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第一缕朝阳苏醒,四野望去,白霜晃人。
上学路上,脚踩在带霜的枯草上,就有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喜欢那响声,一路踏到学校。
午间,湿鞋穿干了,她拖着步子回家。
那些六角形的霜花呢,昙花一现。
路边的小草,门口的草垛,山坡的松针,那一层薄薄的银色不再了,瓦屋上也只是一片青灰,坡沟分明。
阳光,是霜的克星。妈妈说,打霜了,红苕甜了芯,该收红苕了。
周末,她不用呆在家里写作业了。她对霜花的遗憾换成了敬意。
一家人,拖儿带母,去了红苕地里。
爸爸刨挖在前,妈妈紧随其后。
红苕,是发育中的“咪咪”(乳房)。茎蔓是不规则的长裙,绿得扎眼。一把镰刀,手起刀落,藤苕分离。
咪咪,弟弟举着一个红苕,咧着缺牙,扮鬼脸。
她的前胸长了一对小红苕。妈妈说,是发育中的咪咪。琼女子要长大了。
她羞红了脸,不理会弟弟,顾自忙着。弯腰,起立,抛扔……红苕,成了她的敌人。
一袋烟功夫,地脚就有了一座小苕山。弟妹围了苕山,搓泥,装筐,跳闹。
不常下地的仨,只把劳作当游戏。运动会上,她历年保持的投掷成绩,许是得益于这些农活。
大人喝口水,歇口气,又忙着抢收,也不大干涉。
一座小山,又一座小山。小晌午,就挖了几分地。
爸爸挑,妈妈背,泥苕带筐,运回晒坝。
干了一天,她们吃得饱饱的,蜷进被窝呼呼了。大人就着煤油灯分拣。
细小的,锄伤了的,堆在堂屋一角,随吃随洗,人吃囊,猪吃皮。
饱满的、连泥带土的红苕,被移驾到了窖宫。
二
红苕窖,选在竹林边,粉笔画好“田”。
十字锹,一锹,又一锹,向大地深处挖,四四方方,挖到一米深。平出窖地,居中刨一条凸起的土坎,两块半土半沙的凹坑。挑几担水,浇透土沙,任其阴干。窖面(顶)搭建也有讲究。以不成料的粗树杆垫底,铺上大张竹篾,接着密盖一层稻草,再撒铺一层沙土,最后压上一层荆藤。
窖口处,顺壁凿坎,窖尾也留了一个气眼。盖上石板,一个中空的地宫就大功告成了。
红苕入窖,充满仪式感。由一家之主手接,安放,垒一层红苕,撒一层细沙。红苕摇身一变,成了宫主。霜寒冬冷之日,洋姜、生姜、白菜、包心菜,也相继入窖,相伴越冬。
冬日的地窖,一掀盖,有腾腾的热气。
因搬不动盖板,她和弟妹悻悻而退。
有一次,忠哥突发善心,挪开窖盖,待她们滑进窖中,盖上石板,就跑开了。
一张石板,隔分两个世界。世界瞬间暗了,暖了,也静了。
她们歪靠土壁,坐成一排,像几个重返子宫的婴孩,叽里呱啦。
地脉深处有微响。似水声,若风声,一径地漫上来,没上来。没过喧嚣,没过咕咕叫的肚皮,拥抱了一餐大快朵颐的“宴席”。
一缕微光,从气眼斜射进来,一寸寸西移。
后竹林,前坎塘,不见人影,妈妈一时慌了神。
爸爸踱进竹林,一开窖盖,就见三个蓬蓬头。他伸出大手,一个个拽捞上来。
琼女子!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狗腿子。他虎着脸,下了禁令。
大冷天,就烧堆火烤,也烤几个红苕吃……窖里暖和,但空气不好。王长边家一个女娃被闷死了,六大队岳家男娃儿被蛇咬了……
不知是大人的话,还是地窖真的诡异,谁也不敢下窖了。
大地深处,封闭、低温、恒温的窖穴,是天然的冷库。据考古,两万年前,“上为厨房,中为卧室,下即窖穴”的山顶洞人的洞室就揭开窖穴之谜。
三
寒露收山楂,霜降刨红薯。
一样的薯粮,地界不同,叫法各异。琼女子所在的川西,团型肉红叫红苕,条状肉白叫白苕,清脆,适于生吃,川东人有诗意,管白苕叫打古藤红苕。山东泰安一带,清泉老家,通通叫红薯,储存法也与川地截然不同。
