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8-12-19 11:50 编辑
从书架翻找出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命若琴弦》和《我与地坛》。三本书,购买的时间都很早了,《病隙碎笔》,购于2006年,距今已十二年,许是当时纸质不大好的缘故,和记忆一样,微有些发黄。
这几本书和随笔类书籍摆放在一处,没有特殊的位置。史铁生在我心中没有特殊的位置,或者说,不愿意他在我心中有特殊的位置。他在我心中,就是普通人,一个没有残疾标签的写作者。
人们对于史铁生的记忆是:他是一个作家,他坚强乐观,他笑对生死,他是身残志坚的榜样。这是对所有未屈服于命运小有成就的残疾人身上贴着制式标签。譬如张海迪,譬如体操运动员桑兰。我的三舅,没有这样的标签,他不知名。
《病隙碎笔》中,史铁生谈到自己的墓志铭,他说他喜欢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一句:“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的来”。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写给爱情,爱情里的酸甜苦辣、生死离别,何尝又不是人生?我也喜欢这句,无论是爱情,墓志铭,还是自己的文字生于世别于世的态度。文字也是爱情,是生命。三舅是不是喜欢这句我不知道,因为三舅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虽然,三舅也写过诗,写给爱情,写给命运。三舅没提过《再别康桥》,或者他提过,我太小,忘记了。
史铁生说:“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处‘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病隙碎笔1》)”“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我与地坛》)
——甘心或者不甘心,你在“人间戏剧”中的角色,都只能由上帝钦定。谁说了也不算,“人定胜天”那只是人的自我意淫。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的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病隙碎笔》)这一字一句的话哪里看出史铁生的坚强乐观?哪里看出他的笑对生死?我看到听到的,有豁达,但更多的是他的无助与无奈。无告与无望。
别人眼中的史铁生是伟大的,他的伟大,来自于与病魔顽强做斗争的同时,还成为了有影响力的知名作家,成了敬仰的对象,可是,史铁生的《病隙碎笔》里不止一次第提到死亡,提到天堂,还有许多在生死边缘自我问询徘徊挣扎时的脆弱和不堪。
谁不想有健全的身躯,能如野兔般撒欢的双腿,可以在绿茵场上肆意奔跑,在篮球场上帅气地单手扣篮,能够如野狼般穿越丛林原野。作家之外的史铁生无数次的渴盼过,如同我的三舅,多么渴望能携手心爱的姑娘,月下漫步,骑着单车迎着春风带着心爱的姑娘在春光里远行踏青,可是,三舅只能一次次将心爱的姑娘拒之门外。命运和他们开的玩笑,太过无情。
网上史铁生的照片,大多是笑着的,笑得天真,笑得爽朗,笑得心无城府。这个笑容,我太熟悉,在外人面前,三舅也总是笑着的,笑得没有一丝阴霾。可是,转身之后,面对自己,所有的痛楚与不甘,都写在眼睛里。史铁生这样写:“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遗憾的是,我只能如是抄写,不能任意发挥。虽然,疼我爱我的三舅让我对“残疾”二字比他人深刻,可我终究不是他们,终究,那时的我,只是顽童和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没有人能够窥见他们心灵的黑洞到底有多深。哪怕陈希米,史铁生最爱的女人,也不能一探到底。因为“伟大”的标签,史铁生也不能让他人抵达黑洞深处。
史铁生是作家吗?虽然,史铁生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写作是文学,他说他自己仅仅算一个写作者,与任何“学”都沾不上边。他说:“学,是很讲究的东西,尤其需要公认……都不是打打闹闹的事,写作不然,没那么过规矩,痴人说梦也行,捕风捉影也行,满腹狐疑终无所归都能算数”。他还说:“文学这个词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写作,不如是倾诉和倾听,不如是梦幻,是神游,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学问,本不该有什么规范,本不该去符合什么学理,那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篇思绪呀,是有限的时空中响彻的无限呼唤。”因为这些语言,史铁生在我心中,是真正的作家,他的自由书写,他的地坛独语灵魂对白,是最美丽的文学语言。
