在那些田塬年年重演。
  
  除了灌溉,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那就是洗涮。一个活水湖,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重要。入口食物在上游洗,穿戴用品中段洗,白丧或污秽物件则只能在未端了。雷屋的湖像一只胃,不大,也不小。孩子们常把浸泡的谷斗当成船来撑。总有四五块搓洗用的大石头,放置湖沿。湖岸砌着石块,中间有洞穴,藏着鱼儿,有时也有水老鼠和蛇。人们在夜间打着手电宰杀鸡鸭,清理内脏,水老鼠胆子大,偷偷凑近来,抢腥臭的肠子。水蛇无毒,但有脾气。有一次,我拿细竹条往藏蛇的洞穴里捅,水面便迅速探出一个蛇头,朝我吐舌示威,然后再缩回去。我再捅,它又再出来。我看它,它看我。如此反复,玩了整整一中午。
  
  我也熟悉谢坊的湖。水经过长长的水圳,流进民居,具有地理落差。高处安装了两条半圆的竹简,水流汇聚了冲下来,又急又粗,咚咚作响,蛮有声势,转眼就可以装满一桶。夏天炎热,孩子们光着身子蹲在竹简底下,倾泄的水流像是不要钱的捶背工,清凉快活,还省却了偷偷去河灞、水库游泳的责罚。不过谢坊人好象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湖,他们还有一个更宽大的湖,其他地方也有引自不同山涧的水湖。人们分开使用这些湖,由此形成了更微小的群落——即便在同一个湖中,似乎也有无形的界限,约束着人们。这和谢坊的居住特点一样:族群居住,沟壑纵横,暗眼密布。那座巨大的、半圆型的围龙屋,四通八达,却又处处门禁。
  
  随着看护老人的老去,苦竹里水库走向衰弱。水库年年蓄满的时期,一切有序循环。后来看护老人死了,闸口无人看管,操作手杠严重老化,无人关心出水大小。水哗哗的大量倾泄,水库水位急剧下降,没有引起人们注意。越来越浅的水位,倒是让胆大的孩子们开始结伴犯禁,下水游泳。
  
  终于在一个周末,水库翻塘了。那天下午,不到五分之一的库水里,游着十几头水牛、二三十名青少年们和数百只鸭子。缺氧严重的鱼群集体炸裂,在水面上蹦,往岸边跳跃,表演最后的死亡之舞。消息传开,所有人都激动了,男女老少几百号人,带着鱼抄、畚箕、篓爪甚至鸡笼,拎着蛇皮袋、桶、脸盆,纷纷冲进了苦竹里,大肆捕捞。水里插蛏一样,到处都站着人。不敢下水的,在岸边用扁担、棍棒砸打水面,将鱼拍晕。人们把大鱼扣在脸盆下,让孩子坐在上面压住……夜色笼罩,人们挑担荷箩,满载而归。水库里只剩最后一条大青鱼,它撞爆了一个人的睾丸,冲烂了几付鱼具,躲过了人们的重重捕捞,在那场劫难中幸存下来。在后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止一个人看见,它在群山的倒影中,寂寞而孤独的游动——直到有人抬来大型抽水机。
  
  水库最终成为荒湖。无人管理,水蓄不起来。水洼不再有纱网般飘来去的小鱼群。水面也再没有水蜘蛛画出均匀图案。低低浅浅的库水,泛黄,浑浊,像老浊的泪眼。沼泽地硬化,人畜可以踩上去轻松行走。下游的田塬大片荒芜,种上了旱作物。时断时续的水流,也让沟渠失去正常运转。那个胃一样的湖便消亡了,成为干涸的凹地,任凭泥土一圈圈的填充。自来水引入民居后,人们安装水塔,砌起小水池。不再在意湖的存在,它便被浇上水泥混凝土,听任车辆在上面呼啸来去。
  
  ——苦竹里是我成长的湖。年幼时,我无法知晓,这里的点点滴滴,将渗透进我的生命,成为了我性格、爱好的基本组成。现在回老家,如果有陌生朋友来,我有时会带他们去苦竹里走一走。讲述起我的苦竹里,总是感觉有些涩苦和言不由衷——我是那个美好和破坏的见证者。
  
  走在水库周边时,我还是会怀念,那些排圆圈做游戏的大鱼们,掠过水面的飞鸟,忍不住回忆被大人追赶、抱着衣服满山窜逃的岁月。随着时代的推进,这里显然比以前又更丑了,山林被挖掘机剃削,切割出一层层黄土平台,种上了短命的果树——只有那些发霉的坟墓们岿然不动,等待每年春分祭祀的吞云吐雾。