一耙齿挖下去,一窝红薯翻出泥土。
担水,冲洗,削头,去尾,叠垒在一个大簸箕里。净身的红薯,就地刨片。
刨片用刨子。刨子是由一条扁长木板、中下部嵌装一个锯齿刀片组成的手工刨具,操作简易,拎放方便。
刨片,精细又略带几分危险,一般是成年女人的活计。
女人坐在木凳上,膝部靠住刨子,左手扶刨,右手握薯,用力下刨。三五下,一个圆嘟嘟的红薯,就秒变成一张张薯片。
摊放薯片,是清泉的活儿。
她捡起薯片,由近及远,摆一个“大”,又排一个“人”。
两个弟弟也跟着热闹,顶着热烘烘的烈日,一边运送薯片,一边辨认字。
白中晕红的薯片,于或凹或凸的泥地之上,横躺竖趴,像是一群散兵游勇。
他们体力不支,躲进薯藤架起的阴影里,趴成一排,啃白薯。白薯像青玉米秆,生啃,清脆,解渴。咔哧——咔哧,蠕动的是口腔,却分明有难以捉摸的清响,忽而在耳鼓中,忽而在面颊上,忽而在屁股下,一时像红薯在哼丰收歌,一时像薯藤在抚摸,一时又像大地在爆长。
嘶啦,嘶啦……奶奶手里忙着,口中抱怨。死妮儿,躲阴凉去了……
熊孩儿拔节呢,让他们再睡会儿。妈妈的细声细气,像一朵白云飘过来,轻轻柔柔地覆在清泉的双眼上。
山坡沙地,不是花生,就是红薯。地坎边,水牛啃着薯藤。王伯坐在田埂上,卷上叶子烟,不紧不慢地抽几口。他的脚旁有一堆火,一股股焦香,挤进了他们的梦中。是红瓤红薯的甘甜,还是三甲米花生的酥脆,任由小嘴去咀嚼。
农村包干到户,一家至少上百担红薯。清泉说,山东半岛一带,不叫红苕叫红薯,就地刨片,日晒风干,十天半月,就缩水成一张张轻薄的薯干。
咔嘣脆,一口咬下去,一嘴干甜。这才大箩小筐运回院坝,喂进粮囤子。
薯干,稻谷,五谷杂粮,粮囤子一一收进。粮囤子,柱身由竹篾或水泥围成,尖顶篾盖,矗立在农家露天坝中,一个,二个,多个,显摆着主人的收成和家私。若遇雨天,主人会贴心地再罩一件稻草衣。有经验的人估说,一个粮囤子,至少能储藏上千担薯干。
四
川西,热浪滔滔中,会有多少农人在翻薯藤?
麻花辫的妈妈,在幽幽的绿藤中探起身,一脸油汗。
细毛根朝天冲,白丝如银。薯藤,匍匐于土埂同一侧,充扮呵花护主的绿叶。薯子躲在土埂的深处,一径勃长。紫芯白花,这里一朵,那里一簇,立于藤枝,吹着喇叭……薯花,催走了“秋老虎”,也迎来了处暑。
山东地带,夜深霜冻的那一夜,会有多少农家冒雨抢收薯干?
刮风,打白雨,下夜雨了……天公公一发脾气,全家老少都得受苦。
半睡半醒间,清泉被父母拎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赶去地里。
一双惺忪的双眼,被雨丝刷得迷迷顿顿,一见到白光光的薯干,就摸抓,翻腕,投篮。
被薯藤缠住,被土坷垃绊倒,拖着泥水的脚醒了。她挣开双脚,半眯着眼,爬起身子,捡拾薯干。
薯干淋了雨,会长霉点,吃起来就有股子苦味。她一门心思在薯干,早忘了埋怨大人的偏心眼。
弟弟是男娃,年纪也小,可以睡到自然醒。
谁让她是老大,又是妮子?农家家规,大妮子,就该做活!
妈妈就在前面,全身湿透了。唯一一件雨衣,兜在她身上。
做人女干活,作人妻干活,为人母更是干不完的活和操不完的心。她长大了,会不会和妈妈一个样?
双眼皮上掀下翻,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雨渐渐小了,停了。老天不过是打了一个喷嚏,多少农人却熬夜苦干?
春雨下薯秧,夏日翻薯藤,霜降刨新薯……顺时而为,红薯才可望丰收。
靠天吃饭,丰欠不由人。哪一个农家人不窖藏一腔酸心与甜意?