三舅也写诗,写过很多诗。还写过歌,三舅写的那些诗和那些歌,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曾以手抄本的方式在苗寨的大姑娘小伙子们手中流传过。除此之外,三舅的吹拉弹唱,曾聚集了山里许多的年轻人倾听膜拜,三舅的盲棋,曾在区竞赛中战胜双眼明亮的对手,成为冠军。只能说,大山太深,看不见的三舅终究一生都没有走出来。而我太小,小到没有能力,牵着三舅的手,帮助他走出大山,走向更为宽广的视野,三舅,也没有和史铁生一样遇到一个陈希米,给他生的勇气和理由。
史铁生和三舅,都并非生而残疾。史铁生曾真实地踏着大地自由矫健地行走了二十年,三舅亦然,曾在一览无余的明亮里,快乐了十九年。
曾经拥有过的失去,比从来没有拥有,更可怕,更可悲,更可痛。因为曾得到过,感知过。史铁生,知道自如地奔跑自由的追风是何等的快活,三舅,知道阳光下的花红柳绿是多么的绚烂多姿,月色是多么的皎洁迷人,看见过姑娘的笑脸如彩虹般靓丽。
史铁生因插队生病而致的瘫痪。我的三舅,是因外公成分不好遭到下放,一只眼睛,篮球致伤,另一只,是因秤砣线绳的断裂而突然上扬的秤杆击中。如果当时能得到很好的医治,完全可以复明,即便不能复原到以前的程度,也不至于全盲。而这些,是小小的我,看见三舅的眼睛是睁开的,和常人没什么区别,缠着母亲问为什么会看不见母亲的告知,母亲说:“可惜了,你三舅那么聪明,成绩又好,本可以考个好大学。”我还听母亲说,三舅有个相互喜欢的姑娘,是他同学,即使三舅看不见了,姑娘也没有放弃。是三舅自己,将心爱的姑娘,无数次拒之门外。有着明亮的眼睛,被美丽的姑娘爱着,于篮球场上奋力奔跑帅气扣篮的三舅我没有见到,从我出生起,三舅就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在我面前,总是爽朗而明媚的笑着。他的悲伤,他的脆弱,不愿意示给任何人。包括外婆。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到他的母亲,写到他初坐轮椅时总独自去地坛,母亲每次都无言相送出家门,然后独自返回家中,在母亲因担忧满地坛寻找他时,独坐矮树丛的史铁生,看着母亲焦急地寻来找去就是一声不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可我能懂得。只是懂得,无法用文字表达。一如三舅,明明身为苗寨首个万元户的大舅盖了一溜儿二层十二间大瓦房,给三舅和外婆各准备了一间,可三舅非要在离河不远的空地盖两间逼窄的泥巴房自己住,八十多岁的外婆没办法,只好从大瓦房里搬出来和三舅住一起。史铁生说自己也许当时是倔强与羞涩,可这种倔强与害羞里,有多少不甘不平不愿不肯不想依附别人,任人照顾?哪怕是亲人?
有人说,史铁生的际遇,不过是命运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却悄悄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是,又不是,从这扇门到那扇窗,中间的曲曲折折,是冰与火的挣扎,是生与死的较量。
史铁生遇到了陈希米,他为陈希米写下深情的诗歌: …… 希米,希米 那回我启程太过匆忙 独自走进这陌生之乡。 看这山惊水险 心也空荒,梦也凄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昼茫茫。 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所以,史铁生有了生的理由,在生与死的战争里,生战胜了死。而三舅的“陈希米”终远嫁他乡,三舅为自己的死,找了个无可辩驳的借口。
史铁生活到了59岁。三舅的天堂之路,走得太匆忙,我天使的翅膀尚未羽翼丰满。多年来始终无法相信,那个我常常以崇拜的眼光看着,看着被许多同乡不同乡的青年们围绕在中间谈笑风生吹拉弹唱的三舅,看着那个在象棋竞赛场上凝神思索意气风发的三舅,那个曾在篮球场上如猎豹般奔跑的三舅,以短短三十几载的年华永埋黄土。
而每读史铁生,总会从作家史铁生走出来,走向地坛,走向地坛边的荒园里独自从清晨坐到落日昏黄的年轻的史铁生,走向藏身矮树丛看着母亲焦急寻来找去一声不吭的史铁生。史铁生所说的写作中“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种种可能的去向里,徘徊携带的消息中”会有一个信封,来自天堂里的三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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