2#
发表于 2018-12-6 19:51 | 只看该作者
这文章的视角,真是高妙啊。
苦竹林水库,抓鱼那段精彩又令人有些酸楚,这难忘的记忆啊。
3#
发表于 2018-12-6 19:54 | 只看该作者
柳兄这个擦边球打得好让兄写梭罗和瓦尔登湖,兄却写了柳藏与水库。真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4#
发表于 2018-12-6 20:00 | 只看该作者
行文摇曳多姿自不待言,意脉呈曲折蜿蜒是螺旋桨上升之势。我所担心的那种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科技文明与原生态文化二元对立的命题意图终于没显露。我长舒了一口气:柳兄笔力到底不俗。

点评

此兄意犹未尽,点评两次了。  发表于 2018-12-6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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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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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8-12-6 20:10 | 只看该作者
正准备复习了再写,柳爷居然就这么写出来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上半篇跟书评有关,下半篇已经飘逸在外,散文笔法。但因为书评部分,铺得高妙,下半部分似乎水到渠成。这是借书评,抒了一把自己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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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21:09 | 只看该作者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于 2018-12-6 19:51
这文章的视角,真是高妙啊。
苦竹林水库,抓鱼那段精彩又令人有些酸楚,这难忘的记忆啊。

那条孤独的大鱼,一直在我记忆深处游动不休。

点评

这句话很像诗。  发表于 2018-12-6 21:46
7#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21:15 | 只看该作者
文璘 发表于 2018-12-6 20:00
行文摇曳多姿自不待言,意脉呈曲折蜿蜒是螺旋桨上升之势。我所担心的那种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城市文明与乡 ...

美好就是用来毁灭的,据说这是悲剧的定义。
矛盾无处不在。苦竹里遭受人类的侵袭,是历史演进中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个例吧。有时,我会惊诧于人们对美的无知觉,以致于面对他们的苦难时,渐渐生不出多少“爱”来。
也许,历史是个诅咒。
8#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21:19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8-12-6 20:10
正准备复习了再写,柳爷居然就这么写出来了。严格意义上来说,上半篇跟书评有关,下半篇已经飘逸在外,散文 ...

我本来也准备温习的,但一直没找到书放在哪里。所以干脆撇开了。感觉这样更可以避免原文的影响。
遥远的瓦尔登湖更像是理想国吧。我们不必去追寻他人的国度。在我们的过去,在人生的不经意中,它一直在那里,碧波荡漾,永不干涸。
9#
发表于 2018-12-6 21:45 | 只看该作者
柳藏 发表于 2018-12-6 21:15
美好就是用来毁灭的,据说这是悲剧的定义。
矛盾无处不在。苦竹里遭受人类的侵袭,是历史演进中一个非常 ...

感觉得出你的痛心疾首。我们与你同感,与你同在。
10#
发表于 2018-12-6 22:21 | 只看该作者
每一个人的精神视觉里,都深藏着一片澄明的胡泊。即便经济文明早步入高速运转,可心灵里的那种美好不会随时光变迁而暗淡。才有了文字里永远不会消失的《瓦尔登湖》
三变的文字自带魔性,引诱读者必须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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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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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8-12-7 09:27 | 只看该作者
昨天晚我也写完了,大体视角我们俩居然差不多。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瓦尔登湖。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梭罗。
诚如字母老师言,他在《瓦尔登湖》里读出了对自然的尊重与崇敬,或者,这就是《瓦尔登湖》的灵魂。而这篇《我的瓦尔登湖》是梭罗精神与灵魂的延续。
12#
 楼主| 发表于 2018-12-7 09:31 | 只看该作者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2-7 09:27
昨天晚我也写完了,大体视角我们俩居然差不多。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瓦尔登湖。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 ...

期待她与大家见面
13#
发表于 2018-12-7 09:39 | 只看该作者
柳藏 发表于 2018-12-7 09:31
期待她与大家见面

读了你的,忽然觉得自己写的,好自我啊。
不过,反正是玩,羞就羞吧。
1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7 09:55 | 只看该作者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2-7 09:39
读了你的,忽然觉得自己写的,好自我啊。
不过,反正是玩,羞就羞吧。

羞涩是灵魂的色彩。
15#
发表于 2018-12-7 10:03 | 只看该作者
柳藏 发表于 2018-12-7 09:55
羞涩是灵魂的色彩。

嗯,把你的安慰当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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