五
秋风送爽,谷满仓,寒露摘棉,秋播忙。
一阵寒霜打过,漫山秋叶,次第红艳。
野菊随性而开。一沟的苇杆,拔节生长,一路向上,欲与白云相接。
秋分了,白絮纷飞,藤蔓绿得发硬了。
一下学,她带了弟妹割回一篓薯藤,邻家男孩赶着牛,慢慢往家蹭。
嫩叶,洗净,剁细,倒进去,轻搅几下,一锅薯叶稀饭,幽幽绿,清香扑鼻。滚油中,撒几段干辣椒、几粒花椒,爆炒薯茎,清脆香辣。
剁成节、煮熟了的薯藤,拌上麦麸,飞一撮盐,一股脑儿倒进猪食槽。叭叭叭,两头长白猪吃得摇头晃脑,秋膘见长。
老薯藤,搭在竹篱笆上,沾秋霜晒暴阳,备做牛们的冬料。
秋收了,西南农家的烟囱也飘出了五谷香。
玉米啃腻了,高粱窝窝头吃酸了,稻谷和红薯也跟上阵来。
一瓢薯丁,一把稻米,熬一锅薯汤。起锅前,加拇指大一块红糖,甜糯回甘。
炸一筲箕红薯“面鱼”和丸子,客人刚举筷,她们已夹进了小嘴中。
翻着花样的薯粮,填不饱十五望圆月的瘪肚皮,还有水果的痴念。
一个个麻皮梨,压弯了信爸家的老梨树。一盏盏红灯笼,悬在杨爷爷屋后的坡上,在风中婆娑作响,烧红了琼女子和弟妹的眼眸。
一囤薯干,辅加细粮,清泉妈妈更有成算,应付一家兵荒马乱的肚子一整年。
熬粥时,拧开粮囤子下方的“肚脐眼”,小手伸进去,顺几把薯干,淘洗,扔进毛边锅里。
下学时,饥饿的小手伸进去,顺一把,你几片,我几片,嚼得满口生香。
炸薯片了,小手伸进去……
小手,别伸了……一不小心,就伸进了长长一段青黄不接的时光。
六
“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初霜,北而南,由高山向平原挺进。
霜冷露重,李家顶梁柱,一夜暴病,不治而亡。
燃香,停丧,吃白事饭,下葬。见人三分笑的李伯,躺进一口粗制的棺木,埋进了一个暗色的深坑中。
没有窖穴的气眼,却在凸起的坟头,竖了一个冰凉的石碑。
数句碑文,一木柜稻谷,一窖薯粮,就是他留给亲人的全部了。
唢呐响了几夜,哭声滔天了几夜,一沟的芦花又白了几分,赛过了灵幡。
秋收,本是好日子,不曾想,收走了老李。霜降,是秋季的一个节点,也是生命的一个节点。爸爸的叹息,幼时的琼女子听不分明,只是怕极了唢呐,怕极了坟墓。
痛楚还未褪尽。霜色之中,田野,地头,又遍是抢晴收晒的身影了。
半山腰,碾子嘴地,李妈穿着麻衣,带着一双没成年的儿女,正在锄地,清理薯藤。
除了母性的大地,农人们也听懂了人籁、地籁、天籁之语,领悟了自然轮转和生死有命。
开放式结尾
七(一)
妈妈,给你!
女儿尝了口鲜,烤红薯就转到了她的手中。
她捧在手心,狠咬一口。
均匀的黄,温软的肉质,哪里去寻此等美味?
转过街角,她们踱进四海飘香。
蚂蚁上树。目光遛过“重声合唱”的长辈,女儿笑了。
蚂蚁上树,是母辈们痴爱的薯粮,也是她们追忆远去时光的“仪式”。
七(二)
妈妈,给你!
均匀的黄,温软的肉质,女儿尝了口鲜,就转到了她的手中。
她捧在手心,狠咬一口。
透过热气,她分明看见——
一张木质八仙桌,红烧肉,粉蒸排骨,荤炒薯粉,升起一层热腾腾的油光。
几双筷子在餐桌上方,干架,嬉戏。
舔着薯汁,她又分明看见——
老屋竹林边,中山装的年轻爸爸移开窖盖,挥手招呼她。
琼女子,摸点红苕上来。爸爸再给你们做一顿红苕渣饭。
一个蓝布夹袄的女孩,向那口神秘的窖宫,奔了过去。
她眼圈潮润,又狠咬一口,大嚼起来。
一种爽绵糯甜的觉知,穿越几十年的时光,游丝般,降落于她的舌尖。
霜降,是秋季的一个节点,也是生命的一个节点。她确信,承继生命之重的不单是薯粮。